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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月升之国

    一匹战马朝着夕阳奔走,马背上伏着一人。御城一战后,凤梧将队伍交由副将指挥,自己则掉头驰援列郡,可终究还是晚了,他看见大荒和巫泽的士兵灌入列郡,城内无一人生还,包括他最在乎的人。讽刺的是,恰好此刻援军才奏响战鼓冲杀过来,像是一场精心布局的登台表演。长流已无留恋,凤梧便想着回到川清,至少那是他们初识的地方。

    来到川清边境,凤梧看见夕阳拉长的影子,抬头看到浩荡的队伍铺陈在边境。辰月立于队伍中央,沐着夕阳,翘首看着长流列郡的方向,那里有她最记挂的人。一人一马从长流方向走进视野,辰月顿时直起身子,等来人靠近,依稀辨出是凤梧,辰月知道凤梧一直在那人身边,赶忙策马上前。不及勒马,辰月便开口问道,“他还好么”,语调忐忑而期待。这几日辰月寝食难安,不时指派人马查探战事,心里受着煎熬,怕失了他的消息,更怕不好的消息传来。

    凤梧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笺,双手颤抖着递给辰月,“这是将军命我交与陛下的”,辰月接过书信,但心中关切没有得到解答,便继续追问,“告诉我他还好”,不及凤梧回答,一匹快马疾驰而来,来人下马跪地道,“陛下,列郡城破,主将战死”。辰月大脑一阵晕眩,心跳漏了几拍,后背渗出密密汗水,双手如溺毙之人死死抓住缰绳,这才堪堪稳住。

    辰月颓然地调转马头,向着夕阳缓缓走去。待到无人处,辰月小心摩挲着信笺,缓了好一阵子,才稍稍恢复,可刚打开信笺,泪水便涌了出来,模糊了熟悉的字迹。“时间就像林间的一匹白马,倏忽间便跃过了一缕缕时光,往事虽如昨日,可与主上一别竟有数载,我在他乡时得主上消息,听闻的皆是主上贤能,施仁政以惠天下,很难想象做好这一切需要多少个不眠的夜晚。主上,累了便要休息,饿了记得吃饭,碰到良辰美景就歇歇脚,往后的路很长,不要想着一口气走完,比起辉煌的事业,川流现在更想主上过好这一生。

    川清的国力已经恢复,现在则是收复失地的最佳时机。若所料不错,主上此时应陈兵边境,准备伏击从列郡归去的巫泽军队,而另一队人马应由夕惕统帅,沿着父辈的足迹,完成武侯未尽的事业,国之南境在漂泊多年后将重回故土,又是一件不世之功。此次巫泽军队由林罗统帅,此人素来好勇,巫泽的队伍散漫,阵型不稳,所以不要速战,主上可于秋岭以逸待劳,再以佯攻疲弱对方,虚实之间择机决战,先穿插打散整个队伍再一击杀之。

    落笔时更深露重,微凉绵绵透入,时至初秋,窗外冷月泛着清辉,主上体寒,天冷勿忘添衣,这时候陇山应该裹上了金色秋装,天水正是清冽,鱼儿肥美,香猪贴膘,就着新酿的美酒,一切都刚刚好。那江山多娇丽,一如悉心打扮的女子,为真心待她的人盛开”。

    见字如面,辰月双手捧着信笺,鲠着喉咙说道,“分开以后,我会把事情安排得很满,这样就可以把你从脑海里挤出来,我以为可以忙到把你忘记,可每一次入睡梦里都是你的样子。这次御驾亲征,是你我分开后离得最近的一次。一开始我以为你会赢的,届时巫泽败军之际,我将在他们回撤的路上设下埋伏。可看着列郡的烽火燃了许久,支援你的人却迟迟不至,我的心一下子慌了。你可知道我多想救你,这里距长流国境不过数丈,只要抽几鞭子便能跨过去,我向前冲了无数次可临了总是勒马停住,停在那根细细的红线前,因为跨过这条线会增添无数死亡,而我该怎样面对那些老人、妇女和孩子,如果他们的孩子、丈夫、父亲死于我的一己私欲。辰月本可以赶到你身边,在那万人中央和你背靠在一起,但头上的皇冠一遍遍念着紧箍咒。一开始我就知道肩负天下很难,可没想到会这么难”。

    夕阳笼罩之下,辰月脑袋低垂,肩膀止不住颤抖,双臂紧紧抱住,可怀中空无一物,哪怕被万人簇拥,可辰月仍旧孤独。一轮明月高悬在天空,群星再怎么璀璨闪耀,与之同辉的只有太阳,可现在夕阳冷冷的,已无余温。等到夕阳落下,天空昏暗到没人可以看清脸上的泪痕,辰月才调转马头行至凤梧面前,“想为他复仇么”,凤梧即刻点头,“想”,“好,你与巫泽交手数次,知道他们战术战法,现命你率赤营为先锋,破掉巫泽阵型,我率主力围而歼之”,“诺”。

