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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故乡的领悟(终)

    秋收时节,陈成回衡州探亲。

    他带着沉重与纠结回到了经济落后、思想保守的农村。他想在这里找寻一些答案,这些答案也许能缓解他的痛苦。哪怕它们是迷信的,不靠谱的,但一定具有镇痛的作用。

    父母的婚姻算不上美满,但携手一生白头到老,对他这个感情失败的儿子来说,足以算得上成功。父亲属龙,母亲属马,龙配马,网上说,属于生机勃勃的一对,算是“小吉”。

    陈成觉得,近七十岁的父母尽管每天还会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儿吵嚷不断,但那些吵嚷更像调味剂,已经成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父亲一辈子没什么主见,没拿过什么大主意,母亲一辈子强势,说话办事雷厉风行。老两口几十年就这样过来了。在这个“男弱女强”的家庭中,他们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是一种完美的互补型婚姻。

    家里的耕地都已承包给了农业公司,但两位老人在农忙的时候依然闲不住。陈成回到衡州的时候,正赶上地里收割玉米。老两口凌晨四点就起床了。起来干啥?没有庄稼让他们收,他们就去地里捡拾没收干净的粮食。麦收捡麦子,秋收拾玉米。

    前几年,那家承包耕地的公司管理不善,庄稼收割完,地里就像黑瞎子掰过的棒子,落的一片一片。赶来捡拾粮食的农民黑压压的,好像地里长出了黄金。那几年,陈成的父母夏季麦子能拾个四五百斤,秋季玉米,最多的一年拾了五千斤!那年,不仅老两口一年的口粮解决了,还把二十只母鸡、十只大鹅养得肥肥壮壮,就这还有剩余,吃不完的玉米还粜了一千多块。就一样儿,是真累。老两口起早贪黑,腰酸背痛,甚至顾不上吃饭,比当年自己种地还辛苦。能有这样的成绩,完全是在老太太的指挥带领下完成的。在老太太眼里,麦收秋收就是他们打仗的时间。尤其秋收,打赢了,一年吃喝不愁。

    这两年,“捡拾粮食”这场仗更难打了。现在不光是起早贪黑、腰酸背痛,岁数大了身体承受不住,更难的是还要躲避管理人员的追赶。一旦逮住,拾再多,也会没收。因为承包耕地的公司换了老板,管理上来了。

    陈成上午十一点半到的家,老两口刚刚从地里回来。他们脸上都挂着疲惫之色,再加上油水不足,样子有些难看。

    陈成急忙张罗着做饭,把买回来的鸡、鱼、虾等等加工一番,弄了一桌儿菜。

    吃饭的时候,老两口都不言语,只顾低头干饭。老头子一杯接一杯倒酒,一口接一口地闷着喝。老太太非常认真地品尝着每道菜的滋味,看着像是占着嘴,顾不上说话,但脸上的表情显然是情绪不高,心里有事儿。

    陈成见状,琢磨着老两口准是触景生情,又想念孙女了。媳妇不回来也就算了,孙女也不回来,老太太一直对此颇有不满。陈成没有把他跟柳萍闹离婚的事儿跟二老说过,自知无趣,就想编几句谎,可还没张嘴心里就一团糟。他跟柳萍已经动过手打过架,就差对簿公堂了,离婚的日子已经不远了,现在再粉饰太平,哪里编的出来?于是一转话题,说他们单位离婚的可真多,没准儿都是属相不合。说完,便盯着老太太看。

    老太太吃了一块鱼肉,正在往外吐刺儿,吐干净了,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饮料。这时,脸上才闪过一丝不屑的表情,说:

    “哪里在这个呀!嘛属相的也有过得好的,嘛属相的也有闹离婚的。驴脸(堂叔外号)和黏珍(堂婶外号),一个属羊一个属狗,都说属相不配,人家一辈子没干过仗。”

    “反正都说龙跟兔不配!龙兔泪交流哩!”陈成说出了他最想说的话。

    “嘛呀!人家老话说,龙配兔,辈辈富!”老太太一脸的笃定。

    陈成心里一惊。

    没想到老家的亲戚里就有“属相婚配不灵”的生动例证!更没想到,龙和兔还有另一套说词!没什么文化的农村老太太根本不相信“属相决定婚姻是否幸福”这一套。

    陈成有些失落。吃完饭,回到自己屋,他窝在沙发上看手机。老太太刷洗完毕,推开门走了进来。然后一侧身,坐在了儿子旁边。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欲言又止。

    陈成给了老娘一个鼓励的眼神。

    老太太终于像讲述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样,压着嗓门,气乎乎地说:“头晌在地里我抽了你爸爸一巴掌!”说完,她像回到了当时的现场,脸上挂着一副“气不打一处来”的表情。

    陈成又是一惊,慌着问:“因为嘛?”

