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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御风登天

    天微微透露些光亮,算不得多么明媚也不说上怎般阴沉,恰到好处。

    隔壁屋舍农户圈养的土鸡还没来得及张嘴叫唤,陆长安就已经早早起了床。

    节日里的的他比起往年的这个时候起的更早。

    陆长安早在被上官先生荐到酒肆里的时候,便已经养成了早起晚睡的习惯。

    冬日里的作息,同那春秋夏日相较起来,总归是要贴着人来的。

    眼下的陆长安并非不想多躺着休息一会,只是这单薄的被褥在初春时节里实在是可怜的紧,冻人的紧,饶是翻来覆去卷上一卷也实在是留不住一星半点的热气,层层筛选之下,反倒是捂出一窝子的水汽。

    上元节后的第一次下地耕作前的酒肆里,按照往年来的惯例,是铁定忙活不起来的。

    因此掌柜的索性也就给陆长安放了半天假。

    一道忙活的店小二仍旧是还留在店里照看营生,这也让陆长安愈发觉得店小二大概是掌柜的从本家带来的亲戚,讨个生活。

    宅院里,

    坐在木桌前的陆长安,工工整整的收起一卷麻纸,推开房门,提着一把扫帚,走到院子里。

    这时的他才发现雪已经化开的差不多了,不出意外的话昨夜又是一场润物春雨。

    陆长安深呼吸一口气后,小心翼翼地安置好了扫帚,伸了伸懒腰,跨步向前准备推开院门,想要让晨昏时刻本就施舍不多的阳光,尽可能多得洒落进他的院子里。

    推开院门的少年刚刚转过头,便瞧见离了惊蝉巷不过一条路之隔的瓷碗街上,窑洞的窑火热气已然如黄昏时刻的农家炊烟般袅袅升起。

    陆长安将视线放低,便是能清楚望见一个不过才七八岁的小屁孩,蹑手蹑脚地偷溜出了窑洞旁的一户院落,凭借着一尾帘幕,小孩仿佛将自己那烧瓷父亲的视线,拦腰截断。

    跑远了的小屁孩,全然没有刚刚摸出院门时的谨慎。

    那个还穿着开襟短裤的小屁孩,此次犹如勇士远征的偷跑,目标正是阻隔在惊蝉巷和瓷碗街中央的参天槐树下的宝藏鹅卵石。

    见到这一幕,陆长安不禁有些哑然失笑。

    三合城由于原先的陶瓷生意红火,故而在选址一事上,便是靠近了湘江江畔,近水足坎便是在先天八卦上最为适宜瓷器敕造。

    城东的孩童在小的时候或多或少都喜欢玩闹,这一点皆是没有例外的。

    譬如窑洞那个不曾随了父亲姓氏反倒是从了娘亲的开襟小孩陈若渝,在还要小些的时候便是一个劲头跟在林端阳后面的小跟屁虫之一,学会摸虾捉鱼上树不说,还整日嚷嚷着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江湖意气话......

    陈若渝和林端阳不同,和陆长安也不同。

    没有爹娘在身侧叮嘱的林端阳、陆长安二人,可是要比起那些什么陈若渝啊、叶庆之啊这些孩子来说,玩耍嬉戏的更为肆无忌惮。

    那些父母们将湘江视为洪水猛兽,一个劲儿的叮嘱自家子女切勿不可去那边游荡,不然打屁股戳针子样样不落下!

    而没有爹娘在身边耳提面命,三令五申的林端阳和陆长安二人,可是不管这些。

    每每到了夏至前后,湘江江畔边上,总是能瞧见赤裸裸两个人影在近河畔处纳凉......

