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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落井

    即墨深狠狠地瞪着马氏,拳头像要捏出水来,恨不得揍她一顿。

    他是大男人,没有打女人的习惯,生生忍住了怒火。“我陪你去袁家还银子。”

    “……”马氏又惊又怕。

    在男人的威逼下,她不得不从床底下拿出未捂热的银子,去归还袁家。

    到了袁家角门口,管事接过银子数了数,阴阳怪气地看了他们一眼,什么也没说,进屋去了。

    即墨深松了口气,终于卸掉了心头压着的大包袱。

    他转身回返,边走边说:“你这妇人,这种银子也想要,良心被狗吃了。你害了别人,将来逃不脱业力的惩罚。我这是为你好,可知因果有轮回?”

    马氏暗中翻了个白眼,没敢吭声。

    狗屁为我好,白花花的银子到手了,又叫我还回去,是为我好吗?

    她强忍住失去一大包银子的煎熬,对吕姝的恨就像心里扎下一根刺,不拔,心痛不已。

    申时,下学了。

    即墨羽看着走得磨磨蹭蹭的吕姝,温声催促:“妹妹,走快些,肚子好饿,早点回家做饭去。”

    “哦。”吕姝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她正在长身体,也饿得快,肚子正咕咕叫得欢。

    一想到娘森冷的目光,脚就像灌了铅,重得提不起来。

    每天,只有到了学堂,她才会感到安心。

    秦二总是欺负她,相比之下,也不觉得那么讨厌了。

    一阵秋风吹过,路边火红的枫叶像彩蝶般翩跹起舞。

    申橄枝慢悠悠逛街,眼睛在商铺间东瞧西瞅。目光一下子停留在美景中缓缓走来的俊美小郎君身上。

    他背着书包,与身边小女娃边说边走。

    申橄枝看到吕姝,皱着眉头停下脚步。

    不是冤家不聚头。

    “小妖女怎么在此?”

    即墨羽看到了,顿时眸光一凛,牵住妹妹的手。

    申橄枝指着吕姝,一脸戏谑地问:“你也上学堂?”

    吕姝没理她,继续走路。

    “问你话呢,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吕姝小脸一沉,“关你屁事。”

    申橄枝不屑地哼了一声,“切,差点做了小鬼,还敢犟嘴。”

    你才是小鬼,你们全家都是小鬼。

    吕姝想到那日的恐怖,心里又惊又怒,忍住不动声色。“姐姐,小鬼是什么?跟你一样么?”

    “你个煞笔…”

    申橄枝本想讥讽几句,小鬼都不知道,还在上学堂。转念一想,知道小鬼又不是好事,打住了话。

    你个死妖女。

    既墨羽心里怒骂一声。

    “妹妹,不搭理她,我们走。”

    申橄枝瞄一眼即墨羽,心弦“当”地一下,像被人拔动了。

    男孩五官精细,唇红齿白,挺拔的身姿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

    她上前一步,粉脸熏红,“我也住在青州城,往后见着了,怎么打招呼?”

    即墨羽没理会,拉着妹妹从她身边快步走过。

    申橄枝凝视兄妹俩的背影,一跺脚,挺着腰也走了。

    回到家。

    马氏坐在院子里“呸呸”吐瓜子壳。

    “娘…”兄妹俩齐声喊。

    马氏睨了一眼,“羽儿,去生火,将窝窝头蒸熟。”

    “哦。”

    羽儿应了一声,偏头看向东屋,想进屋去给爹打个招呼。

    “我爹在吗?”

    “你爹被人请去喝酒了。”

    “哦,那我去做饭了。”

    马氏笑着摸摸儿子的头,“去吧。”

    目光落在吕姝身上,当即沉下脸,尖声道:“你眼睛瞎了?没看见地上脏,还不扫地去。”

    “哦”

    吕姝急忙跑去厨房门边拿扫帚,感觉娘的目光盯在后背上,如锋芒在刺。

    她小心翼翼扫干净小院,又到屋檐下抱了些木柴进厨房。言行上不敢有疏忽,免得招来娘又一场歇斯底里的咒骂。

    马氏阴着脸在小院里走了一圈,提起衣篓子,“我去洗衣服,吕姝,端小凳子到水井坎。”

    “哦。”吕姝赶紧跑去端小木凳。

    跟在马氏身后,到了屋后几十米远的水井坎。

    水井有些年头,深不见底,犹如一口幽潭。

    水面清澈如镜,可以将自己的五官照得清清楚楚。井中有水溢出,流进一条铺着碎石的小水沟。

    水沟里的水,潺潺流向斜坡下一大片茂盛的野花丛中去。

    水井下方,有一块平整光洁的大石头,专为方便洗衣服,淘米洗菜的人。

    马氏坐在小凳上,就着水沟里的清水洗了一把脸。

    扬起头,恶声恶气道:“你别想着偷懒耍滑头,拿水盆去井边打水来。”

