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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走

    下午,一辆蓝皮货车走到河海中学前,侧门松了,车上的松树滚了一地。

    车上跑下来四个工人,在路人乍起的怨声中,他们将松树往路边挪,尽快让车辆通行。

    他们两人一组往路边搬移松树。

    工人里一个穿黑夹克的,他对事故又惊又怒,把气撒在与他搭手的青年头上(门是他关的),劈头盖脸地骂他“蠢猪”、“死没用”。

    青年个头稍矮,体格粗壮,穿一件脏兮兮的青色外套,下摆沾满了污点,黄色阔腿裤洗得发白,裤腿有许多毛边,球鞋是白色的,灰尘遍布,鞋头松了胶。

    中年人是他的父亲。

    众目睽睽下挨骂的青年心中窝火,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与父亲将松木抬走,放下木头的间隙,他抓起衣领擦了擦额头眼睛的汗水,喘了口气。

    他匆忙地看了看附近的人,零食店的大胡子老板站在街对面,旁边站着王桂云、刘祥两位老师,他们正看着自己。

    毋庸置疑,两位老师认出了他。

    青年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脸一下羞得通红,连忙低下头朝还在不依不饶骂他磨蹭的父亲走过去。

    猝不及防的遭遇让青年痛苦又惶窘,他的双手不知所措地扯着裤子口袋。

    这段时间,每次货车经过学校门口,他都惶恐不安,害怕同学和老师看见他。

    可偏偏今天出了事,就在校门口。

    放学铃声响了起来。

    尖锐刺耳的铃声就像催命符一般,刚刚抬起木头的青年只觉得一股热流涌到脸上,恐慌瞬间就攫住了他的心。

    不知不觉,青年已经听见围墙内嘈杂的声音了。

    放学的学生马上就要涌到校门口。

    一想到这个场景,青年心就跳得厉害,心急如焚,马上就要遇见认识他的同学了,往常只是幻想到这个场景,他都会觉得慌张。

    怎么办?

    怎么脱离目前的状况?

    他平常犹犹豫豫的,此时的决断却来得非常快。

    就在放下木头的前一刻,青年的左手没有挪开,任凭沉重的松木压在手指上。

    剧烈的痛楚让青年叫出了声,他向父亲伸出皮开肉绽颤抖的左手,飞快地含糊着说:“砸到手了,我搬不了了,我去上药。”

    不等父亲回话,他逃命似的沿着靠围墙的这边跑到汽车后座舱旁,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他扯出两张卫生纸包住左手,连忙躺下,头朝着街道那边。

    一躺下,青年就为自己的懦怯感到羞耻,像是躺在陌生人的床上般不适应,扭来扭去。

    他心中辩解道:“这是意外,我手这样了,干不了活,躺一会是应该的。”

    他不想承认自己因为害怕同学看见他目前的状况而故意弄伤自己的手。

    此时,附近的声音越来越嘈杂,青年辨认出3班的刘浩和何嘉文的声音。

    经过车窗时,两人肆无忌惮的语气让青年不由自主地往下缩了缩身体。

    一直竖着耳朵的青年心中庆幸自己采取了这个荒唐的自残举动,不然被这两人当场看见,将会如何奚落宣扬,如果让她们看见了——

    青年心中一阵痛楚,立刻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他如坐针毡般等待这段时间过去,四周年轻欢快的笑声更是加剧了他的痛苦,让他时刻意识到目前的处境。

    日暮时,校门口没那么嘈杂了,听动静同学们已经散尽,父亲和另外两个工人在将木头搬上车。

    青年从车里走出来,忐忑不安地望着父亲和一位工人在地上扛起木头,司机老刘和另一位工人在车上接。

    此时,他开始担心自己的荒唐举动被他们察觉,又因为别人在干活而自己却插不上手感到愧疚,站在一旁颇有些手足无措。

    父亲嫌恶地看了他一眼,阴沉着脸什么也没说。

    他原本右手握着受伤的左手,察觉到自己目前的姿势,尽管手还是很痛,可他心中突然觉得别扭,好像自己在装模作样,连忙松开右手,扭头看着远处街道上七彩斑斓的娱乐宫招牌,无意识地翕张着嘴唇。

