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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点灯风波

    1978年,城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结束,恢复高考,大批知青返回城市,原本热热闹闹的小村逐渐回归宁静,一切百废待兴。

    程家村,九州江边的一条小村,江水蜿蜒从村边流过,农田肥沃,气候宜人,村南住的是程姓大族,村北聚居外姓,解放前,外姓大多是程家的佃户,因为祖上的主仆关系,再加上世代谦和的祖训,各姓相安无事,相互交好。

    程家的儿子程大山娶了韩家的女儿韩婉珍,育有一儿一女。程家的院子种着一棵杨桃树和一丛枸杞,夕阳的余辉暖暖地落在院子里,一个9岁的小女孩坐在门口,看看天边的太阳,又看看门前的小路,在等着,在盼着,眼睛忽闪忽闪的,听到哐当哐当自行车声,惊喜地从小板凳上一跃而起:“爸爸回来了!”

    程大山乐呵呵摸着小女孩的头:“小馋猫,有糖。”,大山每次从镇上回来,自行车上总会挂着几斤鱼,有时候是猪肉,偶尔还会有糖果。

    婉珍在桌上放了一沙锅鲜鱼,还新鲜的菜蔬,老母鸡在院里悠闲地踱来踱去,老猫踡缩在饭桌底下等鱼骨头,大家紧紧挨着一张古旧的小木桌,吃着饭,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笑着,偶尔有一两片杨桃叶落下,也是带着微笑的温柔,家是那么温暖,那么让人向往,那么让人感动,这是一个典型的粤西人家:有人,有小院,有夕阳,当然还有海。

    “嘉树,这个月要点灯,我让有成和嘉叶每天陪他去”婉珍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

    大山愣了一下:“不太好吧,有成又不能点,他会不会有什么想法。”

    “没事吧,那么多年了,我哥嫂把他当心肝。”韩婉珍漫不经心地说。

    小女孩急得站了起来“我也没点啊!”

    “你不用点!”大山忍不住挠挠了头,看了一眼婉珍,不知道怎么往下说

    婉珍一把把小女孩扯下来:“好好吃你的饭,女孩子点什么灯!”

    “凭什么,凭什么….”嘉叶嘟嘟囔囔的,极不情愿。

    “凭你以后要嫁人啊!”人未到,声先入,一个皮肤黝黑的12岁少年嬉笑着走进院子。

    程大山拍了一下少年的肩膀:“混小子,瞎说,妹妹还小。”

    家族只有男丁才可以入族谱,女孩不入族谱,因为女孩成年后要嫁给他姓。“点灯”的意义,一是延续香火,二是祈求人丁兴旺,添福添寿,一生平安。

    程家村的灯棚搭在空旷的地方,里面装有神台,“点灯”的人家,扎好华丽的灯笼,写上点灯人的生辰八字和祝福语,祈求着登科富贵,灯要一直亮,灯油就得每天添,灯灭了,点灯人会遭受厄运,点灯的人家派守灯人轮流看护灯棚。

    灯火的热气推着灯笼里面的人影、马影转动,嘉叶忍不住伸手去触碰,有成一把挡开:“别乱动,会倒霉的!”吓得嘉叶赶紧把手缩了回来。嘉树才6岁,手够不着灯笼,仰着头迷迷瞪瞪在红彤彤的灯笼底下钻来钻去。

    有成叫嘉叶看好嘉树,自己拿起木条小心翼翼撩着灯笼里的灯芯。因为自己没有兄弟姐妹,他特别疼爱嘉树、嘉叶。

    一阵风吹过,灯棚外面有人影在晃动,叶顿时毛骨悚然,忐忑不安,她一把嘉树拉到身边,抚着他的背,让他尽量安静些,两人躲到神牌后面,蹲在桌子底下,一动不动。

    透过神像,只见在昏暗的灯光下,一个60多岁蓬头垢脸的老人,拉开灯帘,微微颤颤就走了进来,盯着两排在夜色中摇来晃去的灯笼,呆呆站着,一会痴痴笑,一会又喃喃自语……

    只见那老人拿起木条和灯油,熟练地给灯添油,等他走到有成旁边,突然摇晃着有成的肩膀,发疯一样大笑:“观生,你回来啦!观生!你怎么才回来啊……”

    有成吓得愣愣站着,手中的灯油和毛笔都跌落在地,任由老人摇晃。好一会才回过神:“嘉叶,快跑,去找你爸来!”

    嘉叶拉着嘉树像小兔子一样弹起来,撒腿就跑。没跑几步,就看见一群人打着手电筒急急忙忙地向着灯棚跑来,走在最前头的就是她爸和宝泰舅父,由远而近,此起彼伏,高声喊着:“智湘!智湘!程智湘!….”

    “在灯棚,抓住有成哥啦!”嘉叶上气不接下气地向人群喊着。大山下意识跑过去抱起嘉树。一群人顺着嘉叶指的方向跑去。

    当啷一声,灯棚里有灯掉地,有成被老人压着躺在地上,宝泰急红了眼:“智湘,程观生早死啦,那是我儿子,放开他!”

