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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重溟冬竹 炎妖火精(上)

    夏季的清晨是一天中最凉爽的时段,冷却了一夜的大地散发着丝丝凉意。微风徐来,卷走了大梦初醒后身上的燥热,却吹不走村民们心中的焦虑和急躁。

    此时天已放亮,刘氓村的村民们聚集在村口的空地上,携家带口,挎包牵牛,俨然一副准备逃难的样子,祈祷、安慰、啜泣、争论声混成一片。

    三刻钟前的地震将刘氓村从睡梦中惊醒,村子很快就陷入了混乱,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逃出村子,许多人甚至不忘带上自己那一个包袱就能打包带走的家当。直到一刻钟前,眼见着没有余震发生,四散奔逃的村民们才重新聚集到村口。

    “好了,大伙儿安静些!刘老爷有话要讲!”

    “大伙都收收声!说你们呢!哭什么哭,又没死人!”

    “刘癞子,把牛还给人家,不然小爷打断你的狗腿!”

    两三个家丁维持着秩序,村民们渐渐安静了下来。

    一个披着长衫,身材中等富态的中年人越众而出,他便是刘氓村的里正,也是本村最大的地主——刘安。

    刘安来到村口的大柳树下,那里有两个供人歇脚乘凉的石墩,石墩一高一矮,他踩矮登高,身子晃了两晃才站稳。

    他紧了紧身上堪堪遮住抱肚亵衣的长衫,事出突然,仓皇逃命的刘安根本没顾得上穿衣着袜,这身长衫是他的家丁跟村民“借”来的,故而有些窄小。

    “乡亲们,乡亲们稍安勿躁!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无非就是害怕再来一次地龙翻身,会震塌自家的房子,埋了没来得及带走的财货,让自己一家老小无处安身。我已经遣人去知会县尊大人,想必马上就会派人前来探查。即便再有不测,咱们县尊心系百姓,也必然会妥善安置大家!大家且宽心罢!”

    “好!”

    有人带头鼓掌喝彩,随后鼓掌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大部分村民都加入了喝彩的队伍,仿佛从这一刻起他们已经得到了拯救。

    “你们谁看见我家阿宝了?”

    刘周氏瘦削的身影穿梭在人群中,像一条在茂密水藻中游曳的鱼。从人群的一端到另一端,随着询问过的人越来越多,她的心也在一点点下沉。在人群的边缘,她见到了自己的大儿子和丈夫。

    “虎子,当家的,你们找着没?”

    刘虎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刘三斛则是长叹一声,身子又佝偻了几分。

    刘周氏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和丈夫,又看了看那笼罩在罗山背面阴影下的一排排草房茅屋,猛地向村子里跑去,却又被一双手抱了回来。

    “你别拦着我!我把阿宝丢了,他肯定还在村子里,我要进去找他!”

    “往出跑的时候咱把里外屋都找遍了,都找不见,他肯定不再在家里。兴许他自个儿偷跑出村子玩去了,又不是没发生过!你现在进去,要是地龙再翻次身就危险了,你想让阿宝打小就没了娘吗!”刘三斛死死抱住怀里不断挣扎的妻子,瞪着儿子喊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过来搭把手!”

    “啊,哦!”刘虎如梦初醒,但看着不断挣扎踢腾的母亲,他却不知该从何下手,只能不断安慰母亲。

    “娘,爹说得对,兴许阿宝调皮,跑到村外面玩了呢,没准一会儿就回来了。”

    “你们爷俩怂包,怕死就算了,别拦着我,今天找不到阿宝,我也不活啦!”

    “娘,爹,大哥,你们干啥呢?”

    “阿宝你先别添乱,快,虎子,钳住你娘的脚,别让她……嗯?”

    清稚的童声蓦然从身后响起,三人都是一愣,随后齐刷刷回头望去。只见灰头土脸的刘昊站在那里,满身灰尘,好像刚在地上打了几圈滚一样。

    刘周氏甩开刘三斛,奔过去一把抱住了刘昊,上下打量摸索一通,见儿子安然无恙,才绷不住哭了出来。而一旁的刘三斛则已经在撸胳膊挽袖子,眼睛四下环顾,寻找趁手的家伙了。

    那种人生挚爱失而复得所带来的欣喜和后怕,刘昊没经历过,是理解不了的,但眼见年近四十却已面容苍老的母亲在自己面前号啕大哭、涕泗横流,他的心里也充满了愧疚和歉意。他不知如何安慰母亲,只好将母亲头上有些脱落的木簪扶回原本的位置。只是这一举动也让刘周氏注意到了刘昊手心处的擦伤。

    “阿宝,你这伤是从哪来的?”

    刘昊正待解释,却忽觉身后风声骤起。

    咻——啪!

    “哎呦!”

    一阵火辣的刺痛在后臀上晕开,刘昊疼得捂住了屁股。

    却听刘三斛含着火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先让我揍这臭小子一顿,他娘的,给他惯出毛病来了,现在都敢半夜溜出去野了,再不管教,以后那还得了?”

