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年过生病子 大雪送亡魂
下雪了。
云枝对着镜子看了许久，看不清自己的脸。
她又环视了一圈屋内，发现也变得有些模糊。
她的眼睛不好了。
她此前常去见孟崔小姐，一来觉得自己应当负起做娘的责任，哪怕是个傻子，也是自己把她生出来的，不能不管不问；
再则虽然她不记事，自己心里还是担心她会不会以为自己又有了孩子就丢掉她不管了。
其实还有一件，便是她试着照镜子，看看自己再看看孟崔小姐，想猜猜将军长什么样子。
可惜三岁的孩子能看出什么来，她只能猜将军或许眼睛是比自己小许多的。
可早上起来她发现连看也看不清了。
等了一天还是看不清，云枝有点慌神了，万一等到将军回来，自己却看不见了可如何是好？
问了大夫，大夫却说月份大了，若煮药怕伤到肚子里的孩子，云枝只能算了。
若环替她梳头时没忍住叫了出来：“夫人，您才这样年轻，怎么就有白发了？”
若环手上捏着一根长长的白发，云枝接过来，凑近了也看得分明。
她确实生出了白发。
每日梳头时若环总能发现又多了几丝白发，开始还念叨着，后来便不再说话了。
她越沉默，云枝就越了然，自己的白发是越来越多了。
老夫人请了很多大夫来瞧，都瞧不出什么来，但确实肚子里的胎儿也不大好，很不稳定。
巫师也再一次被请来，云枝什么也不知道，因为巫师直接去了老夫人院里。
他告诉老夫人，将军夫人可能快不行了，灵体有些不稳。
老夫人问那孩子能生下来吗？
巫师摇头，他也不清楚。
就看夫人能不能挺到孩子足月。
老夫人已经不在家中礼佛了，每几日就亲自去一趟寺庙，烧香拜佛，求问神明。
云枝也察觉到自己有些不好，入冬后总是睡不安生，她的灵魂又开始不安地颤抖。
但这倒让她好像想起一些片段来。
她睡眼朦胧之际偶尔会看到一只碧绿的簪子，和一条长到望也望不尽的街道。
有时还会看到满地的雪，低头自己却是破烂的衣裳，一双如竹子般瘦弱的孩童的腿。
外面确实是满地的雪，天渐渐冷起来，屋子里面烧起了炉子。
朝廷传来捷报，说将军打了胜仗，不日即将还朝了。
听到这个消息满京城都在庆祝，老夫人提着的心也总算放下许多。
将军府内一时间张灯结彩，老夫人说这等喜事要好好热闹热闹。
将军要回来了。
这是云枝期盼已久的消息。
可她听到后也只是嘴角微动地慢慢笑了，她有时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每日倚在床上，看窗外映进来全是白色，云枝就知道，院子里又下过雪了。
听到外头下人们扫雪的声音，她就数着，等有一天雪被清干净了，就是将军回家了。
过了年不多日，云枝就要生产了。
云枝自己还是没有感觉，她的身体有些麻木。
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小梨说生产婆子们都来了，云枝这才知道自己要生了。
婆子们手里抱着家伙事，排着队进来，屋里扯上了厚厚的帘子，窗户又全都封了一层，床边也都挂了厚帘。
老夫人也来了，守在外屋。
云枝眼见着一圈婆子丫鬟把自己围在床里，小梨握着自己的手说不怕，已经通知崔夫人了，只是雪天路滑，崔夫人要赶来可能要费些功夫。
云枝点头，后面发生什么全都不知道了。
等她再醒来时就看到小梨红肿着眼睛守在床边。
小梨看到她醒来高兴地喊道：“小姐，小姐，好小姐，你终于醒了，小梨还以为你醒不来了。”
云枝说自己做了好长一个梦。
梦到自己跌跌撞撞地跑在雪满的长街上，到处和人讨饭，还被几个小叫花子欺负了，是一个小少年救了她。
她还梦到自己摔在了雪地里，她也以为自己要死了，却没想到睁开眼睛是一场梦。
小梨接连地点头，流着泪抽泣着应声着：“是的，是的，都是梦罢了，那些都是假的，小姐醒了就没事了，醒了就会好了，小姐累不累，小梨去拿些吃的来。”
夫人生产后那些婆子们都走了，老夫人嘱咐几句也回去了，这院子里又只剩下原来的几个人。
若环听到夫人醒了的消息也很高兴，先去报告了老夫人，又去厨房取了好些热乎的吃食来。
到房间里，看见小梨哭，若环先推搡了小梨一把：“夫人醒了你还哭什么，该高兴才是。”
云枝忽然想起，问道：“孩子呢？我已经······生完孩子了吗？”
若环这时笑容也不见了，眼神不敢去看夫人，沉着嗓子说道说：“夫人还是先吃些东西吧，您生产的时候脸色白的厉害，可吓坏我们了，赶紧先吃东西缓一缓。”