    司机老刘冲他喊道:“还包着纸干嘛?驾驶舱上面有创可贴,常欢,用水洗洗手再贴。”

    ……

    ……

    晚饭是在木料厂吃的,常欢和父亲回到家已经九点。

    母亲看见他的手就叫起来,一个劲嚷别去干这种活了。父亲路上一直没怎么说话,一听这些话莫名其妙就骂起常欢来,又开始骂他辍学,不学好。

    辍学后,常欢犯了任何一点错,甚至突然撞到某件东西发出响声,都能引来父亲发脾气,对辍学这件事的责骂,任何小事父亲都要牵扯到辍学,仿佛它是万恶之源。

    常欢一言不发,低着头上楼去了。

    他关上房门,疲惫地躺在床上,如鲠在喉,恨恨的表情中带着伤心、迷茫。

    他压根不想提起想起辍学的事情,他想起来就觉得痛苦,可是这几个月来,亲戚邻居一直在对这件事嚼舌根,父母将这件事向遇见的每个人说,讨主意,请他们定是非,指责他的不是。上个月,去姑父家里,十岁不到的表弟都指着常欢笑嘻嘻说:“不读书,不学好,打游戏。”

    不用说,即便是这件他不想让人知道一分一毫的事也被他们弄得人尽皆知,天知道他们是怎么议论自己的。

    年关将近,亲朋好友齐聚一堂,不是父母主动提就是亲戚主动问,那时候他们又将怎么“围攻”自己?怎么安排自己去干什么工作?或者去另一所学校?

    常欢想起这件未来必定会发生的事就无比痛恨,一帮人在酒桌上肆无忌惮地谈论自己无法忍受的事情,而自己还得躲在厨房听着。

    这副往年常见的场景历历在目,每每想起他都怒不可遏。他吸了吸鼻子,忍不住咒骂出声,开始臆想如何痛快地报复他们:谁敢说我,我就把酒瓶砸到桌上去,叫所有人滚,都滚出去!我管他是谁!管他吗什么日子!

    他躺在床上恶狠狠地转着这些念头,在幻想中实施这些痛快的报复行动,好久才感到畅快了些。

    洗完澡洗完衣服已经接近十点,常欢躲进被窝,他开始回忆今天发生的事情。

    “不能再干下去了。”

    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自语出声道。

    从下午货车出事起,那种摆脱父母亲戚自己养活自己的念头不停地冒出来,越来越强烈。

    辍学后,他无数次想过以什么面目出现在同学面前,洗刷他蒙受的耻辱,他一直想让别人觉得他聪明、勇敢、强大,甚至是凶狠、残忍、狡猾、恶毒,敬畏他,高踞庸人之上,可那件事给人留下了什么印象啊:懦怯、胆小。

    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让同学们看见他衣衫破旧累苦力挨骂的模样,白天的经历让他毫无尊严、屈辱,一想到同学们的蔑视奚落他就痛不欲生,曾经的豪言壮语盲目自信更是让他倍感羞耻。

    “我该出去闯一闯的,跟周晔一起,怕什么,大不了就是死,谁都会死的。我就是怕这怕那,什么都不敢去做,只会意淫,永远像只虫子躲在阴暗角落里抽搐。怎么能像他们那样循规蹈矩,一辈子像牛一样拉着车打转。这种日子得挨到什么时候。”

    今时往日的痛苦让常欢又起了这些想法,处于这种极端痛苦憎恨的状态,他老是有一种什么都不怕豁出去的感觉。

    他迫切需要钱,自立。

    可是,他没有钱,常欢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只攒了两百七十二块,去了外地连吃饭住宿的钱都不够。