    同辉五年,辰月率部于秋岭大败巫泽精锐,斩杀敌军主帅林罗。清扫战场后,凤梧呈上一个木匣,里面收着一只断臂,辰月一眼便认出了手臂的半甲纹身。原来巫泽擅蛊,他们砍下禹日持剑的手臂,想要用巫蛊之术将之接在巫泽的勇士身上,试图复活这位举世无双的英雄为巫泽所用。辰月命人用玉棺封存断臂,以快马送还长流,送还之前让军医取了手臂无名指的一节指骨再填以黄金,取下的指骨则以金珀封之,和玉佩一起成了辰月随身之物。

    另一边,夕惕率领武营一路收复失地,攻至泽州,城下尸骸遍野,有的早已腐成白骨,泽州城上一面破败的军旗正猎猎作响,众人抬头竟然发现武侯军旗,世人都以为泽州早已沦陷,竟还有人坚守。王师进城后,这群在地狱生存数年的守军皆面如枯槁,状若厉鬼,主将夕潜持刀躺卧在城上,已无力起身。

    当年巫泽大军压境,准备趁乱侵占南方诸城,原本已被巫泽占领的泽州被夕潜带兵重新夺了回来。夕昭之子登上城楼后,朝北跪拜,焚了巫泽王旗告慰家父在天之灵。攻城后,夕潜迅速在泽州布防,同时派副将守卫原阳,两座相城遥相呼应,守住了南境要道,防止巫泽趁虚而入。

    可两座城抵不住巫泽的举国之力,巫泽大军像潮水般不断涌来,一次又一次冲击,最终击溃了原阳,众人便也以为浩荡的巫泽士兵淹没了泽州。泽州虽然成了孤岛,但仍是炽金的国土,夕潜率军据守,守了整整八年,城墙上屹立着武侯的军旗。正是夕潜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气魄,阻滞了巫泽的步伐,哪怕后面成为孤城,夕潜也会袭扰巫泽从后方运送的补给,拖住巫泽向北发展胜利的脚步。“父亲,儿奉王命退敌,南境三州已全部收复”,“新的时代终于到来了”,说罢,夕潜在大笑中逝世,这位翩翩公子少年立志,壮年蛰伏,终于还是在生命的尽头找回了年少的梦。

    三个月后,辰月从百忙之中抽身,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公主府,自那个人离去,这座府邸便被封存起来,辰月小心地躲着回忆,这一次重回公主府,倒不是念旧,而是为了迎新。这些年经历太多,许久没有事情能拨动辰月的心弦,这位姑娘肯定在等一位极其重要的人,竟止不住来回踱步,时不时抬头张望。城外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进了都城后马不停蹄赶往公主府,车上有辰月等待之人。

    马蹄踏在石板路上,敲成一段旋律,辰月循声望去,眼神亮了几分。车夫看见御驾,早早收紧缰绳,辰月见尚有一段距离,便主动迎了上去,是何人能让这位帝王如此殷切。车帘掀开,多年未见的姐妹在应许之地重逢,若非命运作弄,姐妹俩本该在这座府邸一起长大。

    辰月准备了很多要说的话,可真的等到至亲了,所能想到的就是唤一声“阿姐”,辰溪应了一声便相顾无言,回忆被唤起,眼睛也腾起泪水。辰溪走下马车,辰月牵起姐姐的手,就像小时候那样。两人并肩走向汀溪楼,这栋空置了许久的楼宇被精心收拾后等来了主人。

    辰月拉着辰溪坐在了满是佳肴的桌旁,“姐姐舟车劳顿,应该饿了,多吃点”,辰月为姐姐夹菜,“谢谢…陛下”,多年未见又是悬殊的身份,辰溪难免拘谨,辰月的筷子顿了一下,片刻又忙活起来,“姐姐这样子就生分了,母亲离开后若非得你保护,辰月怕是早就喝上孟婆汤了”。到底是一脉血亲,两人吃着聊着,聊起儿时趣事,小辰月饿的时候总喜欢抱着阿姐的手臂啃食,没牙的小嘴惹得辰溪痒痒的,急得直叫母亲,“妹妹饿了”,可明明离上次吃奶还没过一会儿。她们聊起母亲、外祖父,那些真心爱护这对姐妹的亲人和那只叫踏雪的猫。

