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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岂曰无衣

    西奈山麓,木佑与辰溪一路向西,穿过山坳,又转东急奔,丝毫不敢停歇。临行前,禹日命木佑务必将军情带到朔北军,这是少年束发以来领到的第一道军令,还是关乎列郡安危的重要任务。少年不想辱没家族的荣耀,更不能有负整个列郡的希望。

    不知疾驰了多久,远方地平线上开始出现了微小的斑点,密密地遍布开来。终于看见希望,木佑又抽了一鞭,爱马嘶鸣着,跑得更急了。无数的营帐和营帐前集结的军队,扑面而来。朔北军是少年爷爷一手创建的强大军团,这个熟悉的名字足以化解列郡的危局,甚至能一举歼灭来犯之敌。

    少年来到阵前,高喊“列郡急报,列郡急报”。军阵劈开一条传信的通道,少年纵马而过,至主将恒名前翻身下马,呈上军报,“恒名将军,列郡急报,请阅”。

    恒名接过军报,展信后,先是诧异,而后了然,带着惜别之意。恒名扶起少年,“佑儿,你连夜奔波,想是累了,进帐休息,我给叫人端些吃的来”。疾驰数百里,片刻不敢歇息,少年当然是累了,不过事关几万人的生死,他哪敢怠慢,“不用了,恒名叔……将军,列郡数万将士还在等待救援,我为你们领路”。少年急着转身,可恒名却拽住他的手臂,木佑想要挣脱,却被牢牢擒住,少年不禁疑惑,“将军这是为何”。“其实禹日让你来,是为了让我护你周全,保住木家血脉”,恒名解释道,“除了这件事,我也做不了其他的了”。

    “什么是做不了其他的”,少年眼睛睁得大大的,焦急道,“军报里不写着么,只要跨过西奈山,就能切断敌人退路,东西夹击,定能大败联军啊”

    “留下来,为了木家的传承,也不枉费禹日最后的心意”,恒名的手紧了紧。

    “木家以忠义传天下,若此时不顾列郡的兄长们,那才是断了传承”。

    恒名看着少年铮铮铁骨的模样,仿佛看到了木家先辈们的精气,竟一时失了言语。见将军不说话,也不松手,少年望向辰溪,这位异国公主,常年跟在禹日将军左右,他们同在列郡坚守,又从地狱逃出,自然能帮他证明。

    “木佑,禹日想让你活下去,他想让我们活下去”,辰溪凄然道。身处死地的禹日,在末日来临前,想要更多的人活着。禹日知道只有给这位少年一个期盼,一项使命,他才会离开,才不会视之为耻辱。

    那张纸,未着一墨,一片空白。

    少年不懂,一群人为了国家拼死抵抗,为何成了孤军,狼烟灭了又起,却没有任何消息。现在他来了,看到了这么多兵,明明可以与列郡合击,击溃来犯之敌。眼见大军早已驻扎月余,却迟迟不动,似是在等什么。可列郡岌岌可危,不能再等了。

    突然,执拗的少年跨马拔刀,跑向军阵左翼,高呼“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再调转马头奔向右翼,“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就这样来回奔跑,不停呼号。木佑想唤醒万千人的血性,他要救那些在危难中的人,一如他们护佑少年那样。

    少年似一点星火,在风中摇曳却状若盛阳,驱走深秋的薄凉。朔北军本是木砚一手组建的荣誉之师,弃袍泽兄弟于危城,不施救援,本是耻辱之事。众将士眼见木砚的孙儿满腔热血,也深受感染。军中有人开始小声应和,一个、两个,慢慢的声音变大、变广,有人开始敲击矛戈,以壮声势。如星火点燃整片森林,一切在被这个纯真无畏的少年改变。

    突然,一缕箭矢破空而来,射穿了少年的颈部。少年坠落马下,声音戛然而止,血沫从颈部喷涌。木佑还想喊什么,只不过声带已发不出声响,就连呼吸也变得微弱,要很努力才能吸入一点空气,可每一次呼吸都在压缩他的肺部和生命。二十万大军,瞬间齐齐噤声,可怕的寂静,只有少年沉重的喘息和咳血的声音在敲击着每个人的灵魂。

    少年终究还是死了,弥留之际,木佑仿佛听到了震天山呼“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往射出箭矢的方向望去,一把漆金的长弓点缀绝美的宝石,却挡不住肃杀之气。弓弦还在震颤,持弓之人,身着赭黄箭衣,非臣庶可得,正是御驾亲征的新帝禹陆。