    两个年轻人冲上去掰开程智湘,大山看着嘉树的灯被打翻在地上,十分的恼怒,狠狠地叮着老人:“叔公,你再犯混,就送你去疯人院啦!”

    叫智湘的老人跪在地上号啕大哭,一会仰天大笑:“开口便笑,笑古笑今,付之一笑!大肚能容,容天容地,何所不容!”,瞬间又涕零满面,喃喃语:“容天…容地…何所不容!”

    漆黑的夜空,闷声响几声雷,雨点筛米似地打向大地,智湘悲悲戚戚地念着,两个年轻人一个箭步冲上去把衣衫褴褛的智湘连拖带拽架走。

    雨啪啪地渲染着阴郁的气氛,人声鼎沸,有人叹气,有人黯然神伤,三叔公程智广挥了挥手:“都散了吧,以后门锁紧点,把小孩都吓坏了,灯棚延五天,嘉树的灯重新起,点足三十天!”

    程大山抱着嘉树挤过拥挤的人群,把愣着的嘉叶一把拉过来:“回家!”

    又转身向宝泰:“先到我家检查有成的伤势。”

    一群人缓缓散去。程家出奇地安静,韩宝泰给韩有成破皮的地方擦碘酒,有成乖乖地坐在椅子上不敢动。嘉叶喝着糖水,偷偷瞟了一下几个表情凝重的大人,嘉树已经睡着了。

    “大山,跟孩子们说说吧,今晚把他们吓着了。”宝泰咕咚咕咚地抽了两口水烟。

    大山用手摸摸了嘉叶的头:“想知道吗?”嘉叶点点头

    “他叫程智湘,是你的四叔公,他有一个儿子叫程观生,跟有成一般大的时候,去后山的水塘游泳的时候,溺水,救上来时,就没气了,四叔接受不了这个打击,就疯了,见人就打,没几年,四婶也受不了,跑了。于是村里人就把四叔公关在白马爷爷庙,轮流派人去照顾他,今晚是因为当值的人喝了酒,忘了锁门,四叔公跑了出来,才有刚才的事。”

    “难怪你们不让我们接近白马爷爷庙,难怪那里总是有鬼哭狼嚎的怪声。”有成轻声地说。

    “四叔公真可怜,我们以后可以陪他玩啊!”嘉叶看着父亲。

    大山苦笑:“他糊涂了,分辨不清楚人,见人就说是水鬼,夺了他儿子的命,要打人家。”嘉叶默默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哥,你带有成回去休息吧,不要再说这些晦气事情了。”韩婉珍迫不及待要结束这场谈话,今天她儿子的灯被打翻了,她心里象压着个秤砣般难受,她琢磨着明天的春社,要让这几个孩子吃上头肉,去去晦气:“大山,你送送我哥父子俩,顺便找三叔公说说,明天的春社让这个三个孩子去帮忙,吃头肉,沾点喜气。”

    “也好!”大山敲了敲水烟筒,拉了拉鞋跟,和韩宝泰父子一起走了出去。

    有人说粤语是最接近唐朝语言的现存语言,不管有没考究,南粤的风土人情有些另类,封存了很多有地方特色的习俗。比如说“社”,粤西乡村城镇一年四季都会有“社”,聚居在一起的人烧几头猪祭拜庙宇,然后分吃猪肉和猪肉汤煮的饭,接着还要“唱大戏”——请粤剧班露天搭戏台表演七晚。有的地方不怎么有钱,就请木偶戏班。这些事情都是族长召集,程家村的族长是三叔公。

    今年是“夏社”,每户出两升米,还有五块钱。早晨,韩有成听到了远处猪的嚎啕声,他赶紧爬起来去找嘉叶和嘉树。

    在村子的“地堂”(农村晒稻谷,堆稻草的地方),四头猪倒挂在木桩上,血噗嗒噗嗒往下滴,三叔公他们拿着火燎噗哧噗哧地烧着猪身上的毛,听说今年的猪是煮的,不烤。虽然让人有点失望,不过可以吃到香喷喷的社饭,仍算是补偿了。

    韩有成三人趴在高高的稻草堆上,又惊又喜地看着男人们杀猪,只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猪一声凄厉的惨叫,眼睛就闭上了,嘉叶吓得“啊!”尖叫,嘉树被吓着了,咕噜一下从草堆上滚下去,掉在稻草堆里,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像个被风摇晃着的稻草人。

    “韩有成,程嘉叶,下来!”三叔公冲着草堆顶上的两人吼起来“猪还没死,就想吃猪肉,看好小树!再有什么闪失,扒了你们的皮!”

    “得令!”韩有成倏的一下从草垛跳下来,嘉叶小心翼翼地滑下来,场面实在是太血腥了,她恨不得离开。

    周围的叔叔伯伯全都哄笑起来,更有人喊起来:“让他们洗猪大肠。”

    “三叔,反正人手也不够,我们还要挖灶!”