    共同的回忆拉近了两人,那层薄薄的冰也融化了,姐妹俩熟络起来。后来说到渴了,辰月叫人端来葡萄酒,斟了两杯,一杯递给辰溪,可辰溪却把酒盏放到桌子上,“阿月,我腹中已孕有胎儿”,“是他的骨肉么”,辰月问道,“是的”,辰月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长舒一口气后逞强笑道,“他把天下给了我,把生命给了你,这些都是极好的”。辰溪身处事中不知怎么安慰对方,只能寻到妹妹的手紧紧握住。

    短暂歇息后,辰月又投入到繁重的国事之中,有时昼夜相继,累到沉默不语,面色苍白。堆成山的案牍困住了这位帝王,辰月不再有时间回公主府陪姐姐吃饭、解闷,但她时刻惦记着辰溪的吃穿用度,有时碰到自己喜欢吃的贡品会差人送去,一年四季的衣服也会提前备好,并嘱咐御医照料辰溪的身体。辰溪平日里深居简出,过得简简单单,只是孩子出生后,辰溪的身体每况愈下,御医诊脉发现心脉郁结,气滞血瘀,推测其为情志所伤。纵使御医的技艺再高,也强留不住一颗向死之心,三年后辰溪静静逝去。

    辰月赶来时,姐姐躺在床上已无生息,像一片被秋风卷落的树叶,静美而脆弱。这场景似曾相识,很多年前,小小的辰月看着母亲安静地躺在那。只是现在辰月的心空空的,甚至感受不到流过脸颊的泪水,不知从何开始,她就把对情绪的感知丢掉了。现在的辰月如同失了嗅觉,虽然尝不出苦楚,但也品不到任何可以让自己愉悦的情绪,只剩下空空如也的躯壳留在世间完成使命。

    突然辰月的小指被紧紧握住,那只手柔嫩细腻,软软糯糯却很有力量。辰月侧目俯视迎上了一双纯净透亮的眼神,遂蹲下平视着孩子的眼睛,看着神似的眉宇,辰月仿佛见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凝望了许久,辰月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男孩望着辰溪的侧影,神情茫然,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起来母亲就不再理自己了,明明自己已经很乖很乖了,或许是自己没听母亲的话吃那些绿色的叶子。

    辰月顺着夕辉的眼神便知道眼前这个孩子刚刚失去了母亲,跟当年的小辰月一样,她怜惜地望着小孩,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他的胸前的玉佩上。玉石飘着红色被顺势雕成太阳,左侧由一只金乌拱卫着,玉佩的主人定是极好的人,将这块玉养得通体温润。辰月把玉佩紧紧地攥在手心,想要触碰到残存的体温。辰月身上也有一枚玉佩,是一只凤凰迎着满月,这两块玉佩产自一块玉石。辰月在武川把金乌逐日交给心上之人,自己则留下了凤凰迎月,以为这样一对人便能像玉佩一样亘古守在一起,只是造化弄人,情如磐石也会被生生劈开。

    小孩看着这个衣着华贵的大人紧紧握着自己的东西,顿时警觉起来,“这是我的,是母亲给我的,不给你”,声音稚嫩却坚定,说话时有股令人信服的力量,像他父亲一样。辰月笑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夕辉,日月同辉的辉”,“以后你叫辰辉吧,我来照顾你”。第一次见面,小孩便被赐予了川清最尊贵的姓氏,而这只是开始。

    辰月拉着辰辉的小手,沿着御道跨过朱雀门走向未央宫,这一路有人曾领着辰月走过。未央宫内有一室,大厅宽阔却空无一物,地上铺着一幅巨大的地图,山川河流一目了然,除了辽阔的国土,地图还涵盖了长流、大荒、巫泽的州郡。俯瞰这片土地,三山三水是最粗壮的笔画,三山为陇山、崇吾山、巫山,三水则是天水、九川、长河,高山大川别出九州,山间河畔点缀着无数部落。

    辰辉进屋后便被地上的巨幅画作所吸引,到底还是孩童的眼睛,对世界充满好奇,他看到地图的一小块磨损明显,还有被水浸透之后的褶皱,只是小孩不识列郡二字。辰月则在一旁讲起故事,“传言这片土地上曾出现过一个古老的国度,一名叫禹的首领打败了各个部落一统天下,那时九州攸同,万民安居,到后来九州分崩离析,几百年的混战才慢慢磨成了如今的平衡,我把四个国家的地图缝在一起才能拼凑出当年九州的模样,果然合在一块的土地才是好看的,没有隔阂、没有割裂、没有纷争,这件事情有人曾做到过,那为什么不再去做一次呢,毕竟这片土地分了太久”。辰辉并没有完全听懂这个故事,但他看到讲故事人的眼神满是憧憬和力量,仿佛穿越过时空看到了九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