云枝觉得不对，又问道：“孩子还在吗？”
小梨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
崔夫人这时端着药从外头来了，听到了女儿的问话，垂着泪说道：“将军就快回来了，孩子还会有的。”
孩子是个男孩，但没有保住，生下来就死了。
云枝闭上眼睛向后倒去，长叹一声。
将军回来了。
终于熬到将军回来的这一天。
云枝听见外面的声音似乎与往常不一样。
她听见院子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听到铠甲片片摩擦的声音，听到开门声，听到掀帘子的声音，将军的身上还带着外头带进来的雪气。
云枝感受到了将军的气息，紧张得心一直在跳。
将军并没有继续向床边走去，而是站定在屋内，隔着床帘问道：“你还好吗？”
云枝很想看一看将军，但她没有力气起身，甚至没有力气掀开帘子看一眼。
云枝微弱地回应道：“好，将军去了好久，不知道身上······有没有受伤。”
孟拓站在那里愣了一下。
他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听说了夫人的事，知道她受惊昏迷后失了忆，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知道她变得木木的，却没想到失忆后相见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问他有没有受伤。
孟拓回道：“我都好，谢谢牵挂。你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可以跟我提，孩子的事，节哀。”
云枝嗯了一声。
将军跟她想的完全不同。
将军铠甲还未脱，既然是一回来就到了这里，为什么不肯再走近些来看她？
将军人确实是好的，只是夫妻之间总是如此客气吗，客气得让她觉得生疏。
孩子的事叫她节哀，可那不也是他的孩子吗？他又怎能说的如此轻松？
府里好像遗忘了夫人丧子病重的事。
将军的回来好像春天提前来了一般，朝廷高兴给了很多奖赏，府里都沉浸在将军回来的喜悦中。
将军隔三差五会来看自己一次，来时总是带许多补品药品和新鲜的衣裳首饰，安慰几句，时不时还为她请大夫。
周到得甚至有些过于体面。
但她却连将军的手都没有碰到过一次，连将军的样子也没有看清过一回。
他的态度依旧让云枝觉得疏远。
甚至怀疑这根本不是她的丈夫，怀疑自己是如何与他生下两个孩子的。
可怜如今她连梦里也梦不到那个让她害相思的将军模样了。
云枝的灵魂颤抖得更加厉害了，以至于她常常睡不着觉。
眼睛也越来越不好，青丝里掺着白发，说话声音越来越小了。
她知道自己可能要死了，于是跟小梨说，自己想见将军。
将军来了。
云枝说：“将军可否再近些。”
孟拓从大夫那里早已得知，她如今是不成了。
此时不管她说什么要做什么，自己都会应了她。
“再近些。”孟拓又朝前走了几步。
“再近些。”孟拓已经走到床前，床帘被小梨从旁边拉起，这时他也才看清眼前人的模样。
才二十出头，竟然一头的白发。
孟拓弯下身去，半跪在床前，眉头拧起。
他只知道她产后身子更加虚弱，知道她快坚持不住了，但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云枝如今已经快要看不见了，她还没见过将军的样子呢。
她努力抬起手来，用手去摸将军的脸。
摸到他的眉，摸到他坚挺的鼻梁，云枝淡淡地笑了。
忽然，云枝听到一声清脆的铃响。
那声音穿过墙壁，一声声、一下下，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直到云枝感到身上猛地一颤，抬起的手臂彻底垂了下去。
然后她就听到小梨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有若环抱着她的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将军低着头愣在原地，老夫人赶来了，崔夫人也赶来了。
云枝觉得自己飘了起来。
外面的雪好大啊，她第一次看清将军府的样子，原来这样大。
齐北将军夫人崔和儿，产后病重而死，时年二十二岁。
云枝对着镜子看了许久，看不清自己的脸。
