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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洛阳城里见秋风

    约摸一个时辰后,

    练出一身大汗淋漓的陆长安,听着渐渐有些起势的鸡鸣声,缓缓收起了拳架子,随手一抹脑袋上热气腾腾的汗水,继而迈开腿跨出院门。

    少年撒开腿地穿街过巷,小跑着向城北赶去。

    惊蝉巷坐落在城东与城北的交界角落上,因此距离城北的驿站不过是步行一炷香的工夫。

    这个自从三合城逐渐破败以来便不再红火的驿站,或许在其他人眼中早已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物件,就像是如今的官员保留了祖上传下来的笏牌,明知是难以东山再起的美梦成空,但仍旧会怀着一丝希冀。

    不过对于陆长安来说,驿站不仅仅是提供了他一口饭吃的贵地,更是他有望收到父亲寄来书信的唯一所在。

    陆长安以前听老一辈的人讲起过,说这巡视驿站搁好些年以前,也算是个肥的流油的美差事。

    那时候的三合城,来往的陶瓷商贩络绎不绝,自然是需要打点关口的:所谓的使点金银细软通通关系,求个方便也就成了家常便饭,所以那会的巡视差人可是所有人挤破了脑袋也想要混上的肥差。

    不过要是照小城如今的惨淡光景,吃着巡视这碗饭的差人能勉强养活自己也就算是不错了。

    故而自那之后,这件差事也就成了若有若无的存在了,除了大半夜的能听到敲锣报钟的恼人睡眠,其他的就跟没存在过一样。

    陆长安杂役的酒肆,有一座温酒的柜台迎着正大门。

    长久伴着柜台的陆长安对驿站的盈亏看的是一清二楚。

    在这其中,陆长安看上的从来不是巡查和报时的活,暂且不提自己是否有闲暇工夫胜任做个副差,就光是那点微薄收入,恐怕连养活自己都悬乎。

    陆长安看上的反倒是曾经那份不过算是锦上添花的送信彩头。

    如今负责城北巡逻和报时的人是一位中年人,平日里他也会收取和转交一些从外头寄回来的家书。

    三合城走出去的人多,况且那些外出的青壮汉子大多已是在外头落了跟发了芽的。

    人皆是如此,出去的时间越久愈发是念家,虽是平日的书信往来不多,但是这种节日里的书信那可都是一箩筐一箩筐的送。

    起初在一个傍晚黄昏,独自溜去城北驿站的陆长安,心中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从那个看门人手中承下这桩差事,因为关于这个看门人的传言,他在酒肆中听的不可谓不多。

    有人说这位来了小镇十余年的看门人姓林,同那城东屈府的大小姐有过一桩婚事......

    也有酒客谣传,当初屈府上上下下都看不起这个无论是身世根底还是容貌姿态都算不得上上之选的男人,不过后来在一场团圆的饭桌上,那位生的绝美的屈家大小姐竟然擅自做主哦,把这位林姓的外乡人带入了屈府,带上了饭桌。

    屈府上下并没有因为这个男人的到来而收敛了讥讽,在饭桌之上一句一字地劝着屈小姐,不留余力地劝退着这位好似瘌蛤蟆吃天鹅肉的男人。

    饱受着众人的冷嘲热讽,男人仿佛如一尊石佛一般一声不吭,没有要唇齿回击的意思也没有退堂鼓的打算。

    最后这场闹剧的收场,既不是出自男人的羞愧难当,也不是屈家人的退让,反而是屈小姐的一句:在遇到他之前,我一直都喜欢女人。

    据说,后来的屈府对于二人的婚事反而一改先前的嫌弃态度,甚至不过余期一年便督促二人完了婚......

    陆长安对于这些在酒肆里听到的传言,大多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丝毫没有要放在心上的意思,只是这次,关于那位看门人的故事,他记得格外清晰。

    少年还记得,那是一个满月爬过树梢升上半空的夜晚。

    做足了准备,想好了说辞的陆长安第一次叩开了驿站的木门,那个传言中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中年人,那个看守了十年小城城门的男人,就静静地驻足在窗前,痴痴地望着天边被树梢掩住一半的满月,神色迷离仿佛从未注意到门前的少年。

    那是一场怎样的谈话?

