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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惊蛰

    一场稀稀疏疏的开春雪,在小城无人夜色里悄然落下了帷幕。

    惊蝉巷的碎石小路上,洋洋洒洒地铺上了一层厚实的雪。

    送了一天外乡书信的陆长安,借着暮色穿行在惊蝉巷里。

    陆长安沿着泥泞路沼走着,步子一深一浅,即便是在如此不好下脚的雨后泥泞,少年依旧显得游刃有余,行进间轻车熟路得与青石板铺就的道路无异。

    放眼望去,强塞着挤进少年视线里的,是家家户户迎春欢喜的红火灯笼,也有那些酒肆饭馆亦或炊烟缕缕的屋舍院落。

    放眼望去,千门万户皆是不约而同般辗转了门神,新贴了对联,补齐了挂牌,粗略一瞥就能看出,那些不久前才从虚游街道士那求来的桃符,眼下也是油得发亮......

    “人生天地间,贫贱富贵各有不同,但规矩礼节却是同一风采。”

    陆长安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次趴在上官先生学塾窗口,听到上官先生说的第一句话,或许最能衬着如今的节日景象。

    千门万户的红火热闹,不用说也能猜到是昨晚日昏发生的故事,可即便是夜里埋了场春雪,消磨了些许暖意,但在今日符竹氛围下,小城内外依旧是焕然一新,热闹得紧。

    陆长安止住步伐,愣了愣神,喉咙里仿佛有着一场春雪化水时的“嘶嘶”声。

    随着少年步履的层层拉近,一缕一束的灯笼余光裹挟着新年里的欢喜,蹦跶着照亮了少年的背影,仿佛这一刻的少年不再是踽踽独行,而是对影成双对......

    烛火碎碎圆圆,少年一步一止,终归还是少年千般见不得,万般求不得......

    陆长安缓慢却是极有规律地在雪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履痕,好似数十年如一日的尽力之举,更有是卖油翁的手熟为之的韵味。

    如此的符竹春光,早就在这个瘦弱的少年的心上刻下了一圈又一圈的年轮。

    不知道在落下哪一步时独自擦干泪痕的少年,最终还是在一户不挂灯不结彩的土坯房前缓了步伐。

    裹着灯笼的油纸爬满了皲裂的裂痕,破败不堪的宅院前唯有一片月光悄然洒落,已是万幸。

    静静站立在院落前的陆长安,在并没有推开院门的意思,反而是皱着眉转过身,望向了身后一座同样是院门紧闭的砖瓦房。

    “今年也没工夫回来看看吗?”

    陆长安望着身后的院子,目光在扫视一圈无果后停留在了那个早已锈迹斑斑的铜锁上,随即痴痴地抬起头,望向无声无息间升至半空的皎月,轻叹一声。

    张灯结彩的偏远小城,肆意喧嚣着浓浓暖意的符竹春光,二者似乎都不曾对这个借着月光独立院前的少年,有过半分接纳。

    或许对于小城来说,对于这个团圆幸福的节日来说,作为孤家寡人的陆长安何尝不是一轮冉冉升起的新月,独立坚强的背后则是充斥着无穷无尽的孤独。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陆长安嘴唇微微蠕动,脱口而出的是一句诗,一句并非上官先生教授的诗句,一句是那个被少年喊了七年爹的男人离开时留给他的诗句。

    那个在陆长安记忆中仿佛只留下过背影的男人,就连在离别时都不曾认真看过一眼少年,只是浅浅地留下一句,“想爹了,就抬头看看月亮,爹能看见。”

    陆长安挤了挤眼睛,微微摇了摇头,随后再次将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着的院门,只是这一次,目光之中的期待早已凝固。

    少年在等,等一个少年。

    傍晚黄昏的风尤为凌冽,刮起了少年的发丝的同时也卷走了最后一抹希冀。

    紧握的双拳不自觉间卸了劲,陆长安缓缓转过身,朝向自己生活了十五年的院子走去。

    就在少年不过是恰恰探出一步的那一刻,忽然间,一只孔武有力的臂膀顺势将少年从脖颈出一搂,压得后者连连后退维持平衡。

    突然出现的那只粗壮臂膀的主人,按照往常的惯例正打算将陆长安如儿时那般环抱住,免得后者一个站立不稳,摔个狗吃屎的狼狈模样。

    “嗯?”