    “哦。”吕姝畏瑟地应了一声。

    马氏头顶冒着黑气,她很害怕。

    吕姝去井边打了大半盆水,吃力地端到石头边。

    马氏没抬头,坐在石头边唰唰地洗衣服。

    不一会儿,又尖声怒骂:“没眼力见的东西,盆里没水了也不知道打,只知道吃。癞蛤蟆么,棍子夺一下,才跳一下,快去打水!”

    她本可以就着水沟里的清水洗净衣服,但偏要折腾吕姝,不停使唤小女娃去打水。

    吕姝被骂得缩头缩脑,小跑着又去打水。

    “不知道是哪个娼妇下的蛋,跟个蠢猪一样…”

    马氏骂骂咧咧洗着衣服,把盆里的水全倒在衣服上。

    吕姝战战兢兢抓起盆,又跑去井边打水。刚蹲下,忽觉背后一股冷风,立刻机警地就地一滚。

    马氏脸色狰狞,邪恶的力量在体内燃烧。看着小女娃的背影,伸手狠劲一推,落了个空。

    冷不防脚下踢到吕姝身上,绊了个筋斗,身子往前扑去。

    “扑通。”水花四溅。

    马氏掉进井里,瞬间脸色煞白,像一头受惊的毛驴四下乱窜,拚命挣扎着想要逃出生天。

    “吕姝,快拉我一把。”

    吕姝从地上爬起来,揉着被踢痛的屁股,看了一眼小木凳,一声不吭蹲在井边。

    “吕姝,快点伸手拉我!”

    吕姝淡淡地看着她,“娘,我人小,力气也小,拉不动你。”

    “快去叫哥哥来。”

    吕姝没有动,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不是滋味。

    我想长大,为什么这样难?娘为什么容不下我?为什么屡次要害我呢?

    救她不救?

    马氏的手好不容易抓住井沿,一挣扎,又往下沉。

    “救命呀!”

    马氏双臂拼命地划动,但无论如何再也抓不到井沿。

    她被水呛得直翻白眼,凄厉地哭喊:“吕姝,快点帮我。”

    吕姝站起来,端起小木凳。

    马氏目露凶光,“死野种,你不救也罢,为什么想砸我。”

    吕姝心头戾气生起,放下凳子。

    只见马氏头上冒起的黑气将整个水井笼罩住了。

    “娘,其实我想救你,为什么你总想着害人?”

    “咳咳咳…吕姝,我不害你了,救救我。”

    吕姝不再理她,静静地蹲在井边。

    心想,我是小孩,可不是傻瓜蛋。

    马氏渐渐无力,在井中慢慢下沉,直到汩汩的井水淹没过一团蓬乱的头发。

    吕姝站起身,拍拍小手,往家里走。

    “哥哥,娘掉进井里了。”

    即墨羽嚇了一跳,慌忙扔下柴火,往外狂奔。

    跑到水井边,哪里还有娘的影子。

    井水浅漪微澜,青竹潇湘摇曳。

    “娘!”

    即墨羽大叫一声,不顾一切跳下水井,沉了下去。

    吕姝跑在他身后,吓得扑倒在井边,伸出手撕心裂肺地哭喊:“哥哥!哥哥!快上来!”

    井水碧漾,既墨羽沉入井下,杳无踪影。

    时间仿佛静滞了,只有凄凄戚戚的哭喊声在井边回响。

    吕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心一横,准备也跟着哥哥跳下井去。

    “哗啦!”

    即墨羽的头猛地冒出水面,湿漉漉的乱发贴着面颊往下直淌水,脸色苍白如纸,手里横抱着娘。

    “哥哥!哥哥!”

