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相见
远郊。深林。隐宅。
车停在一公里之外，肖璐瑶站在灰色的大门跟前。
化雪的清晨寒冷异常，日光冰凉。隐约可见的宅邸几乎和峭壁融为一体，辨别不了规模，只觉极目处古树重重，天极蓝。蓝到恐怖。
肖璐瑶低着头，只穿了一件薄绒风衣，不施任何法术护体。她已经在这里站了三小时了，之前单独给王焱打电话的时候就在了，听着王焱和刚出生的小外甥逗乐，听着王焱和姐姐拌嘴，听着王焱不在身边时的一举一动。
好像那是她的底气和力量。
忽有风过，环绕宅邸的巨大结界似有松动，随着轻微的地鸣，灰色大门两旁分别出现了一行字。
左边写着：日向云中落
右边写着：花从谷外栽
念上去像诗，大致是一首五言绝句的上半段，还差后半段的两句。后半段……肖璐瑶反复念着，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脑中闪过几个画面，又黑蒙蒙的看不清楚。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进来吧。”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灰色大门同时发出“咔”的一声，常年积在门缝里的灰尘落在石阶两旁，积成两条白线。
肖璐瑶的手在空中悬了两秒，终于推开了那扇门，那扇十年前就已经关上的门。门的质感是桤木，并非严寒干燥之处能生长的树木，大概是从别处辗转运来的，真是一如既往地讲究。
灰门内还有另一扇门。
肖璐瑶注意到那扇门上布满了细密深刻的纹路，凑近看发现是某种咒语，触之微麻，还有抽吸感，手掌边缘渐渐泛起红光，门缓缓向两边移开。
如果王焱在，一定会说：这不是指纹解锁么。
想到王焱，肖璐瑶嘴角露出了笑意，但她很快笑不出了，因为眼前的景致倏地变了，豁然出现一条长长的通道，像小时候在肖家时一样，这条通道是通往主家的厅堂的。就算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肖璐瑶还是在远远看到那个依然挺拔的身影时双手发颤。
“肖天师。”她轻声喊。
那个端坐在茶台边的人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
“肖天师，我想请您帮忙。”肖璐瑶又说。
那人依然不回头，两人静默对峙，气氛僵持。
王焱没猜错，师父口中那个已经“断绝关系”的人正是师父的父亲，那位出了名刚正不阿，在这一行举足轻重的人物，肖恪。
肖恪是长子，被长辈们寄予厚望，自幼接受最严苛的训练，骨子里刻的是规矩，血液里流淌的是世代为天师的骄傲。肖璐瑶注定要走父亲的路，红的花不关她的事，绿的草也不关他的事，脚边的彩虹不会有人注意，与生俱来的天赋就是为了塑造一个斩妖除魔的机器。这个机器可以是肖璐瑶，也可以是任何一个姓肖的子嗣。
肖璐瑶永远记得父母相敬如宾不相睹的样子，一日三餐，行色匆匆，十几年如一日，没有娇嗔，更不会有争吵。那一年，小小的肖璐瑶五岁，当父亲不顾母亲的反对把她关在肖家大宅里专门用来历练的迷宫里面对几只恶鬼时，肖璐瑶看到了母亲眼里绝望的锋芒。她知道在那一刻，父亲和母亲已经永远失去了互相理解的可能。
后来肖璐瑶逃出去了，但因为一只鬼都没制服，被父亲罚跪，跪在冰天雪地里，跪了一整晚，跪到心灰意冷。时光像一把钝刀，消磨天真，带走柔软，也在幼小的心里埋下了叛逆的种子。
知女莫若父，但肖恪别无他法。
天师并不像外界看起来那么光鲜，窗竹摇影，青帘沽山，下一秒就是不见天日。鬼怪凶残，人有时比鬼怪更凶残，稍有不慎就会祸及家人。为了肖璐瑶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天师，肖恪放弃了亲自教诲，把儿子交给了挚友，只在暗中保护。