    突然出现的高大少年似乎对陆长安的应变很是吃惊,随意一推便将后者轻松扶正,随即又是松开了那只健壮得颇有些夸张的臂膀。

    高大少年一个箭步上前,与陆长安面对面,与此同时背部也绷得挺直。

    缓过神来的陆长安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也是卯足了劲儿的打直腰背,那是平日里做着酒肆杂役留下的微微驼背。

    站立在陆长安身前,那位仿佛如一尊铁浮屠一般的高大少年,缓缓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下平举在了陆长安脑门上,稍稍使上些劲地压了压他的头发,旋即便是慢悠悠地平移到了自个儿脖子处。

    高大少年好似对这一幕极为满意,向着陆长安点了点头,如秤砣坠身般的右手,以一种高大少年极为克制的力道,轻轻拍打在陆长安肩头,同时眼神挤兑地嘀咕道,

    “还是有点......不过说回来,比起小时候瘦不拉几的样子,确实倒是长高长胖了不少!”

    陆长安被眼前的高大少年拍的着实有些踉跄。

    不知道是因为这踉跄还是适才高大少年刻意压住头发的手,陆长安只是翻了翻白眼,不过眼神之中透露出的欣喜是难以遮掩的。

    少年人之心性,如春发早芽,喜便是喜忧便是忧,藏不住多少也瞧不尽喜忧。

    “林端阳?你回来了?呆多久?还走不走了?”

    陆长安仿佛将积郁在胸中的话一股脑地倾倒了出来,或许对于他来说,眼前这个看似凶神恶煞的高达少年,才是自己能够推心置腹的对象。

    上官先生如何?在陆长安心中自然是好的不得了,不过对于他来说,先生从来都是先生,是求道解惑的先生,而不是倾诉心声的先生。

    这位半路上杀出高大少年名唤林端阳,在街坊邻居嘴里的他算是三合城里有名的顽劣少年。

    可在那些画地盘圈地界的开裆裤鼻涕虫眼中,他林端阳仿佛又是那煌煌大日,是不折不扣的孩子王。

    早些年的林端阳还有父母在上面管着,倒也不太敢放肆。

    只是后来小城实在落魄的紧,城里的青壮们,凡是有点儿志气劲的,大都不愿一辈子在土里刨食,纷纷求个外出谋生。

    志气高远些的,直接远跑京都乾阳,抑或是去江南的花花世界南陵。

    其中稍微差点的,去本朝乾元太祖的龙起之地洛阳,或是就近去扬州州府。

    最不济的,也要去京绫道上别的富裕城池里闯一闯。

    至于林端阳的父亲便在八年前舍了一家娘俩外出谋生,说着亏了自个儿不打紧,不能难过了自家娃,此后再无音讯。

    不过那时才十岁出头的林端阳,已然一副虎背熊腰的少年模样。

    几分欢喜多数忧虑,自家儿子的壮实体格给了林母寄托希冀的可能,但是支撑起这样一副身子骨的林端阳,便是每日该有的粗粮饼和馒头就是寻常同龄人几倍之多。

    女子虽柔,为母则刚。

    半点不愿看到自家儿子挨饿的林母,白日里除了帮人盥洗衣物被褥挣一份零工外,半夜里依旧借着月光缝补衣衫,日子一长,便是落下了病根。

    在林父外出不到一年半的年岁后,林端阳的娘亲便是在某一日夜里,撒手人寰。

    那年,不过才十二三岁就人高马大不输青壮的林端阳,便成了街坊邻居苦恼的混世小魔王。

    同样也是在那几年里,日常帮衬着娘亲节省开支的他,摸鱼抓虾学的那是上手极快,样样精通。

    后来的林端阳当了一阵子飘来荡去的孤魂野鬼,实在是找不到挣钱的营生。

    仅靠着娘亲留下的那些微薄积蓄,林端阳也就图个温饱择一,有饭吃就没被褥盖,钻进了被褥意味着明日餐食不保......

    那年的陆长安,也不过才七八岁出头,有着和林端阳一样的遭遇的他,还没能去酒肆当个杂役糊口。

    因此林徐二人也是没少一起就着一碟咸菜啃上半天的粗粮饼子。

    再到后来,就是陆长安拎了些新蒸出笼的白面馒头去找那位共患难的发小,事情的最后当然是没了下文。

    因为听酒肆里的酒客们说呀,这林端阳真是走了狗屎运,居然他娘的被城西的铁匠铺老板收了做徒弟,给带到了外边去,听说是什么万中无一的武道胚子......

    “他娘的,就他林端阳还算天赋异禀,武道大材?老子前些年可是没少踹他屁股!”

    “你就少说几句吧,多喝点,实在不行今儿个兄弟我破费给你整道硬菜?”

    “是叫花鸡还是干菜肥鸭?”

    “小二,来一碟花生!要盐水泡好炒的泛焦的,不脆就赊账了!”

    “你他娘的不地道......”