    刘周氏一听,也顾不上哭了,连忙将刘昊护到身后,用泪眼瞪着刘三斛大声道:“你骂谁呢?”

    刘三斛用手里的树枝指着刘昊:“我骂他呢!你别拦着,今天我必须揍他一顿。”

    “不行!这是我儿子,要打也是我打,你没资格!”

    “他也是我儿子!”

    “他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

    “你……你这是无理取闹!”

    眼见刘昊挨打,飘在刘三斛脑后旁观的晓晓捂着嘴幸灾乐祸地库库直笑。

    刘昊发现后,顿时心中不忿:“晓晓姐,你不帮我就算了,居然还笑我。你这么招摇地在外面飘着,不怕被发现?就算你敛息术高明,寻常修士的神识和肉眼无法探知到你,但天外有天,保不齐哪天就会遇上能勘破你法术的高手大能,到时候他们把你抢去,往你身体里塞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我可护不住你。”

    听到刘昊这充满歧义的话语,晓晓的脸迅速染上了一层嫣红。

    “你,你说什么呢!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下……下流!”

    “诶——当然是丹药、符咒之类乱七八糟的修行用品啊,不然还能往储物空间里塞什么?晓晓姐你不会是想歪了吧?”

    “你,我……”

    晓晓的脸涨得更红了,她猛地用双手捂住脸颊,转过身去不再搭理刘昊。

    就在刘昊纠结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要不要道歉的时候,晓晓突然转身回来,给了刘昊一个鬼脸。只见她双手各自捏住左右耳垂,两根小拇指顶住琼鼻,檀口微张,露出一小排贝齿,配上她脸上尚未消退的红晕,活似一只可爱的小猪头。

    刘昊一个没忍住,嘴角疯狂上扬。

    刘三斛见状气不打一处来:“你他娘的还笑!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爹我不是笑你啊!”刘昊赶紧往母亲身后躲。

    就在三人打算开展一场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时,一匹枣红快马飞奔而至。马上下来一人,布巾束发,蒜鼻虎目,方脸虬髯,箭袖黑袍,气度威严,声音洪亮。

    “我乃乐安县新任县令崔永年,刘氓村里正何在?”

    刘安闻言,连忙上前行礼道:“小人刘安,见过县尊大人。”

    他往县令身后看了看,见那里空无一人,于是便小心询问。

    “不知大人何故只身前来,不见三班衙役(快、壮、皂三班,此处为借代,特指快班捕快)?”

    “本县军伍出身,快人快马惯了,那班懒物脚程忒慢,我耐不住,就先行一步自己来了。”

    没办法,快班无马,原本用来购置和饲养马匹的经费都被上一任县令吃了空饷了,捕快们只能步行,两条腿自然是跑不过四条腿的。

    “大人心系百姓,栉风沐雨,不畏寒暑,我等深感涕零。在此拜谢县尊大人!”

    说着,刘安屈膝下跪,行稽首大礼。

    “拜谢县尊大人!”

    一众百姓也纷纷下跪叩拜。他们虽没几个人识得礼数,但大部分人还是有眼力见的,眼见着刘大地主跪下了,他们也跟着跪下,刘大地主叩头,他们也跟着叩头。他们不知道为何要下跪、叩头,只知道跟着刘大地主做,即便到时候出问题了,要倒霉了,也有个高的在前面顶着,一时半会儿轮不到他们。

    刘昊也跟着跪下行礼了,他不觉得有什么屈辱的。首先,这里不是废除了旧礼的现代社会,在古代社会下跪行礼是下位对上位乃至平辈之间常用的礼节,并不具备羞辱的意味。其次,刘昊并非什么道德高洁、风骨魁奇的高士,他上一辈子经常“跪”,已经习惯了,也麻木了。上学时必须购买老师指定的课外习题,学车时要给教练塞红包、送礼,就业时忍受HR言语上的侮辱和轻蔑,实习期最后几天被无故辞退,在有椅子不能坐、有厕所不能上的生产线上自愿加班……人生就是如此,崎岖的路上遍是坎坷,跪着,你可能仅仅需要爬过一个洞,站着,你可能就得冒着粉身碎骨的风险翻过一座山。

    “嗯,都起来吧。以后少拍马屁,本县不吃这一套。”

    “谢大人!”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崔县令的脸色却显得他十分受用,就连那如刀剑相击般铿锵的声音都柔和了不少。

    “刘安,把地动何时发生,何时结束,地动几次,当时情形如何,都一一与我讲来,不可遗漏。”

    “是,大人。”

    刘安思索片刻,开口道:“大人,就刘氓村范围内,只发生了一次地动,大致一个时辰前,五更天不到。当时屋内床椅晃动,碗碟作响,屋外鸡鸣犬吠,呼声四起,小人慌了神,只顾逃命,也不知地动是何时停的。只记得跑出村子时地动已停,也就盏茶的功夫。小人与村众害怕地动再起,不敢回村,便一直等到了现在。”

    闻言,崔县令拍了拍刘安的肚子,打趣道:“以你这身肥肉,能用盏茶的功夫跑出来,倒也真是难为你了,哈哈哈。”

    刘安身上的肥肉被拍得掀起阵阵涟漪,他乐呵呵地陪笑,脸上没有半分不悦。

    这话换作是平常百姓来说,便是嘲笑他胖,是对他刘安的羞辱,但从县尊大人的嘴里出来,那就是在夸他跑得快,是对他的褒奖了。

    “换而言之,既然你们能毫不费力地跑出来,就说明当时的地动并不强烈,对吗?”