她又环视了一圈屋内，发现也变得有些模糊。
她的眼睛不好了。
她此前常去见孟崔小姐，一来觉得自己应当负起做娘的责任，哪怕是个傻子，也是自己把她生出来的，不能不管不问；
再则虽然她不记事，自己心里还是担心她会不会以为自己又有了孩子就丢掉她不管了。
其实还有一件，便是她试着照镜子，看看自己再看看孟崔小姐，想猜猜将军长什么样子。
可惜三岁的孩子能看出什么来，她只能猜将军或许眼睛是比自己小许多的。
可早上起来她发现连看也看不清了。
等了一天还是看不清，云枝有点慌神了，万一等到将军回来，自己却看不见了可如何是好？
问了大夫，大夫却说月份大了，若煮药怕伤到肚子里的孩子，云枝只能算了。
若环替她梳头时没忍住叫了出来：“夫人，您才这样年轻，怎么就有白发了？”
若环手上捏着一根长长的白发，云枝接过来，凑近了也看得分明。
她确实生出了白发。
每日梳头时若环总能发现又多了几丝白发，开始还念叨着，后来便不再说话了。
她越沉默，云枝就越了然，自己的白发是越来越多了。
老夫人请了很多大夫来瞧，都瞧不出什么来，但确实肚子里的胎儿也不大好，很不稳定。
巫师也再一次被请来，云枝什么也不知道，因为巫师直接去了老夫人院里。
他告诉老夫人，将军夫人可能快不行了，灵体有些不稳。
老夫人问那孩子能生下来吗？
巫师摇头，他也不清楚。
就看夫人能不能挺到孩子足月。
老夫人已经不在家中礼佛了，每几日就亲自去一趟寺庙，烧香拜佛，求问神明。
云枝也察觉到自己有些不好，入冬后总是睡不安生，她的灵魂又开始不安地颤抖。
但这倒让她好像想起一些片段来。
她睡眼朦胧之际偶尔会看到一只碧绿的簪子，和一条长到望也望不尽的街道。
有时还会看到满地的雪，低头自己却是破烂的衣裳，一双如竹子般瘦弱的孩童的腿。
外面确实是满地的雪，天渐渐冷起来，屋子里面烧起了炉子。
朝廷传来捷报，说将军打了胜仗，不日即将还朝了。
听到这个消息满京城都在庆祝，老夫人提着的心也总算放下许多。
将军府内一时间张灯结彩，老夫人说这等喜事要好好热闹热闹。
将军要回来了。
这是云枝期盼已久的消息。
可她听到后也只是嘴角微动地慢慢笑了，她有时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每日倚在床上，看窗外映进来全是白色，云枝就知道，院子里又下过雪了。
听到外头下人们扫雪的声音，她就数着，等有一天雪被清干净了，就是将军回家了。
过了年不多日，云枝就要生产了。
云枝自己还是没有感觉，她的身体有些麻木。
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小梨说生产婆子们都来了，云枝这才知道自己要生了。
婆子们手里抱着家伙事，排着队进来，屋里扯上了厚厚的帘子，窗户又全都封了一层，床边也都挂了厚帘。
老夫人也来了，守在外屋。
云枝眼见着一圈婆子丫鬟把自己围在床里，小梨握着自己的手说不怕，已经通知崔夫人了，只是雪天路滑，崔夫人要赶来可能要费些功夫。
云枝点头，后面发生什么全都不知道了。
等她再醒来时就看到小梨红肿着眼睛守在床边。
小梨看到她醒来高兴地喊道：“小姐，小姐，好小姐，你终于醒了，小梨还以为你醒不来了。”
云枝说自己做了好长一个梦。
梦到自己跌跌撞撞地跑在雪满的长街上，到处和人讨饭，还被几个小叫花子欺负了，是一个小少年救了她。
她还梦到自己摔在了雪地里，她也以为自己要死了，却没想到睁开眼睛是一场梦。
小梨接连地点头，流着泪抽泣着应声着：“是的，是的，都是梦罢了，那些都是假的，小姐醒了就没事了，醒了就会好了，小姐累不累，小梨去拿些吃的来。”
夫人生产后那些婆子们都走了，老夫人嘱咐几句也回去了，这院子里又只剩下原来的几个人。
若环听到夫人醒了的消息也很高兴，先去报告了老夫人，又去厨房取了好些热乎的吃食来。
到房间里，看见小梨哭，若环先推搡了小梨一把：“夫人醒了你还哭什么，该高兴才是。”
云枝忽然想起，问道：“孩子呢？我已经······生完孩子了吗？”
若环这时笑容也不见了，眼神不敢去看夫人，沉着嗓子说道说：“夫人还是先吃些东西吧，您生产的时候脸色白的厉害，可吓坏我们了，赶紧先吃东西缓一缓。”
云枝觉得不对，又问道：“孩子还在吗？”
小梨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