    自然,这些鹅卵石也都是林端阳和陆长安两个人一年一年攒起来,堆放在槐树下的漂亮货。

    只是自打数年前林端阳出走了这方小城,三年前陆长安进了酒肆当杂役之后,这些罕人的物件也就在没有堆砌更高的意思了。

    对于陈若渝动不动就往桃树下的鹅卵石凑的行为,陆长安也是抱着无所谓的心态。

    毕竟有一年的夏日晌午,那个勉强才过了五岁的陈若渝,也是虎头虎脑地跟了去江畔,将自家娘亲说过的软硬话抛之九霄云外。

    趁着林端阳和陆长安两人纳凉的时候,陈若渝沿着江岸捡了满满当当一怀抱的石头。

    最后奈何实在是寸步难行,也是由着林端阳和陆长安二人帮衬着拿回槐树下的。

    如果陈若渝被自己的娘亲发现衣服上的水渍和泥垢后,想来是吃了不错的一顿竹笋炒肉。

    当然,这个也是陆长安的猜测,毕竟这位小小年纪就豪气干云的小屁孩游侠,即便是屁股被打的生疼,也是仍念念不忘每日照例的槐树树下静坐赏石。

    陆长安摇了摇头,觉得没什么意思。

    不想再看的陆长安方要转过头,就察觉到了一道和煦的眼神望向自己。

    少年再次回头望向窑洞,只见原先还低垂遮盖的帘幕此时已然被人掀开一角,那是陈若渝的父亲柳生。

    陆长安有些手足无措,对于一个少年来说,在面对长辈们时总是会有些不自觉地拘谨,或许这些紧张会在父母的言传身教中逐渐化作游刃有余,但总有人从小独自看护着日夜星辰。

    面对柳生善意的目光,陆长安双拳不自觉地微微握紧,回忆着脑海中大人们寒暄场景,点了点头后旋即便转身逃离了此地。

    并非是少年惧怕这位看管窑火的柳生,亦或是心中有愧,而是少年之所为全然出自本心,出自内心深处那口井里埋藏着的自卑,更是深深锁住了少年对一家人团圆的的艳羡。

    长呼一口气的陆长安在院子里挑了块相对少些杂草的空地。

    又是一口长气呼出,少年像以往一样,闭上眼睛,马步横扎,摆起拳架,想象着身前有一个木人架子,开始一步一拳地练习走桩。

    少年之拳桩毫无章法,用不着那些武道宗师来评断一二,即便是堪堪入门的下九品武夫,也是能勘破陆长安拳路中的破绽百出。

    对于林端阳所说的武道九品,陆长安从未入门,只是耐着一股性子里带来的执着劲,练拳走桩一事从未有过松懈。

    都说谁家少女不思春,可又有几人少年不仰慕那御剑凭空的剑仙风姿?不迷恋那一拳递出,身前无人可立的霸王气魄?

    相较之下,陆长安好一些,但仅此而已。

    娘亲早逝,父亲远走,这与林端阳如出一辙的遭遇,不仅仅是两位少年郎心意相通、互帮互助的原因,更成为了他们心头上挥之不去的执念。

    而如今,林端阳已然是一名身负修为武学的下八品武夫,比起陆长安来说,更有机会也更有可能去往广阔的小城之外的世界,去茫茫人海中寻找自己的父亲,或者是闯出一番属于这个少年自己的传奇履历......

    少年从未想过作那沙场万人敌,也不曾期待过仗剑凌空时的风华绝代,在他心中,埋藏了一颗篆刻着亲人二字的种子。

    所以陆长安练拳,哪怕分寸不进,陆长安也练拳,往死了练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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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前的那一场春雨,雨水高低不一地落在小城里,跌撒在一切能充当容身之所的“容器”里。

    惊蝉巷黄泥路上的土坑是一副雨落水涨的模样,而在这柳家窑洞后院的水井里,自然也是同理。

    眼下,在那水井之上,悬浮着一枚通身碧透的珠子,引得周围井水涟漪阵阵,一次又一次回复轮转,重复着浑浊泥泞和清澈见底的模样。

    珠光映照中,恍惚有一个周身环绕着雾气的模糊身影,若隐若现。

    一柱香的工夫,一位模糊了面貌的老妪出现在了柳家后院里,身形佝偻,正朝着一处方向跪拜。

    而老妪跪拜之人,则是一位约莫七尺身高的精壮汉子,正面朝着井水蹲坐,脑袋朝着地面,神色难辨,手心里把玩着一枚形状品相皆是不错的鹅卵石。

    “这小玩意有什么可稀罕的?”

    精壮汉子挑了挑眉毛,嘀咕着满是嫌弃的样子,似乎瞧不出手中这枚卵石的珍惜。

    在这名身份是柳家窑洞主人的汉子柳生身前,那位模糊了面容的老妪在听到前者的嘀咕后顿时颤栗不止,仿佛随时会魂飞魄散一般。

    蹲着的柳生对身前老妪的变化好似意料之中,连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的意思。

    相反的是,那位正不知来龙去脉却被强行幻化而出的水泽精怪,此刻则是如临大敌,眼瞅着身前那位仙人居然半蹲在自己身前,便是连先前好不容易才借助聚水珠凝形稳固的身影,眼下也是逐渐有些颤抖,愈发地要将脑袋磕到地里去。

    “怕什么?我这个人没什么好的,就是好说话得很......”

    蹲在地上看着卵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柳生,出言安慰,同时言语之中亦是包含了口含天宪的道法,以修为助其稳固身形。

    听了身前仙师的话,那道身形才敢颤颤微微开口,

    “仙师所唤,是以何事?”