    “确实如此,大人明鉴。”

    刘安连连点头。

    “乐安县城并无震感,本县来时途经新丰镇,那里亦无地动。寻常地动,轻则房屋垮塌,重则山川崩裂,百里之外犹有所感。刘氓村之地动如此轻微,非比寻常,依本县看,极有可能是妖邪作祟。”

    “啊?”

    不仅刘安,连四周围观的村民也纷纷惊呼出声。

    “诸位不必惊慌,”崔县令的声音抬高了几分“与我一同前来的还有重溟仙岛入世修行的上仙。若真有妖物,上仙大人自会出手,保你我无虞!”

    随即他又问刘安:“刘氓村附近可有山神野仙?”

    “有山神一位,唤作鬣(liè)神,立祠莽山,保佑四方庄稼不受野猪拱食,樵夫山客不为虎豹所伤。”

    “嗯……”

    崔县令点头,此神为在册山神,乐安县的书册档案中留有记录,他亦知晓。

    所谓在册神,就是得到官府承认和许可,于地方建立庙祠的妖灵精怪。通常是经过人类修士鉴定,被认定为是有一定实力,可以沟通交流,能够遵守约定,相对无害的大妖(小妖一般都直接灭掉)。

    在册神接受百姓香火供奉,保佑一方平安,原本是人妖共处的良策,但缺乏监管,致使在册神履行义务全靠自觉。毕竟能成为在册神的妖怪要么有实力要么有人脉,世俗官府缺乏足够的武力,修士大多又不愿为凡人去得罪其他修行者,久而久之许多在册神都成了只受香火却不下雨的“龙王爷”。

    就比如莽山鬣神,虽然当初约定的职责是“保佑四方庄稼不受野猪拱食,樵夫山客不为虎豹所伤”,但到了执行上就打了折扣。有的百姓上供香火多,那么他家土地来年必不为野猪所犯,有的上供少,那么来年定有野猪夜袭,虽不至于颗粒无收,但也会减产到肉疼。而所谓“不为虎豹所伤”,也只是将猛兽约束在固定的领地内,减弱猛兽流动性,不让其靠近固定的路径和定居点,但倘若你在深汕迷路,误入老虎领地,那对不起,这是你自己的问题,鬣神不承担任何负责。

    崔永年问这一嘴主要是为了确定附近有没有新增的野神,即私立庙祠接受供奉的妖怪,以防愚民短视,误将妖邪当作神仙。这种事情屡见不鲜,他在边军为将之时就亲眼目睹过。

    全村上下,无一活口,算上还在襁褓里的孩子,马家村上下共计305口人都死在了村北的空地上,尸体毛发脱落,干瘪枯槁。他们跪在那里,每个人的身前都放着一只盛着水的碗,双手合十,虔诚无比。他们面朝的方向,有一具人蜕赤着上身盘坐于地,鹤发童颜,仙风道骨,开裂从其脑后延伸到腰背,皮囊的空腔中还残留着血水。除了从碗中检测到了邪术痕迹外再无线索,此事最后也不了了之。

    “近日可有什么异常?”崔知府接着问。

    “这……小人倒是没觉得有何异常,想来是因为小人耳聋目盲,不比大人明察秋毫。”

    “嗯,刘安,本县有两件事要交付于你。第一,你要记住,往后再遇地动,避灾时要将人畜分开,派恪尽职守者看管,以免牲畜受惊伤人。第二,回村之后不可懈怠,要四下留意附近的异常状况,比如新出现的神仙,手段高明的医师之类的。不仅你要留意,你们村的其他人也要留心,一旦发现异常,及时上报与我,明白了吗?”

    “是,小人明白。”

    就在此时,远处天边传来凄厉的惨嚎。

    “救命啊——”

    只见一道白色的身影提着两人踏剑而来,俯仰之间,转瞬即至。

    想来这便是那位去探查妖踪的重溟修士了,而他手里那两人,刘昊凭借衣着和声音勉强认了出来,正是那被常月打晕,醒来后在坍塌矿洞入口找锅的主仆。

    人群中,刘昊看向一旁的晓晓。

    咋办?

    晓晓乌黑明亮的眸子在杏核状的眼眶里转了一圈,随后弯成了月牙。

    他来的正好,你先这样……然后再这样……最后再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