    老太太一口气讲完了事情的进过:“早晨四点,我把他喊起来,到南边那块地里去拾棒子,俺俩趁着早,琢磨着管事的没来呢,抓着紧,分两头拾,往中间会合。地上落得棒子还是不少。快碰头的时候,我就拾了两大袋子,我看着他也拾了不少。到十一点了,一直没人来管,眼看就要走啊,正低头往车子上捆那个袋子,管事的骑着电动车‘呜呜’地就过来了,老远就喊‘站住,把东西放下’。说着,一下子就到跟前了,张嘴就骂,‘谁叫你们拾的?找难看啊是不是?’这个老崽子一听,吓坏了,冲着人家管事的说我,‘咱说不来拾吧,你非要来!’那个怂样,你别提了,没见过那么没出息的,转脸跟人家管事的说,‘不是俺拾的,她拾的!’我一听就急了,上去就搧了他一巴掌,扭头我骑上车子就走了!可把我气坏了,一个老爷们儿,他不说护着娘们儿,他把你往前推!一点儿也没个男子汉样儿!娘了个臭X!”

    陈成听完,心里陡然升起一种别样的心酸。

    老太太接着发落道:“今年拾这个棒子,人家管得严了,他就不敢去啦!使着倔,一口一口地噘你,‘人家不叫拾了,还拾嘛去?非得叫人家逮住,骂你两句,还舒坦啊?’‘你愿去你去,我不去!’我一听我就急了,我就骂他,你没病没灾,这儿不疼那儿不痒,在家里坐着养老等死啊?一分钱挣不来,还摆你娘的什么谱啊?……你不是拾一点儿算一点儿啊,人不够吃,够喂鸡的,也不用花钱再买饲料了吧……”

    堵在陈成心里的东西“轰”地一声,被推到了。

    哦,还是狗日的钱在作怪!所有的不幸,都是因钱而起。

    ……

    白露过后,秋风刮来了一场秋雨。气温骤降。

    新一轮的疫情再次实现了动态清零。陈小果的高中终于开学了。

    陈成和柳萍的关系像这气温一样,越来越冷。他们的生活,除了陈小果再无交集。小果仍然跟着柳萍住,上了高中之后,需要家长做的事情越来越少。夫妻二人几个月没见过面,没说过话,彼此之间越来越陌生。

    这天,陈成下班回到小区,径直朝菜鸟驿站走,他准备去取个快递。正走着,一抬头,发现甬道尽头柳萍正骑着电动车朝这边驶来,他下意识地一缩身子,快速蹲到了旁边的花丛下。周围遛弯的居民向他投来诧异的眼神。他掏出手机装模作样地瞎拨拉。等柳萍骑车从他身边经过走远,他才起身,头也不回,径直往前走。走到菜鸟驿站门口,他竟忘了进去取快递,只慌慌着往前走,走着走着就开始莫名其妙地笑。直笑到鼻子发酸,眼睛流出了迎风泪。

    没有小果在的时候,柳萍成了陈成不敢面对、也不想面对的人。更不要说两人在同一个环境里单独相处。一会儿也不行。一秒钟也不行。

    结婚证上的夫妻已名存实亡,应该有个了断了。但陈成离婚的念头却没有刚进六月时那么强烈了。

    那次跟汪猛吃饭,喝到最后,这家伙嘴里一直唉声叹气,说自己当时真该忍一忍,不然女儿就不会那么苦,孩子现在跟着姥姥姥爷过,妈妈又生了一个,根本顾不上管她。陈成听了心里闪过一丝庆幸和欣慰。

    那天,陈成从手机上看到一句话:着急离婚,是因为着急结婚。

    他觉得,他不着急结婚。

    一点儿也不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