    “呜呜…”即墨羽痛哭流涕。

    马氏被捞出水井。

    她眼球凸起,面呈瘀紫,已不再动弹。

    因果有轮回,害人终害己,她溺亡了。

    “呜呜…娘啊,你醒醒。”

    即墨羽抱着马氏哭得肝肠寸断。

    他无法接受刚才娘还在说话,现在就永远不再醒来。

    吕姝见哥哥哭得伤心欲绝,心里也很难过。

    这一刻,她有些后悔了,为了哥哥,不该不救娘。

    “哥哥,娘死了,我们把她抬回去吧。”

    即墨羽梗着脖子,瞪着腥红的眼睛,“我娘沒有死!我娘没有死!爹回来了,我娘就会醒。”

    吕姝:“……”

    “爹呀,快回来。”即墨羽仰天悲泣。

    这口水井为几家邻居共用,邻人一般都在上午挑水,洗衣服。傍晚,极少有人再到井边来。

    夜色朦胧,水井黑漆漆的泛着幽光。呜呜的冷风伴随着一声声凄切的哭喊,响彻夜空。

    “咚!——咚!”一更。

    即墨深的心突突地跳个不停,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强烈生起,他顾不得许多,拔脚就往家里跑。

    回到家,屋里黑黢黢的,没有一个人。

    “羽儿…”

    他大声喊着跑到屋后,水井方向传来即墨羽的哭喊声。

    不好!

    既墨深心头狂跳,跑到水井坎,看见了马氏僵直的尸体。

    他心里一酸,来不及了…

    马氏的尸体被停放在篱笆小院,街坊邻居闻讯都来帮忙搭灵棚,布置灵堂。

    即墨深的父母已不在人世,只有一位妹妹嫁去了外县,一时无法得讯儿赶来。马氏娘家是逃难来的青州,父母早两年已去世了。双方虽无至亲参加吊唁,但是邻居和相熟的朋友前来吊唁的倒是不少。

    县主夫人派管家送来了悼礼,衙门里当差的几乎都来了,送上吊唁品和花圈。

    “即墨兄节哀顺变…”

    “即墨兄保重!”

    “沉重悼念嫂嫂…”

    白色丧幡在冷风中瑟瑟抖动,神色肃穆的亲友们在灵堂前鞠躬祭拜,轻声细语的安慰与焚香交织。

    即墨深只是个打更人,没想到,人缘会这么好,小院里坐满了人。

    老实本分的邻居们看到官爷在场,更是唯唯诺诺,尽心尽力地帮忙做事。

    张婶和李寡妇等几位妇人在厨房里忙着烧水煮饭,招呼客人。

    吕姝看到披麻戴孝的哥哥跪在娘的棺木前一直哭,不吃不喝。脸上的泪痕湿了干,干了湿,哭得声音嘶哑。最后,嘶哑的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她担心极了,端起一碗水哭着哀求:“哥哥,你喝一口水吧。”

    即墨羽没有抬头,以头触地继续抽泣。

    “哥哥,你不理我了吗?”

    即墨羽抬起泪眼,怔怔地看她一眼,又低下头哭泣。

    吕姝小嘴一撇,也抽泣起来。

    自从娘死后,哥哥没有同她说过一句话。

    即墨深眼窝深陷,站在马氏棺木前喃喃道:“给你说过多少次,做人要大度,才会增长寿命。你总是挟私损德,落得这么早就去了,从此与家人阴阳两隔。如今你在阴路上,要老实本份,早些去投胎转世。阴阳有别,各行其道,千万不要作祟。”

    夜风呜呜地吹,瓦盆里的纸钱灰打着旋窝儿。烛灯忽明忽暗,照在漆黑的棺木上,映出一层诡异的幽光。

    不好。

    马氏有怨气?

    传说死人有怨气,就不会去投胎转世。时间一久,怨会成为厉鬼。

    即墨深皱起眉头,她怨谁呢?

    生前不好好做人,魂魄失守,被阎君夺了命元。

    唉。

    命由己造。

    不珍惜别人的命,就是不珍惜自己的命,有几个人悟得到这个理呢。

    停柩了七日,马氏被葬进郊外的坟地。

    即墨羽整天呆呆傻坐,神思恍惚,没有心思去学堂。

    想到娘身体不好,常常使唤他熬药。如今,娘睡在冰冷的地底下,再也不会使唤他了,不禁悲从心起,思念泪满襟。

    他就像一只失去翅膀的小小鸟,畏缩在墙角,那么凄楚,那么可怜。

    “哥哥…”

    吕姝难过得轻轻摇晃哥哥的手臂。

    即墨羽低着头不理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

    看到哥哥这个样子,吕姝只有流着泪,默默守在一旁。

    她人小,够不着灶台,还不会做饭。饿了,只有等着爹回来。

    篱笆小院里没有了说话声和笑声,显得冷清凄凉。

    即墨深夜间打更,累了一宿,白天还要忙着买菜做饭,洗衣挑水,照顾两个小孩。

    有时,邻居张婶看不过去了,到厨房来帮忙蒸一锅馒头。

    一日,李寡妇在家门口看到两腮塌陷的即墨深路过,不觉难过道:“大郎,若是家里有事忙不过来,我去搭把手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