    “嘿嘿,这不是怕你醉的跟死猪一样背不回去嘛,体谅体谅......”

    “......”

    后面酒客们悉悉索索聊着的什么,陆长安并没有那么在乎,只是觉得替自己的好兄弟觉得值当!

    至于客人当时吆喝的那碟盐水花生米,则是陆长安亲自端了上去的,趁着掌柜的不留心看的时候,又偷偷加了十来粒进去。

    “负义多是读书人,仗义皆是屠狗辈”这种道理,陆长安自然是听得极少极稀罕的,但他清楚那一唱一和的酒客,可都是刀子嘴豆腐心。

    小城里的贫苦人家,大多心眼不坏,嫉妒也少,便是这种笑骂里替别人傻开心的事情,更是比比皆是。

    ......

    “我这一回来你就问我那么多问题?也不怕把我吓到?”

    林端阳面露笑意,打趣地望着眼前这个已经许久不曾见过的少年,轻声道:“这几年过的还好吗?城西那群公子哥还有欺负过你吗?”

    魁梧似铁塔一般的林端阳后撤一步,右手握拳举起,手臂微擎,朝向面前许久未见的发小,嘴角上扬,似乎在向后者证明此刻的他已经有了保护自己兄弟的能力。

    “林端阳,他们都说你跟着别人学武去了?”

    陆长安微微挑眉,望着这个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气势的儿时伙伴,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好奇与羡慕。

    闻言,林断言嘿嘿一笑,随即不在掩饰身上暴戾的修为,仍有其弥漫周身,

    “重新认识一下,林端阳,下八品武夫!”

    随着林端阳话音落下,天地间仿佛如凝固般寂静无声,猛然间又有一道惊雷划破苍穹,掠过那轮新月,霎时间在这位浮屠铁塔般少年身后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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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西,

    一座已经数年不曾开张的铁匠铺里,一位身着素衣布袍的儒生叩响了紧闭的大门。

    下一刻,阴暗到只有丝缕月光射入的屋舍内,被一道春雷照亮了全部,先前那位叩门的儒生此时正站立在唯一一扇窗前,目光凝视着窗外,久久不曾挪动。

    屋舍内,那位铁匠铺的主人,那位离了小城几个年头的铁匠,端坐在上位,闭目养神。

    “今年的惊蛰比起往年来的可要早些。”

    素衣儒生眼袋微垂,虽是对着铁匠出声,但目光却没有要从窗外移走的迹象。

    话音落下,铁匠的嘴唇有些微微开合,但终究没有吐露出一个字,欲言又止般带了一抹决绝。

    沉默良久后,铁匠站起身,古朴无惊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铁匠望着儒生,他那双澄明如镜的双眸中仿佛会说话一般,

    “封印早在我离开那年便已经松动。”

    素衣儒生闻言,第一次将目光从窗外转移到铁匠身上,神色凌冽丝毫不输屋外寒风,

    “那你的选择呢?”

    铁匠缓缓阖上双目,长吁一口气,轻声道:“我的选择重要吗?从我半甲子前成为此地的掌控者后,我不是已经有了决断了吗?”

    “但你如今有了徒弟不是吗?”

    素衣儒生开始在昏暗的房间内踱来踱去。

    一步步踏下时的吱呀声,仿佛如同一柄铁锤般敲击在铁匠心上,那是一种他极为熟悉的感觉,一种令人生厌的感觉。

    “他能留住性命吗?”

    铁匠缓缓睁开眼,一字一句地问道,郑重至极。

    随着铁匠的出声,屋内的踱步声也是在这一刻戛然而止,素衣儒生望着这位内心彷徨的铁匠,破天荒的有些好笑。

    “仅仅是几个甲子的岁月,就将一个成名已久的大剑仙困到如此境地?”

    “当初那个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剑道魁首,竟也会如此落寞?”

    对于这番颇具挑衅的嘲讽,铁匠仅仅只是一个皱眉便再次面无表情,冷声道:“青黄,你别逼我,若非此地限制,斩你,三剑足以。”

    冷冽的寒风透过破败的窗户吹入屋内,一股子寒意瞬间充斥起来。

    收起了那副奚落嘴脸的儒生青黄正声道:“一位返虚境的大剑仙要杀我,自然是不难的,但是谋划此地者并非只有你我二人,更何况我代表的那方势力可不是你区区一个剑池可以抗的下的。”

    “留那孩子一条性命并不难,但在此之后你需要交出此地两成的馈赠!”

    在青黄微眯的眼神下,铁匠轻轻点了点头,随后再一次敛起双眸,抬手一挥,屋内再一次陷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竟然连屋外的月光都被阻隔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