    柳生闻言,缓缓抬起头,揉了揉眉心,咧嘴一笑,

    “没啥事,就是闷得慌,想找人说说话,絮叨絮叨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

    清晨时分再加上节日休憩,本就寂寥无声的后院,在柳生这句话说完后,更为死寂。

    一声鸡鸣啼破天空。

    原先还半蹲在地上的柳生,极为迅速地站起身,瞧着不远处的房间望去,那是自家媳妇正酣睡的屋子。

    一旁真身为湘江河婆的老妪仍旧缄口不言,正要顺着那位仙师的目光望去。

    突然间,竟然有一拳如同石破天惊般砸向她的面门。

    老妪下意识地想要躲避,却是仿佛身侧的空间世间均是被这一拳的气势禁锢住,丝毫动弹不得,硬生生凭借那幻化出的身形硬抗柳生一拳。

    眼下的老妪虽然不过是水形幻化而成,可柳生的拳头仿佛附着了某门秘法般,竟然能破开层层阻碍,一拳凿在前者魂魄之上。

    肝肠寸断般的痛苦弥漫老妪全身,原本就沟壑纵横的脸上,更是青筋皱纹一并暴起,骇人至极!

    老妪还欲争辩些什么,起码也要问出个前因后果。

    不过还未等她开口,柳生的一身拳意瞬间流转,圆润无凝滞,继而转直拳为横扫,径直将老妪锤落井口。

    见势不妙的老妪正欲通过井水潜回湘江,却发现自己的魂魄被那枚用于凝聚身形的聚水珠深深勾勒住,竟是半分不能脱离。

    “吱呀”,开门声成为了老妪落水后的唯一杂音,正欲一拳如龙之势猛灌井口的柳生,在听到不远处房间的开门声后,也是蹲回了井口前。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老妪瑟瑟发抖地鼓起胆子弹出半个脑袋,只瞧见那房间里走出一个中年妇人,个子不高,腰肢也略微有些发福,除了胸前那两坨肉有些厚重外,不过就是个寻常村妇的模样,不能说与倾国倾城一模一样,只能说是毫不相干。

    “又找了个地蹲着了?”,踏出房门的妇人皮笑肉不笑地:“地上有黄金是吧?要让你柳生捣鼓半天?”

    柳生听了妇人的奚落和讥讽,搓了搓手,憨憨笑着当作回应。

    “还不快去烧瓷!过两日开春之后上官先生的束脩钱也要交了,到时候咱家渝儿的学上不成,我看你柳生也别想过好日子了!”

    “这就去这就去......”

    老妪目瞪口呆地瞧着片刻之前还犹如杀神的仙师,此刻居然很听话地跑开了?似乎......别样的.......乖巧?

    就在老妪遐想间,那个中年妇人走近了水井,虎口处满是老茧的双手摇晃起了辘轳,水斗一寸一寸升起井水的时候,老妪听见妇人轻声嘀咕。

    “哎,当初怎么就不开眼嫁了那么个木讷桩子?”

    “对我和和气气可没事,对外人可不能一直好脾气,死脑筋,太老实了,总是一副好说话的样子,要是遭了人家欺负或是婆娘骂上两句,兴许都往心底里塞了......”

    “不喜欢动手到也挺好的,和和气气的,大不了老娘亲自去骂那群贱货骚包!”

    “......”

    听得妇人碎碎念的河婆老妪,只觉得一瞬间天旋地转,仿佛先前一拳差点被打碎三魂七魄的是刚才那个木讷汉子.......

    就在妇人的水井升上来之时,有一颗被人握的裂痕遍身的鹅卵石从井口滑落,悄然没入水中,一丝一毫的涟漪都未曾引动。

    老妪双手捧住那枚鹅卵石,

    骤然间,

    在老妪方寸心湖中,水花四溅,浪潮滚滚,

    一轮惶惶大日猛地凭空而现,炽热的火焰仿佛要炙烤蒸干了此间湖面,就在老妪心头不稳即将坠入井底之际,那轮令人心生恐惧的大日又逐渐散去,幻化做一轮高挂苍穹的圆月,阴冷寂寂,一种超越了魂飞魄散的恐惧顿时洋溢在老妪心湖之上,如附骨之疽般难以驱散。

    下一刻,术法神通皆是消逝不见,一道来自先前转身离去烧瓷男人的醇厚嗓音响起在老妪耳边。

    “再有下次,我一拳可就往那江面压去了!”

    老妪浑身上下颤栗不止,不自觉地回忆起曾听其他精怪说起那一幕生平罕见的画面。

    远古开天时,曾有一位武道夺魁者,一步之后御风登天,

    一拳递出,

    九天之云骤然下垂,

    宛若天幕将倾,

    气蒸云梦海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