    搬木头的工钱,都是直接发在父亲账户上,他压根没拿到一分。出于自尊心,他也没去问。

    其实问了也白问,不会给的,他都能猜到那是副什么场景:父亲满脸不高兴,用粗暴不耐烦的语气质问他要钱干什么,怀疑阴沉的目光打量自己,好像他就不该问。

    这种场景除了让有求于人的常欢觉得屈辱愤怒无法说出任何辩解的话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他们就是说你年纪小,不懂事,没自制力,乱花钱,况且他们知道自己去游乐宫玩后,把钱看得更紧了。

    都是那种担惊受怕的守财奴,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忧心忡忡。母亲也不会给的,说我没自制力,明明父亲每年打牌打麻将不知道输了多少,一打就几个小时通宵,我在游戏厅半年也不过输赢几十块,还说我没自制力。

    常欢愤愤不平地想了半天,他想用这两百多去水果机博一下,攒够路费和生活费,可又担心输光,机器有时候只吞不吐简直是无底洞。

    他回忆那些痛苦加固自己的念头,一直思索到半夜十二点才迷迷糊糊睡去。临睡前,他还在提醒自己,坚定决心:自己可不能像往常一样,一觉醒来就把所有痛苦屈辱忘了,绝对要离开,靠自己生活。

    第二天常欢不用出工。

    他睡得很沉,六点半还没起睡醒,是被楼下父亲的吼声惊醒的,骂他还不起床。

    常欢一起来就心情不好,他掀开被子,不耐烦地回了一句:“起来了!”

    他穿好衣服和鞋,磨蹭了一会,听见父亲出门的声音才走下楼。

    刷牙洗脸时,左手一浸冷水就刺痛难耐,常欢捂着手指上被冷水浸透的创可贴走到厨房。

    厨房开了灯,一进去,常欢就看见坐在灶边的姑姑慌张地放下手里的书,扭头看向自己。

    看到是常欢,姑姑紧张的脸庞放松下来,继续低头看书,一只手伸向灶膛的余火。

    常欢也没什么话跟姑姑说,自顾自地从碗柜里拿碗盛粥。

    他坐在桌边,将碗里还沾着米粒的熟鸡蛋拿出来,往桌角敲了敲,把外壳捏碎,一边剥鸡蛋,回想方才开门时姑姑的反应。

    她是怕大哥突然回来,看见她一大早开灯骂她浪费电。

    厨房老是暗沉沉的,不彻底看不见不准开灯。

    常欢突然想起以前许多次因为开灯引来的责骂,又有些不高兴,将鸡蛋扔进碗里,喝粥。

    吃完粥,常欢把碗放到灶边。

    姑姑突然抬头跟他说:“你爸叫我跟你说,九点兽医过来,要给小猪打针。”