    “不”,辰溪向着禹陆的方向,“你已弃他不顾,为何还要毁掉他所在乎的”。她知道朔北军迟迟不援,是这位帝王之命。禹陆帝所等的时机不是取胜的机会,而是另一个更想要的结果。那一夜,在乞求禹日与她一起离开之前,辰溪就知道没有援军了。

    “不会有援军了,是么”,辰溪望着禹日的眼睛,“你从未骗过我”。

    “是的”,禹日顿了顿,终究还是说出了最后的秘密,“君朝距此地不足千里,皇上从动员,准备粮草再行军,也不消三月。我推测两路人马已就位月余,却按兵不动。他在等,在等一个出兵时机,那个时机便是我死。我是他登顶巅峰的最后障碍,但他已接连戮杀了二哥、四哥,逼死了大哥,暂时不能再绝仁义,直接杀我。此时此地是绝佳的机会,借宿敌南漠王之手让我死于战场。将军百战死本是常例,没有人会怀疑什么。我死之后,援军就会来,同仇敌忾击溃来犯之敌。届时,新帝即位就开基立业,还是为报杀兄之仇,可一扫戮兄的污名,里子面子便都有了”。

    “当时我就怀疑,为何大荒新败,元气大伤,还能短时间聚齐十五万大军,联合巫泽,莫不是有人赠了钱粮,还通了关节”,禹日说着意料之中的事,却又不想说破。皇室之内,亲情本飘渺,不如权力来得实在,不然哪来的烛影斧声、同室操戈。

    “你知道是谁”,辰溪还是戳破了三皇子小心维系的体面。

    “是”。

    “你知道,新皇登基,定会尽去故臣,润泽心腹,属下蒙厚德而感皇恩,才能长享天下”。

    “是”。

    “你知道几位皇子各有立场,但莫不是想荣登大宝,他们都以为自己是受命于天,只有你认为顺天需应人,若新皇不施仁政,你会为民请命。你以为他们愿意得天下而不恣睢,以天下为桎梏么。你是王座上悬的一把剑,不折断你,他们不会心安”

    “是”,还是只有一字。

    “那是什么改变了你”,她满眼疑惑的问道,“你与太子从小一起长大,同在木砚将军麾下。木佑将军是太子的舅舅,而你是他最看重的学生,如此情谊,若太子顺利登基,那决然不会是现在境地。太子在东宫经营多年,本来实力就在五皇子之上,也视你为阵中大将,为何你选择了五皇子”。

    像是被揭开了未愈的伤疤,禹日痛苦的回忆道,“我曾分别问过他们,如何止戈,老大说他会点兵百万,开疆扩土,饮马瀚海,然后征召徭役,修最高最长的墙,保万世太平”,他顿了顿,“皇上则认为长流需要的是休养生息,修渠灌溉,引流民开垦良田,与大荒、巫泽通商共赢,辅之以国力威慑”。

    禹日抬起头,望着辰溪,满眼苦楚,那是痛苦挣扎后,必须抉择,必须舍弃的眼神,不忍却决绝,“我也想选大哥,我爱他,敬他,愿为他战死沙场,但我不能让百姓也跟着我一起为他而亡,君父晚年昏庸,好大喜功,关了边关口岸,逼着大荒去抢原来可以用牛羊换的粮食,然后就是战争、战争。大哥太像君父了,刻在骨子的像,他会对我很好,因为我是他的人,但其他人呢,天下苍生呢”。他的声音开始激动,“继位失败,大哥非要见我,他当面质问为什么,问了三遍,然后仰天长啸,拔剑自刎,血溅在我身上是温热的,却刺骨的冷”。

    “就是这把剑,它饮遍敌人之血,最终还要沾染我的至亲之血”,禹日把视为生命的剑扔在地上,痛哭起来,那个让敌人胆寒的无敌将军,此刻只不过是一个失去至亲的少年。

    “好了,不要再说了”,辰溪抢上前去,拥他入怀。

    悲鸣慢慢地变成了小声啜泣,耳边传来怀中之人的声音,“活下去,让我知道,我所守护的土地上,还有我最爱的人”。辰溪早已打算,城破之时便自刎,黄泉路上,她走慢些,等他一起。是夜,辰溪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了,这样对禹日太过残忍。禹日会带着希望死去,而辰溪要绝望活着。