    三叔公打量了一下他们,接受了建议:“去那边帮婶婶洗猪大肠,一会让你们吃‘猪下水’(猪杂)。”

    韩有成暗乐,答应得特响亮“好!”,嘉叶撅了撅嘴,十分嫌弃大肠的臭味,她心里暗自嘀咕:这是哪门子喜气,一股子杀气。

    眼前浮现猪扯着脖子惨叫,扩大的瞳孔布满血丝,嘉叶汗毛都立了起来,猪肉顿时不香了。

    九点,叔伯们已经把灶挖好,架上六口大铁锅,每个锅里都闷着一头猪,婶婶们烧水不一会就闻到肉汤的香味了,有成围着锅转来转去,殷勤地递着柴火,三叔婆很不耐烦:“不用帮忙了,一边等着。”

    “三叔婆,你太累了,我给你捶背吧”有成不停地给三叔婆捶肩膀,逗得她乐呵呵。

    猪煮好了,开锅时,一股香味扑鼻而来,许久没吃肉的小孩渐渐围了过来,恨不得马上扑上去。嘉树的口水嗒嗒地往下流,可怜巴巴等着赏肉,四叔公擦了擦他的小嘴巴,把一小块肉塞进他的嘴巴,小嘉树吧唧吧唧地嚼着,开心地拍着手:“好吃!好吃!”

    三叔公是一个信守诺言的好爷爷,韩有成三个因为“劳苦功高”,领到的“猪下水”(粉肠、腰子、肝、猪血)比其他小孩都多。累了半天的叔叔婶婶们,找个草垛,三五成群围坐着喝猪红(猪血)汤。因为下午还要祭拜白马爷爷,煮社饭,赶在大家放工回来,分好社饭、社肉(猪肉),大家都不怎么说话,忙着吃饭。

    嘉树挨着三叔公坐下来,“叔公,白马爷爷是谁啊?”她喜欢听他讲故事。

    “一个大将军,因为他骑着白马,所以被称为白马爷爷。”

    “为什么要拜他?”嘉叶突然对这个将军充满了好奇。

    “白马爷爷是东汉光武帝时的马援,建武十七年(公元41年),交阯郡雒将之女征侧、征贰聚众造反,占据六十余城自立为王,光武帝拜马援为伏波将军,统领一万余人南平交阯,经过一年多浴血奋战,马援全歼征侧、征贰,马援每攻取一县一郡,就废止苛政,完缮城郭,兴修水利,抚境安民。老百姓都很爱戴他,所以给他修庙,祭拜他。”三叔公娓娓道来,嘉叶听得失神。

    “原来帮助大家,才能坐在庙里。”嘉叶不由自主感叹!

    三叔公哈哈大笑道:“是这个意思。”

    嘉叶疑惑地看着三叔公问:“叔公,为什么嘉树能点灯,我不能点灯啊?”三叔公看着这个把他的书柜都翻遍的小女娃,沉思了一会,一字一句认真地说:“能,你若做了女状元,程家村为你点灯,把你写进族谱里。”

    旁边的人惊得张大了嘴巴,但他们知道族长一贯雷厉风行,说到做到,没有一个人敢反驳,大家的耳朵都竖了起来,继续听着。

    “什么是女状元?”

    三叔公盯着远处的文台山,想起他爷爷说的话:那文台山是包青天的案台,但背靠九洲江,应该是个女青天啊。他凝视着嘉叶:“读书第一名,考上大学,你若考上大学,你就是我们程家村在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第一个状元。”

    “我肯定能考上”嘉叶站起来,拍拍胸脯“我当得了女状元,我也当得了女伏波将军!”

    韩有成讪笑着一把嘉叶按下去:“公仔书看多了,胡思乱想,胡说八道。”

    全村人都知道程大山的女娃爱读书,但是不知道她爱作死,竟然在族长面前豪言壮志,大家都哄笑起来,四叔公颌首微笑:“当得了,当得了,到时叔公给你在祠堂里上最大的灯!”

    人一生知之甚微,用未知来安慰一下已知,这不失为人类的明智,神吃完之后,总算轮到人了。“社”可以说是现存人类最古老的平均主义,分猪肉的叔伯都是村子里使称的好手,绝对不会多一两油,少一钱骨。太阳落山的时候,地堂聚满了人,大家兴高采烈地讨论着今年的社饭和猪肉,农民的快乐也可以很简单,可以是一头牛,一头猪,甚至仅仅是一口猪肉汤煮的饭,几块猪肉。

    满足的笑容、土黄色的脸色、沾满水烟垢的牙、被海风吹刷的红晕……谁也不曾意料到到,他们会被时代卷入改革开放的洪流,经历一场场欲望与良知的搏击。

    程观生已经不在了,这个世界上的死亡却从没有停止过,生命往前走,能丢的就丢,不能丢的也得晾起来,活着不成为别人的负担,不成为自己的累赘,才接受人间的烟火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