不知从何时起，肖璐瑶不再企求父亲的拥抱，她开始能分辨母亲的诉说和自己的想象，她穿过人群，慢慢松开了所有的手。
直到那一天。
母亲永远离开的那一天。
肖璐瑶不想记得那是几岁，总觉得那样漫长的岁月过了好几百岁。那时，肖璐瑶冲进禁物阁，冲破长辈们设下的结界，惊动沉睡的魔鬼，只为把五岁那年大雪中陪他一起罚跪的母亲救回来。后来母亲没有救回来，她成了父亲的耻辱。因为天师最大的禁忌就是复活逝者。
那之后肖璐瑶只见过父亲一次，在十年前，同门师兄肖赦召唤出搅动整个帝都的厉鬼时。那一次，肖璐瑶的师父惨死，父亲不知为何突然出现，替他们收拾完残局之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肖璐瑶甚至来不及问一句，您好么。
这些年，您一切都好么。
现在看起来，父亲一切都好。肖璐瑶攥着拳，忘却多年的痛苦一秒翻涌，她说了第三句话，“我来是想请您帮我朋友解除身上的三重恶咒。”
父亲依然没有回应。
紫檀茶台似是虚体，水虹吸而来，用的是和肖璐瑶别墅一样的地下泉。不用电，不用符，水从肖璐瑶进门时开始煮，此时沸腾。
盖碗揭开，水降下，父亲身姿比十年前硬朗，水发出嘈嘈切切的声音，变成茶。一碗在父亲面前，一碗放在父亲对面，“坐。”
“我站着就行。”肖璐瑶说。
肖恪淡淡说，“不聊聊？”
“聊什么？”肖璐瑶站在原地，“如果您要说以前说过的话，那不必了。”
肖恪笑了一声，“这就是你求人帮忙的态度？”
“我没有在求您。”
“那你有什么理由要我帮你？”
“那就算我求您。”
肖恪终于看向肖璐瑶，“这么多年你还是这样，还是跟你母亲一模一样。”
竟然提到母亲，肖璐瑶的情绪几乎一触即发，如果不是父亲当年对母亲见死不救，事情何以至此？可一想到还在外面等待父亲援手的王焱的姐夫，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肖恪一挥手，紫檀茶台到了肖璐瑶面前，他也到了肖璐瑶面前，肖璐瑶顿觉浑身发痛，紫檀茶台并非普通之物，任何鬼怪不得靠近，而肖璐瑶经常接近森森这样的鬼怪，还在做倒行逆施之事，想要把半人半鬼的森森的变回人类，自然会被紫檀茶台排斥。肖恪冷冷地说，“你看看你现在，肖璐瑶，你还有半点肖家人的样子么？”
“我什么样子？”
“与鬼怪为伍，赚肮脏的钱，跟你那个不务正业的师兄简直不相上下。”
“呵。”肖璐瑶不想辩驳，“我不是早就不是肖家人了么，我什么样子对您来说无关紧要吧。”
“为什么你一点悔改之意都没有？”多年后女儿依旧忤逆，肖恪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愠怒。
“我早就没救了。”肖璐瑶笑笑，“我只希望您看在我师父的份上，救我朋友一命。”
“你丢尽了我们肖家的脸，还希望我救你这个满身铜臭所谓的朋友？”肖恪的语气毫不留情。
“他怎么丢你们肖家的脸了？”
没等肖璐瑶回答，身后传来脚步声，目标直指肖恪那句话，半点不怯。那人的气息贯穿满屋的紧张，很快到了肖璐瑶旁边，“师父，我来了。”
是王焱。
“你别说话……外面等我。”肖璐瑶崩了好久的神经一下子断了，恍惚中阻止了王焱。她即使再希望王焱在身边，也不希望是现在这样的场面，她没想到王焱来得这么快，她本想等解决了问题之后再和王焱一起回去……
肖恪再次挥手，到了王焱面前，年纪悬殊，气势碾压，“你怎么进来的？”
王焱抬起头，“走进来的。”
这条通道和肖璐瑶别墅里的一模一样，王焱起初根本进不来，想了想，用替身咒扮成肖璐瑶，竟然真的被他进来了。要知道，现在虽然不在帝都，但面前的肖恪可是帝都第一天师。
“你叫她什么？”肖恪问王焱。
“我叫她师父，肖璐瑶是我师父，我最重要的人。”王焱直面肖恪，“前辈，如果您不想帮我们，那就不要说那些丢脸不丢脸的话，丢不丢脸什么的，也不是您能说了算的。”
和王焱一样莽撞的年轻人肖恪见过很多，他抬起手，王焱脖子上其中一块古玉就到了手中。
肖恪盯着王焱，“这块玉哪里来的？”
车停在一公里之外，肖璐瑶站在灰色的大门跟前。