    常欢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他心想道:老五就老五,还兽医。

    走出热腾腾的厨房后,常欢哈着寒气,抬头看天,阴沉沉的,估计不会有太阳了。

    他走到对面,打开料房的小门,进去将昨天剁碎的水浮莲和菜叶子用竹筐装好,拎到厨房倒进大锅里。

    姑姑放下书,用火钳架柴烧火。

    走出厨房后,常欢习惯性地双手抻着袖口,像在学校般站在屋檐下,身体发抖,像头瘟鸡般缩着脖子。

    他觉得有点冷,犹豫要不要上楼添件衣服,不过想到等下要去打捞水浮莲摘菜叶子会出汗,就放弃了。

    没一会,院子里的常欢看见母亲走出大门,母亲照例向常欢说了句“起来了,多穿点衣服,看你这样子”,就走进厨房。

    和往常一样,母亲进去后,姑姑下一刻就走出厨房,常欢瞅着她将书藏在外衣里面,低头走出了院子。

    常欢走进厨房添柴,母亲吃完早饭上鞋厂去了,母亲刚出去姑姑就回来,常欢自觉地让开灶膛边暖洋洋的小凳。

    姑姑害怕和母亲呆在一起,老躲着母亲,常欢对这点一清二楚。

    天际白雾蒙蒙,路边的小河静静流淌,被树篱围起来的冬季菜园绿油油的,常欢穿着套鞋,呼吸清晨冷冽的空气,踩在坚硬的田埂上,将空担子使劲晃悠,往自家菜园走去。

    他想着姑姑的事情。

    姑姑叫常晴,离开服装厂后,寄住在常欢家里半年多了。她帮忙做饭洗衣服喂猪照顾奶奶,活干得也不少,可要说家里谁最不希望她呆在这的,那当然就是她大嫂了。母亲老是跟她说找对象,村里这么大不结婚的就她一个,给她做介绍,她们两个人和其他人在一起时,母亲没有一次不向别人提起这件事情。

    每当这个时候,她老是揪着手,脸庞微微泛红,站在一旁低下头,时间久了,她便蹙起眉头,微微张开口呼吸,偶尔吸吸鼻子,一副焦急难受的模样,从头到尾什么话也不说。

    母亲将相亲对象带到家里来,她通常都会惊慌失措,无论来人长相家庭如何,她都是一副脸色发白的紧张模样,绞着手,神情焦急又痛苦,看着对方的目光像是在恳求对方赶快离开这里。

    爷爷还未过世前,姑姑整天挨爷爷的骂,常欢常常见到她站在河边哭。

    姑姑中学毕业后,在外呆了三年后回到家里,之后将近一年没去工作,然后被爷爷硬逼着去了一家服装厂,没做多久就辞了,就这样断断续续干了两年活,终究还是回家。

    问她为什么,姑姑开始不说话,硬逼着她,才小声说:

    “我不喜欢——我待不下去。”语气既痛苦、不情愿又带着为难的辩解,她知道这种心里话一说出来就会引来粗暴的训斥,还会被家人到处跟人宣扬,请人评理。

    母亲老是拿这些事跟人说姑姑好吃懒做,书白读了,什么难听的都有。

    常欢常常能感受到姑姑寄人篱下深感卑微如履薄冰的状况。

    秋夏的时候,常欢常常见到姑姑在河边,在园子里,对着晚霞,有时候坐在地上,对着眼前金黄的油菜花怔怔出神,泪眼婆娑。

    小说上写这叫“少女情思”,可姑姑都二十五了。

    附近关于姑姑的闲话不少,常欢还听说过一些恶毒的谣言。

    他不愿意想起这些话。

    ……

    摘菜的路上,常欢习惯性地站在河里用扁担打了会鱼,一无所获,还把衣服弄湿了。回来后,常欢去料房将明天的猪食剁好,喂猪。

    张老五九点半才过来。

    给腹泻的小猪打针时,小猪拼命挣扎,凄厉的尖叫声几乎震破耳膜,母猪跟着张嘴叫唤,拼命地爬上栏杆,晃动着两百多斤的躯体,想要跳出来,场面实在惊心动魄。

    姑姑差点吓得跑到门外去,还好父亲不在,只有老五和常欢常晴三个人,不然在这种繁忙吵闹的环境,即便常欢没犯错,父亲也会焦急发怒,又得挨骂。

    这种事情一直是常欢厌恶的,脏臭还在其次,主要是乱跑的小猪抓起来不容易,抓住了又拼命蹬腿挣扎,用力又怕弄伤它,还老是迸出屎尿来,实在麻烦。

    打完针后,常晴在院子里洗衣服,常欢去放牛。

    小河对面,两里外的山下有块面积很大的荒地,绿草比较丰盛,常欢牵着牛到了那里,将牛扔在一旁,朝马路那边眺望。

    他先前跟周晔打过电话,周晔说他等下就骑摩托过来,两人在这里见面,商量出走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