    陆长安记不太清晰了,印象中那个倚窗望月的普通男人,似乎连少年所行的目的都未曾过问,只是自言自语地嘀咕了几句神神叨叨的话后,便将那一篮子书信推给了少年。

    “秋风又起洛阳,书信何归故乡。”

    ......

    自那晚之后,陆长安就顺利地从看门人手里接下这趟送信的差事,没费什么口舌,也少走了些弯路。

    虽然看门人并未对送信的酬劳有过索取,但是对于陆长安来说,独自吞下这笔报酬,显然做不到心安理得。所以少年自顾自地将送信所得的报酬分为了两份,只是后来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每次陆长安打算将酬金交给看门人的时候,总是难以见到其人影。

    “唉......”

    陆长安缓下步伐,望着远处那栋再熟悉不过的驿站,抿了抿嘴,轻叹一声。

    酒客们关于看门人的传言故事千奇百怪,或许连陆长安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在那么多个传闻中独独记住一个最为牵强最为不切实际的。

    看门人其实......是在和屈家小姐成婚后才成为了三合城的看门人,十年如一日,如同一尊守护神般伫立在城门驿站。

    除此之外,那位最后迫使屈家上下不得不同意这桩婚事的屈家小姐,似乎早在婚礼过后便离开此处,离开屈府,离开小城,甚至远离了看门人......

    打小浸淫在酒肆人情世故中的陆长安自然而然就能从中联想,或许这位沉默寡言的看门人,和自己一般,盼一封信等一个人。

    隐隐约约,少年似乎也就能理解看门人愿意把这个差事交给自己的原因。

    望着天边大日逐渐高升,陆长安甩了甩脑袋,将那些杂七杂八的思绪抛之脑后。

    送信的时间段不能太迟,这是陆长安和看门人商量过的。

    从上元节之后开始送信,不忙活的时候就送。

    说起来小城里这种日子里还有工夫送信的大概也就只剩下陆长安和看门人了。

    继续小跑不停歇的陆长安,绕过一条街,上官先生的学塾便是坐落在了湘江江畔,虽是破旧了些,但是比起惊蝉巷瓷碗街的茅屋院落还是要上一些。

    已是上元节后,学生们虽然已经到了归塾的时候,不过陆长安起的实在是太早了,此刻连学生都未到上堂的时候,因此眼前的学塾仍旧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摸样。

    私塾历来是没有寒暑的说法的,一整年下来也就只有清明和端午各休一日。历年腊月初十前后放年假,至次年正月十五开馆,所以素有“先生不吃十二月的饭”的谚语。

    不过若是东家富裕,出手又大方,上官先生的日子也就会好过些,但这方小城如今的光景是在惨淡,以至于少年从来不明白为何上官先生要来此地坐塾?

    小城的贫,上官先生是亲眼见识过的。

    早在腊月初七初八那会上官先生便叮嘱了学生们,若是家中有爹娘要来私塾送些油盐米菜的,与他们说先生不在即可。

    虽是如此说,却是物极必反,倒是连些家底很是单薄的乡亲,都托着娃娃带了些吃食在初九来私塾时一并带上。

    初九那一天,陆长安也来了。

    其实每年陆长安都来,早在上官先生当了陆长安的荐头之前也来,那会来的很是频繁。

    可是自从被先生存了荐去了酒肆后,陆长安也只有在逢年过节才能抽出身来看看吴上官先生,这一来倒也是有小半年未没见着上官先生了。

    那天的陆长安带了些从掌柜的那里买的糕点和一壶盯着店小二倒的酒,掌柜的没收他钱,先生也只收了学生的吃食。

    陆长安的糕点是先生看着陆长安吃的,陆长安的酒是陆长安看着先生喝的。

    “求冬去早,无意迎春。”

    陆长安记得先生喝醉酒后说一句无心之谈,也就是在那一次,陆长安才发现先生也会脸红,先生原来也会喝醉酒。

    慢慢回忆着,陆长安不由得缓了步子,直到停下了脚步。

    陆长安还记得小的时候常偷偷跑去学堂里蹭蒙学,虽是没有正儿八经交过脩金拜过先生,但陆长安时不时趁着上官先生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藏半块糕点到先生的教桌上也算是予过膳食了。