崔夫人这时端着药从外头来了，听到了女儿的问话，垂着泪说道：“将军就快回来了，孩子还会有的。”
孩子是个男孩，但没有保住，生下来就死了。
云枝闭上眼睛向后倒去，长叹一声。
将军回来了。
终于熬到将军回来的这一天。
云枝听见外面的声音似乎与往常不一样。
她听见院子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听到铠甲片片摩擦的声音，听到开门声，听到掀帘子的声音，将军的身上还带着外头带进来的雪气。
云枝感受到了将军的气息，紧张得心一直在跳。
将军并没有继续向床边走去，而是站定在屋内，隔着床帘问道：“你还好吗？”
云枝很想看一看将军，但她没有力气起身，甚至没有力气掀开帘子看一眼。
云枝微弱地回应道：“好，将军去了好久，不知道身上······有没有受伤。”
孟拓站在那里愣了一下。
他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听说了夫人的事，知道她受惊昏迷后失了忆，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知道她变得木木的，却没想到失忆后相见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问他有没有受伤。
孟拓回道：“我都好，谢谢牵挂。你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可以跟我提，孩子的事，节哀。”
云枝嗯了一声。
将军跟她想的完全不同。
将军铠甲还未脱，既然是一回来就到了这里，为什么不肯再走近些来看她？
将军人确实是好的，只是夫妻之间总是如此客气吗，客气得让她觉得生疏。
孩子的事叫她节哀，可那不也是他的孩子吗？他又怎能说的如此轻松？
府里好像遗忘了夫人丧子病重的事。
将军的回来好像春天提前来了一般，朝廷高兴给了很多奖赏，府里都沉浸在将军回来的喜悦中。
将军隔三差五会来看自己一次，来时总是带许多补品药品和新鲜的衣裳首饰，安慰几句，时不时还为她请大夫。
周到得甚至有些过于体面。
但她却连将军的手都没有碰到过一次，连将军的样子也没有看清过一回。
他的态度依旧让云枝觉得疏远。
甚至怀疑这根本不是她的丈夫，怀疑自己是如何与他生下两个孩子的。
可怜如今她连梦里也梦不到那个让她害相思的将军模样了。
云枝的灵魂颤抖得更加厉害了，以至于她常常睡不着觉。
眼睛也越来越不好，青丝里掺着白发，说话声音越来越小了。
她知道自己可能要死了，于是跟小梨说，自己想见将军。
将军来了。
云枝说：“将军可否再近些。”
孟拓从大夫那里早已得知，她如今是不成了。
此时不管她说什么要做什么，自己都会应了她。
“再近些。”孟拓又朝前走了几步。
“再近些。”孟拓已经走到床前，床帘被小梨从旁边拉起，这时他也才看清眼前人的模样。
才二十出头，竟然一头的白发。
孟拓弯下身去，半跪在床前，眉头拧起。
他只知道她产后身子更加虚弱，知道她快坚持不住了，但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云枝如今已经快要看不见了，她还没见过将军的样子呢。
她努力抬起手来，用手去摸将军的脸。
摸到他的眉，摸到他坚挺的鼻梁，云枝淡淡地笑了。
忽然，云枝听到一声清脆的铃响。
那声音穿过墙壁，一声声、一下下，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直到云枝感到身上猛地一颤，抬起的手臂彻底垂了下去。
然后她就听到小梨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有若环抱着她的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将军低着头愣在原地，老夫人赶来了，崔夫人也赶来了。
云枝觉得自己飘了起来。
外面的雪好大啊，她第一次看清将军府的样子，原来这样大。
齐北将军夫人崔和儿，产后病重而死，时年二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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