化雪的清晨寒冷异常，日光冰凉。隐约可见的宅邸几乎和峭壁融为一体，辨别不了规模，只觉极目处古树重重，天极蓝。蓝到恐怖。
肖璐瑶低着头，只穿了一件薄绒风衣，不施任何法术护体。她已经在这里站了三小时了，之前单独给王焱打电话的时候就在了，听着王焱和刚出生的小外甥逗乐，听着王焱和姐姐拌嘴，听着王焱不在身边时的一举一动。
好像那是她的底气和力量。
忽有风过，环绕宅邸的巨大结界似有松动，随着轻微的地鸣，灰色大门两旁分别出现了一行字。
左边写着：日向云中落
右边写着：花从谷外栽
念上去像诗，大致是一首五言绝句的上半段，还差后半段的两句。后半段……肖璐瑶反复念着，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脑中闪过几个画面，又黑蒙蒙的看不清楚。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进来吧。”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灰色大门同时发出“咔”的一声，常年积在门缝里的灰尘落在石阶两旁，积成两条白线。
肖璐瑶的手在空中悬了两秒，终于推开了那扇门，那扇十年前就已经关上的门。门的质感是桤木，并非严寒干燥之处能生长的树木，大概是从别处辗转运来的，真是一如既往地讲究。
灰门内还有另一扇门。
肖璐瑶注意到那扇门上布满了细密深刻的纹路，凑近看发现是某种咒语，触之微麻，还有抽吸感，手掌边缘渐渐泛起红光，门缓缓向两边移开。
如果王焱在，一定会说：这不是指纹解锁么。
想到王焱，肖璐瑶嘴角露出了笑意，但她很快笑不出了，因为眼前的景致倏地变了，豁然出现一条长长的通道，像小时候在肖家时一样，这条通道是通往主家的厅堂的。就算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肖璐瑶还是在远远看到那个依然挺拔的身影时双手发颤。
“肖天师。”她轻声喊。
那个端坐在茶台边的人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
“肖天师，我想请您帮忙。”肖璐瑶又说。
那人依然不回头，两人静默对峙，气氛僵持。
王焱没猜错，师父口中那个已经“断绝关系”的人正是师父的父亲，那位出了名刚正不阿，在这一行举足轻重的人物，肖恪。
肖恪是长子，被长辈们寄予厚望，自幼接受最严苛的训练，骨子里刻的是规矩，血液里流淌的是世代为天师的骄傲。肖璐瑶注定要走父亲的路，红的花不关她的事，绿的草也不关他的事，脚边的彩虹不会有人注意，与生俱来的天赋就是为了塑造一个斩妖除魔的机器。这个机器可以是肖璐瑶，也可以是任何一个姓肖的子嗣。
肖璐瑶永远记得父母相敬如宾不相睹的样子，一日三餐，行色匆匆，十几年如一日，没有娇嗔，更不会有争吵。那一年，小小的肖璐瑶五岁，当父亲不顾母亲的反对把她关在肖家大宅里专门用来历练的迷宫里面对几只恶鬼时，肖璐瑶看到了母亲眼里绝望的锋芒。她知道在那一刻，父亲和母亲已经永远失去了互相理解的可能。
后来肖璐瑶逃出去了，但因为一只鬼都没制服，被父亲罚跪，跪在冰天雪地里，跪了一整晚，跪到心灰意冷。时光像一把钝刀，消磨天真，带走柔软，也在幼小的心里埋下了叛逆的种子。
知女莫若父，但肖恪别无他法。
天师并不像外界看起来那么光鲜，窗竹摇影，青帘沽山，下一秒就是不见天日。鬼怪凶残，人有时比鬼怪更凶残，稍有不慎就会祸及家人。为了肖璐瑶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天师，肖恪放弃了亲自教诲，把儿子交给了挚友，只在暗中保护。
不知从何时起，肖璐瑶不再企求父亲的拥抱，她开始能分辨母亲的诉说和自己的想象，她穿过人群，慢慢松开了所有的手。
直到那一天。
母亲永远离开的那一天。