    更深露重,那位年长的老兵正在城墙守夜,白天忙着打仗,现在终于得空,老兵心里难免有了思绪。他想知道自己同乡是否已经踏上归途。那一日军中统计家中户籍,家中独子者将编入凤梧少将麾下,完成一项任务后即可回长流。他是家中独子,同乡的后生不是,但后生的哥哥是个残疾,一家要靠他撑起,于是老兵嘱咐同乡,“幺儿,我已将你的哥哥记入我家户口,所以你是独子了,知道么”,但同乡不领此情,执意道,“阿伯,我非贪生怕死之辈,更不可窃了你的生路,否则我也无颜见父老乡亲”,“傻幺儿,早年西征,我随前锋营冲杀,遭了埋伏,若不是你父亲把我扛在肩上带回,我早就死在关外了。后来你父亲染病,死前嘱我照顾你,这是我答应的,我得做到。你能安全回乡,记得帮忙我家收收麦子”,“阿伯……”,“不用说了,不然两个人都回不了家”。

    突然,一阵甲胄碰撞的声音打断了老兵的思绪,循声望去,是禹日将军在巡视布防。将军登上城墙,借着如霜秋月远眺西方,他定是想知道御城战况如何,可是路途太远,中间横亘着几十万大军,也无法派出探马,便只能遥望了。近些天,禹日睡得很少,哪怕白天拼杀的很凶,疲累至极。因为有太多思绪,白天一心战斗无暇顾及,到了夜晚就争相涌入心神。一入睡就会梦见很多人、很多事,父母、兄长、老师、爱人、朋友,他一生所遇的人,所经历的事情,纷至沓来又消失不见。梦里,父母时而恩爱,时而争吵,兄弟情深又相残,遇泽溪正与北射打闹,转过头却满身是血,把他吓醒,醒来却是在炽金的牢笼。一切真实又喧闹,只有他虚无的像个魂魄,抓不住任何人,想开口也发不出声音。突然,一切如潮水般退去,万物俱寂,他走向海边,和煦的阳光照着沙子,沙滩上立着一匹白马,他引马入海,借着浮力攀上马背。白马载着他沿着海岸线奔腾,俯望去,蓝白之间有道白色的闪电,裁开了大地与海洋,冲向无垠的远方,直到消失在地平线上,就这样,人生天地之间,忽然而已。

    翌日清晨,敌军的号角在城外响起,这是最早的一次攻势,禹日惊坐而起,敌人的号角是凤梧成功的讯息,只有御城被毁,联军才如此急不可待,现在双方都临绝境,只剩一条生路。狭路相逢,敌人攻势更猛,这一波攻势持续三天三夜,敌人依靠数量优势,不断轮换攻城部队,攻势绵延不绝,反复冲击着卫城。最终,卫城一侧轰塌了。敌人如决堤的洪水,不断涌入,再也堵不住。接下来就是一寸山河一寸血的巷战,敌人填满了每个街道,不断吞噬着剩下的长流士兵。残兵被迫退至将军府内,禹日召集他们,做最后的告别。

    “将士们,卫城已破,身后就是长流,我们退无可退。天顺三十七年,大军压境,谷帝城南望王师,数月不至,城破,守将朝东自刎,双目不瞑。敌为震慑诸城,令屠城十日,萧萧西风,吹来了漫天大雪,盖不住数万尸身,尽染成血色。为拱卫海内七州,乃筑列郡城,后方的大地上,百姓正收获黍麦,牧着牛羊,这大好河山,怎让寸土。我们守的不是一座城,而是长流的百姓,那是我的同胞,你的亲人。烈士死节,为了使命,尽情冲杀吧。如果发现身边再无一人,只剩茫茫黑暗,说明你已经死了。别怕,我会擎旗而来,咱们共赴泉台,斩阎罗,换个天地”,禹日用力地望向众将士,高呼“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那群人已连战数日,城内物资匮乏,伤口的血止了又流,快要抽干他们的生命,加上缺衣少食,嘴唇早已干裂,却不知哪来的气力,山呼“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绵延不绝,那声音涤荡乾坤,天地俱颤。

    禹日出生时被众神环绕,赐予他财富、地位和无尽的疼爱,原以为这只是开始,这位天之子会拥有更多,不曾想之后的人生便是不断失去。禹日那璀璨的一生,最后成了薄薄纸张上的寥寥数语,“启盛元年,三皇子禹日西出驱虏,以万军直捣大荒北漠,封崇吾山,后因皇命归君朝。大荒巫泽合纵于列郡,禹日归帅位,领兵据守数月,城破,一人一骑执旗杀出,将军战死,后大军至,大败联军。见弟尸骨碎但眼不闭,帝大恸,追君佑侯,葬于皇陵。是年寒甚,时恒阴,昼白雪,树木尽槁,林皆琼挺,父老俱言,从来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