    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上官先生教学虽极为严格却待他们的“偷学”行为尤为宽恕。

    小城百姓虽说都有早起务农忙碌的习惯,但在这符竹春光里小憩片刻也是被自家婆娘允了的。

    又是一声鸡鸣啼破了小镇清晨里原先的万籁寂静,陆长安听到院门由里头被人推开的声音,侧过脑袋,脚步微移。

    陆长安透过学塾院门,很清楚的看到一位身形消瘦如自己无二的同龄人,一只手正半抱着一方棋盘,另一只手还秉着推开院门的动作。

    陆长安第一次见到这位年龄相仿的同龄人,还是一次在上官先生的学塾“偷”蒙学。

    据一道儿“行窃”的林端阳说,叶庆之是十来年前那个兵荒马乱的时候,被人裹在襁褓里带到三合城里的......

    不过后来陆长安在酒肆也曾听酒客们说起过叶庆之的来历跟脚,其中传的邪乎点的也有说是前任督窑监造使大人在外边留下的私生子,寻了个由头托人送了进来的,毕竟若只是个普通流亡的战乱遗孤,又怎么会让堂堂监造大人下榻拜访初来的上官先生?

    那个婴儿随了监造大人姓叶,呼的一声庆之,名儿是上官先生取的。

    叶庆之喜好围棋,终日不离的大理石墨黑棋盘便是已经离了任的监造大人,特意为叶庆之寻来的珍宝,陆长安虽说从未见过市面,可该有的眼力见还是能辨别出棋盘的价值不菲。

    碧落下青白如洗,此刻的两两少年,仅仅隔了一道木栅栏,可又仿佛圈养出一方云泥之差。

    天地间仿佛又重归适才的万籁无声......

    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的鸡鸣啼破适才片刻的寂静,陆长安隔着木栅栏扯出一个微笑,扭了头撒丫子地一个箭步向镇门口的驿站跑去。

    他只有一个上午的工夫去挨家挨户送信,所以必须要兵贵神速。

    而就在陆长安看不见的地方,那处江畔学塾,院门又一次被缓缓碰上。

    ......

    陆长安帮着走门串户送信也有两年多的经历了。

    少年一口气跑到城门附近,在那座孤零零的黄泥房门口停下,心不跳气不喘,除了面色有些微红。

    黄泥房小的可怜,本就赚不着几个钱的看门人自然顾不得装饰。

    陆长安推开门便是一览无余,一张破旧的橡木桌子和一张没有被褥的床席便构成了整个内饰。

    陆长安来的次数也不少了,并没有半分惊讶,只是对于这一次又没能见到看门人而有些失望。

    少年推开厚厚一叠压在橡木桌上的信件,陆长安先是一把一把地寻找着信笺上的姓名里头是否有着属于他和林端阳的信件。

    搜罗一圈无果后,陆长安提起一旁早已备好的箩筐,手臂一挥便把一堆一堆的信件扫到了箩筐里头,接下来便是独属于陆长安一个人的在街巷里的穿梭。

    除了父亲外出第一年的除夕夜里,陆长安记得娘亲脸色格外的圆润,一只手心里死死攥着一张纸,另一只手里则是握着“几张纸”。

    往后的几年里,娘亲那般好的气色是一年不见一年了。

    直到陆长安娘亲去世那年,陆长安也才九岁。

    陆长安仍然记得弥留之际的娘亲在提起父亲的时候明明因为缺少营养而凹陷的眼窝却还是能闪过光芒,陆长安也依旧记得娘亲叮嘱自己一定要等到父亲的人,至少也要等到父亲的信。

    这一等就是六年。

    为了完成娘亲的弥留心愿,等到一封父亲的信大概也是陆长安如此执着于送信这份差事的缘故。

    至于林端阳,陆长安从未从林端阳口中提起对父亲的思念或是回忆,不过陆长安也仍然会不耐其烦地一封一封帮忙找一找林端阳的信件。

    拾缀完了信件,陆长安便开始了挨家挨户轻车熟路地送信。

    一门一户走着,

    在少年心中那一颗想要离开小城,去到更广阔的天地,去找到那个熟悉背影的种子,

    也在一深一浅的脚印中深深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