肖璐瑶不想记得那是几岁，总觉得那样漫长的岁月过了好几百岁。那时，肖璐瑶冲进禁物阁，冲破长辈们设下的结界，惊动沉睡的魔鬼，只为把五岁那年大雪中陪他一起罚跪的母亲救回来。后来母亲没有救回来，她成了父亲的耻辱。因为天师最大的禁忌就是复活逝者。
那之后肖璐瑶只见过父亲一次，在十年前，同门师兄肖赦召唤出搅动整个帝都的厉鬼时。那一次，肖璐瑶的师父惨死，父亲不知为何突然出现，替他们收拾完残局之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肖璐瑶甚至来不及问一句，您好么。
这些年，您一切都好么。
现在看起来，父亲一切都好。肖璐瑶攥着拳，忘却多年的痛苦一秒翻涌，她说了第三句话，“我来是想请您帮我朋友解除身上的三重恶咒。”
父亲依然没有回应。
紫檀茶台似是虚体，水虹吸而来，用的是和肖璐瑶别墅一样的地下泉。不用电，不用符，水从肖璐瑶进门时开始煮，此时沸腾。
盖碗揭开，水降下，父亲身姿比十年前硬朗，水发出嘈嘈切切的声音，变成茶。一碗在父亲面前，一碗放在父亲对面，“坐。”
“我站着就行。”肖璐瑶说。
肖恪淡淡说，“不聊聊？”
“聊什么？”肖璐瑶站在原地，“如果您要说以前说过的话，那不必了。”
肖恪笑了一声，“这就是你求人帮忙的态度？”
“我没有在求您。”
“那你有什么理由要我帮你？”
“那就算我求您。”
肖恪终于看向肖璐瑶，“这么多年你还是这样，还是跟你母亲一模一样。”
竟然提到母亲，肖璐瑶的情绪几乎一触即发，如果不是父亲当年对母亲见死不救，事情何以至此？可一想到还在外面等待父亲援手的王焱的姐夫，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肖恪一挥手，紫檀茶台到了肖璐瑶面前，他也到了肖璐瑶面前，肖璐瑶顿觉浑身发痛，紫檀茶台并非普通之物，任何鬼怪不得靠近，而肖璐瑶经常接近森森这样的鬼怪，还在做倒行逆施之事，想要把半人半鬼的森森的变回人类，自然会被紫檀茶台排斥。肖恪冷冷地说，“你看看你现在，肖璐瑶，你还有半点肖家人的样子么？”
“我什么样子？”
“与鬼怪为伍，赚肮脏的钱，跟你那个不务正业的师兄简直不相上下。”
“呵。”肖璐瑶不想辩驳，“我不是早就不是肖家人了么，我什么样子对您来说无关紧要吧。”
“为什么你一点悔改之意都没有？”多年后女儿依旧忤逆，肖恪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愠怒。
“我早就没救了。”肖璐瑶笑笑，“我只希望您看在我师父的份上，救我朋友一命。”
“你丢尽了我们肖家的脸，还希望我救你这个满身铜臭所谓的朋友？”肖恪的语气毫不留情。
“他怎么丢你们肖家的脸了？”
没等肖璐瑶回答，身后传来脚步声，目标直指肖恪那句话，半点不怯。那人的气息贯穿满屋的紧张，很快到了肖璐瑶旁边，“师父，我来了。”
是王焱。
“你别说话……外面等我。”肖璐瑶崩了好久的神经一下子断了，恍惚中阻止了王焱。她即使再希望王焱在身边，也不希望是现在这样的场面，她没想到王焱来得这么快，她本想等解决了问题之后再和王焱一起回去……
肖恪再次挥手，到了王焱面前，年纪悬殊，气势碾压，“你怎么进来的？”
王焱抬起头，“走进来的。”
这条通道和肖璐瑶别墅里的一模一样，王焱起初根本进不来，想了想，用替身咒扮成肖璐瑶，竟然真的被他进来了。要知道，现在虽然不在帝都，但面前的肖恪可是帝都第一天师。
“你叫她什么？”肖恪问王焱。
“我叫她师父，肖璐瑶是我师父，我最重要的人。”王焱直面肖恪，“前辈，如果您不想帮我们，那就不要说那些丢脸不丢脸的话，丢不丢脸什么的，也不是您能说了算的。”
和王焱一样莽撞的年轻人肖恪见过很多，他抬起手，王焱脖子上其中一块古玉就到了手中。
肖恪盯着王焱，“这块玉哪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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