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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日月同辉

    炽金内乱以致国土分裂,巫泽于南境起兵北伐,平日里义正言辞誓死许国的郡守刺史们像牛羊一样奔走,当南境权贵举家北迁之时,唯一南渡的是世人口中的纨绔子弟。偶遇故人,他们都劝夕潜一起逃往安稳的地方去享受财富。夕潜望着在南风中猎猎作响的武侯军旗,毅然逆风前行。夕潜带着旧部一路上收拢退逃的军队,重夺重镇泽州,联通原阳建立防线,抵住了巫泽大军轮番冲杀。直到第二年冬,巫泽军队才从原阳突破,占领炽金部分州府,至此南境沦陷。

    夕潜用身体堵住巫泽,为辰月守住了后方,辰月才可以集中兵力推进不断扩大自己治下的土地。而辰楚的江山也非铁板一块,越来越多的地方势力倒向辰月的赤营,果然人们总是喜欢站在赢的那一方,这种趋势下,攻守也在转换。川流的部队不断向盛阳靠近,像极了天水向东流经国土,从三支细流汇成了大江大河,最后成席卷之势。

    “主上,我已视察各营,战前准备均有序进行,卯时攻城,到时候您会随着第一缕阳光照进这座城”川流悄然而至,辰月顿时觉得世间又亮了几分。望着近在咫尺的盛阳城,这条回家的路辰月走了整整三年。短短数年,父皇薨,皇城乱,本是手足相残,战火却烧遍了炽金每一寸土地,这是帝王家的宿命。

    好在身边有川流,每次陷落黑暗,都会被阳光驱散。之前行军,哪怕野外宿营,辰月也要紧邻着川流的主帐,有时众将会在川流的营帐商讨军情至夜深,即使声音很大,她也不恼。有时深夜惊醒,看着隔壁透来的灯光,辰月便心安了。有时她会没由来地唤他,只为他轻轻地回一声我在。辰月想以后若能与他在同一间房间醒来,便是幸福所在。

    多年以后,当年娇弱的公主成了名满天下的女帝,从炼狱中归来的辰月无比强大,只是偶尔夜深人静,无数亡灵会渗到梦境向她索命,惊得辰月半夜醒来,枯坐在床沿就是整夜。后来还是一位侍从帮辰月解了忧愁,从此门外便多了一幅画,画中一位英武的玄衣男子,手里弯弓如月,箭似流星,地上遍布被他射落的黑鸟。此后,便再没有鬼怪敢扰辰月安眠。

    “这仅仅是开始,后面才是最难的路”,胜利近在咫尺,可辰月知道攻克盛阳后,属于她的战争才刚刚开始,“我该怎么做”。“你知道长流和炽金各出过两位女皇么”,川流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与她论起了历史。“知道,长流的叶林皇帝和青阳的赫拉皇帝都是一时无两的女帝”,“可后世为何对两位女帝褒贬不一”。

    “史书有载,叶林帝在位期间,大赦百万奴众,并废除农奴制,长流的自由民永远不再沦为奴隶,然后西征南讨,扩大了长流的版图。相比之下,赫拉皇帝就略显黯淡,在她治下青阳分崩离析,南境巫泽独立,青阳北境也就成了炽金”,辰月答。

    “那是结果,你知道原因么”,川流继续问道。

    “我以为,叶林大帝以国为家,心怀天下,她考虑的是长流是否强大,长流不需要奴隶,她便废了奴隶制,长流需要良田水系安置自由民,她就开疆扩土。她把自己的子孙也培养成了王者,而非她的附庸。赫拉皇帝虽有权术,能够平衡各方势力,但她在乎的是家族荣华,而非青阳的强大,只要自己的家族能够左右逢源,哪管洪水滔天。为了扶植亲信,她可以让重臣肆意掠夺地方,反正地方百姓的哭喊传不到皇宫,皇宫里的帝王也闻不见外面的血腥味。史书记载,高高在上的赫拉皇帝在召见重臣时,问的话竟然是家里几口,胞弟是否婚配一类的家常”,辰月的回答切要中肯。

    “所以主上的后盾不在军营、不是重臣、而是强大的炽金,去繁弱的路上,那位老者曾说过炽金的人民有忍耐、审视痛苦的精神,但苦难不会使人幸福,去解救他们,赋予他们勇气和对未来的希望,这样苦难中的人民将爆发出强大的力量,所有人都会守卫这样的国家”。

    川流顿了顿,深深地望向辰月道,“那时我们在草原奔驰,去看南海鲸波,海洋和草原能够给人无限的视野和宽广的胸怀。曾经的日落帝国靠着海洋赋予的探索和扩张的民族性格,建立过横跨大洋的帝国,但更多的人会被山川河流限制住自己,觉得疆土已足够辽阔了,便偏安一隅,可远方在豹变,此消彼长之间就是衰弱。你要带着族人在世界生存而非炽金,很多的国家聚合成了世界,他们会强大也会衰退,但总有强者。国家是在时间河流上行船,引领好民众,剩下的交给时间,若你向着正确的道路前进,成果也会慢慢靠近”。

    时间在交谈中慢慢流走,到了攻城的时候,川流于阵前动员,“前面就是盛阳,胜利近在咫尺,第一个登上城墙的赏金千两,诛杀城上主将者食邑千户,为国捐躯者奖赏、封邑由子孙永享。将士们,一个新的国度将要诞生,这里家家有地种,人人有饭吃,子孙后代将永享昌平。等到儿孙绕膝之时,我们可以骄傲地说,这是我们缔造的国度,这一战注定会载入史册,最后我们都会死去,但我们所完成的事业将为万世景仰,与日月同辉”,“日月同辉”,众人山呼,大地震颤,城上守军也跟着颤抖。

    城外激烈冲杀,城里也变得乱糟糟。东街开始骚乱,百姓让羊群一样奔逃,他们的神经早已在战鼓和厮杀中绷直,一声呼喊便能在人山惊起雪崩,雪球越滚越大。“赤营杀进来了,城东已失守”,“赤营在城头放火,不赦一人,不留一物”,流言在众人口耳相传中吹到了天上。城东是有人在放火,却非赤营,星宇正带着小队人马制造混乱,朱雀门之乱后,星宇接连贬谪,加上众人排挤,被生生踩在土里,直到昨夜接到了命令,到了吐气之日。

    天街是公卿贵族常居之所,平日里守卫严密,奔逃的人群知道那里最安全。对战事最为关注的除了皇宫那位,便是各大家族,这些姓氏延续了岂止百年,穿越朝代更迭,帝位传承,在岁月变迁中愈发膨大,他们总能用黄金、联姻、权力铺就一条对家族最有利的路。这些家族现在的根基在盛阳,却不想把身家压在一处,他们观望着战局,并非是家国情怀,而是一桩生意需要待价而沽。

    厚重的府门打开一道缝隙,探出一只眼睛,家丁借此观察街外的情况,赶忙去汇报,“大人,外面贱民逃了过来,说城破了”,“该死,他们要是把赤营引来怎么办,巡防的人呢,快把这群人赶出去”,吕秋说道,“巡防的队伍也被征调布防了”,“吾儿还在金吾卫呢,本想让他混个官职,可没想要去跟那群奴隶拼命”。

    吕秋祖上耕田劳作,却做不到丰衣足食,祖父被迫出走他乡,靠着腿脚和眼光,积累起丰厚的家产,到了吕秋一代,低买高卖囤积居奇,已成了炽金数一数二的大商家。吕秋先后贩卖过粮食、土地、金玉,获利何止百倍,可他并没有满足,总在寻找利润更高的生意。直到遇见纳兰氏,这个大姓氏正与陇右的大家族们争夺帝位,需要钱粮供养炽金最强的的军队,他们找到吕秋,问他愿不愿意做一桩生意,吕秋问盈利几何,对方答曰无限,便欣然应允,之后吕秋用黄金为长子吕赢铺就向上的道路,吕赢成了将军,而他作为将军之父,住进了将军府,名利双收。

    “速速备马车”,吕秋要与纳兰再谈一桩生意。吕秋从侧门出,驷马驾轻车就熟路,来到了另一座府邸,与往常一样试图勾兑出于己方最有利的对策。两大家族的家长在暗室密谋,现在局势焦灼,胜负难分,他们需要骑上墙头观察辨别,他们不在乎哪一方会赢,只要己方能站到胜利的队伍里,为此他们先要向攻城的一方献上诚意。

    炽金在盛阳城经营多年,把城池打造成得固若金汤,却不知内里寄生了多少善于钻营得蛀虫,一叶小舟从护城河的暗渠划了出来,三人上岸后便被赤营俘获,可他们不急不忙,拿出身上之物后,便被领着直奔大营主帐。“主帅,夕武求见”,“进”,“主帅,刚从河里抓到一条大鱼,说要与主帅面谈”,“我奉家主之命呈上驻军图”,来人跪地双手举上头顶,川流就地展开地图,里面兵力部署、布防重点、粮草储备皆清晰呈现,“真假如何辨别”,“护城河有一处暗渠联通内外,之前一些货物由此进城,我可以带小队人马借道入城,真假一探便知”。川流让人安顿好三人,随后吩咐夕武道,“此图与星宇自己探查标注的驻军图相互验证,我判断应该不假,前者更为详细,暗渠亦是关键,值得一试,你带百人分批进城。我将攻击的重点放在东门,你带人破开西边的城门,接应赤营”,“诺”,夕武领命。

    不过半个时辰,赤营便从西侧冲进盛阳,川流向辰月道,“主上,赤营已经攻入盛阳城,城内正在鏖战,羽营正往皇宫方向移动”,“我与你同往”,辰月身着银鳞胸甲,甲片上绘有纹饰,披风包裹着绰约身姿,整体微妙匀称。辰月与川流来到朱雀门前,这里是至高权力的起点,川流曾在这里设伏,意图阻止辰楚踏出这一步,三年后轮到川流护送辰月踏上这座尸骨堆砌的阶梯。

    辰月率先策马进入朱雀门,川流与之并进,换做别人便是越矩之举,只有川流在规则之上。外面杀声四起,而皇宫的入口却安静的有些诡异,川流下意识觉着不安,战场之上感官觉识被无限放大,仿佛可以听到箭矢正从箭壶抽离,搭上弓身,弦正被拉满。川流紧紧贴在辰月身侧,望向高处,并示意后方跟上,一阵箭矢离弦的震颤声响起,川流赶紧抢到辰月身前举盾防御,“盾阵防御,弓箭手散射”。

    辰月在川流身后,听着箭矢不断撞击在盾牌之上,像是雨滴砸在瓦上。来之前,川流就与辰月说过,辰楚会以每一处街巷作为据点,等待勤王的部队,可辰月想要速战速决,直取皇宫无疑是最快的路,但同时也是最危险的,川流一开始是拒绝的,“是人都会想到皇宫是都城的心脏,自然会有重兵把守,主上何必亲自下场,等先头部队剪除交错的犬牙,再来恭迎主上也不迟”,“辰楚这么做,无非是想用皇城黏住我们,再与前来驰援的部队里应外合,把我们包围”,川流顾虑过这个风险,只是这个风险不足以让辰月亲自带队迎战,“辰楚好大喜功,若知道我在前线肯定不会放过手刃敌首的机会,而这也会给我们斩首的可能,这是王之间的战争,我有与之一战的勇气”。辰月执拗地昂着头,眼神不闪躲,脚步不移动,一副誓死不退的模样,川流不恼反笑,因为他看见了王者独有的气势。

    果不其然,辰楚正在宫中与大臣商讨退敌之策,接士兵来报,辰月率队直取皇宫而来,辰楚不怒反笑道,“来得正好,终于有人值得本王亲自上阵斩杀”,御道经朱雀门直通皇宫,辰楚故意撤回周围兵力,为的就是设伏击杀敌军。

    “川流,如果再有机会,你能一箭击杀辰楚么”,辰月问道,川流点头,“那把盾阵打开,辰楚的箭估计早就搭在了弦上”,川流摇头,“我已让你身处险境,万万不能再让你犯险”,“杀掉那个一心想要置我于死地的人,就是对我最好的保护”,辰月的手搭在川流胸前,用眼神传递着自己的决心和信任,川流这才点头,将盾牌交予他人,然后搭箭弯弓。

    密不透风的盾阵从里面打开,辰楚在高墙上一览无余遂大喜,调整视线锁定目标,箭矢被击发后飞速射向辰月,却不知道辰月身旁也有一人瞄准了他。川流将弓弦拉个满月,放开的那一瞬,弓弦的张力全部赋予了箭矢,箭矢破空而去,一箭射出后,川流转身挡在辰月身前,不过电光火石之间,一只箭矢破肩而出,箭尖指在了辰月心脏的位置。川流的血顺着箭身滴在辰月的衣服上,辰月慌乱不知所措,全然不知战局已经逆转,有人在高呼,“辰楚已死,尔等速降”。

    川流双手握住箭杆,右手下探折断箭杆后,高喊副将星沙,“快把辰楚的尸体抢过来,要快”。辰楚死后,敌阵早已溃散,星沙带队挤进进去,并无太多阻拦。川流伤口的血尚未止住,星沙便回来了,手里提着一颗新鲜的头颅,随着星沙的脚步留下一条细细的血痕,星沙把首级提了起来,“请主上查验”。辰月看向悬空的头颅,生命刚刚抽离躯体,辰楚的眼睛还未闭上,尚能识出惊恐,死亡果然是最公平的事情,纵然贵为人皇,站在人间的顶点,仍然驱使不了死亡,这是上天才有的权力。

    “主上,臣请不敬之罪”,川流道,“无罪,何事你说”,“城内尚在拼杀,需要有人告诉金吾卫,辰楚已死”,“去告诉便是”,辰月道,“口说无凭,对方会以为是诈敌之策”,“那要怎样”,“将首级悬于马槊,示众”。听此提议,辰月迟疑了,到底是一起长大,辰月叫了那么多年兄长。“主上”,川流在旁小心提醒,“臣并非无情,只是战场上呼吸之间就有千百人死去,那些活生生的人抵不过飘渺的尊严和顾忌么”,“准,事后以礼下葬”,“诺”。

    三年前,辰楚自朱雀门一步登天,是何等意气风发,那时的辰楚怎会知道命运早就做好安排,自己也会从这座大门走下皇位。星沙正握长槊立于马上,马槊顶端高悬着头颅,一代帝王以这样的方式走出朱雀门,沿着御道,亲自向世人宣告自己死亡。辰楚之死击溃了金吾卫的防线,他们的抵抗失去价值与意义,众人茫然被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