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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前事茫茫

    是夜,余三宝在城内最奢华的广和楼包了最大的包厢,给燕秋洗尘。一个可容纳二三十人的大圆桌摆满了珍馐美馔,却只坐了三宝、七贵、吾寿、燕秋他们四个人,大家关上门,还像小时候那样说说笑笑,三宝一杯接着一杯,吾寿唠叨着吃不完点这么多又糟蹋钱,七贵坐他身边忙着布菜,还像小时候那样怕他们吃不饱似的,燕秋在发怔,被余三宝一声喊回了神。

    “四儿!发什么呆呢?喝啊。”三宝劝人喝前,先扬脖子干完了一杯。

    燕秋饮了半杯,剩下的酒液迎光荡漾,仿佛映出那个人殷切的模样……

    “这是我用学堂的薪水买的,不是家里给的钱。”他说,脸上带着憨直认真之气。

    沈静江长得还是好看的,眼睛清清亮。

    走的时候,那人远远站在门里,冷冷看着他们。

    “厅长大人,您放心吧,这事办得不妥贴,我余燕秋再不在宁海混,保准让您沾不上一点腥。”

    她转脸扮出乖巧样招呼静江:“表哥,学堂放了寒假,记得去宁海看我。”

    沈静江顿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瞪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燕秋反而笑了,这人生气的样子远比他讨好自己战战兢兢的模样可爱多了。

    “厅长大人,为表示我对您的诚意,我先卖个人情吧,你身边有袁继冲安插的钉子。”说完她瞟了一眼站在门槛外的阿彪。

    沈静廷压低声音说:“他是我三代家仆,绝对不可能。”

    “我的厅长大人,”燕秋睨了他一眼,“这世道哪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我们这种下九流,别的不行,这盯人的事,最在行。宁海任凭哪个犄角旮旯里的秘密,没有我们翻不出来的。”

    “燕秋,我提醒你,想命长点,不该打听的事还是少打听。”

    “厅长大人,你惯会吓唬人的。”燕秋笑了,不以为意。

    “哥,娘叫你过来!”沈静江像怕沾着晦气一样隔着他们好几米远喊道。沈母见燕秋似乎又搭上了静廷,两人头贴一块窃窃私语的模样,她看了十分恼火。她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狐狸精,把两个儿子都蛊惑成了傻子。

    酒桌上的燕秋思绪飘来飘去,又归拢到她袖子里那串红玛瑙上,触手冰凉,色泽红润。

    于女子而言,沈静江这男人该是个顶好的归宿吧,她想起了那天自己在小车上坐着,他卖力的拉着车,背影十分宽厚可靠的样子,那一瞬间她心中生出些寂寥。

    “小四儿,你再这样跑神,我可要罚你酒了,”说完,余三宝扬脖子又要干掉一杯,却被常七贵按住手。

    “三爷,您这胃早起还疼过,我知道您高兴,但这酒,咱们不能再喝了。”七贵拿下了他手中的酒杯,给他换上了醒酒汤。

    “哎呀,你这个人,磨磨唧唧的好烦人!早上有点毛病,还能耽误晚上?把酒给我!也就是你,吾寿要是敢抢老子的酒,早给我拧断手脚了。”

    “只要您太太平平的,我这手脚您尽管剁碎喂您那条罗威纳。”

    “老七,你那点肉,还不够罗纳威塞牙缝的。”燕秋促狭的笑。

    七贵正色道:“你三哥最近身体很不好,他只听你的,你要多劝劝他。”

    燕秋皱眉不悦:“三哥,快把酒戒了吧。”

    “你直接把我命拿走还方便些,反正也是你捡回来的。”三宝抬头瞅了她一眼。

    这时燕秋才发现三哥眼角竟也有了细细皱纹,十年前,那双眼睛多么神采飞扬啊,好像装满了漫天星辰,而她呢,不过是个在垃圾堆里翻食的流浪儿,才九岁。

    那天,她翻找了整个垃圾场才捡到一小块发霉的馒头,如获至宝,张大嘴要咬,一群携刀带棒的混混杀气腾腾跑近,问她有没有见过一个肩膀被砍伤的男人路过,她点头,随便指了一个方向。

    人走之后,她从垃圾堆里扒出那个面如死灰的男人,领着他来到她的家,一个废弃的桥洞。

    “这是吾寿,这是七贵。”燕秋给他介绍另外两个皮包骨头的孩子。金吾寿十四岁,常七贵十二岁。这桥洞里原先住着九个孩子,陆陆续续饿死病死冻死了,只剩下他们仨。吾寿原本还有个亲生弟弟叫九福,是被狗咬死的,后来三宝会渐渐兴旺起来,来投奔的后生里有一个跟他弟弟一样,眉心一点红痣,奇的是竟然也叫九福,吾寿便与他结拜了兄弟,赐姓金,处处另眼相看,让帮会里弟兄十分眼红。

    “你长得真像我余三宝哥哥,可是他已经不在了。”燕秋对男人说,余三宝哥哥对她是最疼爱的,可惜年前在码头搬货时死于高热。

    “我以后就叫余三宝。”男人说。他本名齐镇冰,改换了姓名便再世为人,与十七岁之前的一切一刀两断。

    余三宝说不清自己当初为什么会留下来,可能是因为那双瘦瘦脏脏的小手递过来的那块发霉的馒头。“你流血了,快吃点,可香了。”

    后来几年,他余三宝跟对了人,干对了事,有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还娶了前清知县家的小姐,喜事办得轰轰烈烈,回老家摆了一百来桌流水席。当初害他和他娘的大房一脉早在大水灾里身故,他报不了仇,只捐了重金重修祠堂,把他母亲牌位请了进去。

    那一夜,他跪在母亲牌位前,想起她隔着门缝递给他一块饼,想起她被大房扔在后院沉疴不起,他一个十岁少年逢人便磕头却无人搭理。他猛然想冲出去将外面那些大吃大嚼的“亲戚”杀个干净。

    “镇冰娶的是知县家的小姐呐。”“果然是发迹了,二房这一脉争气啊,哪像大房,绝了户了。”“可不是,缺德事做多了呗。”他们在席间偷偷议论,又故意让他听见。

    第二日,便启程回宁海,新嫁娘一路绯红着脸,只是低头微笑不说话,燕秋看痴了,顿时觉得自己像个粗使丫头,哪哪都不好看了。燕秋打小喜欢三宝,粘着三宝,七贵吾寿都看得真真的,吾寿常在背后数落三宝:“你老撺掇四儿去洋鬼子学校念书,心思野了有你头疼的时候,还不如给她放家里做做绣活,老老实实别惹事比什么都强,我看啦,过了十六便收了房,多好。”

    “我要是存那个脏心思,我出门给车轮碾死。”三宝破口大骂。七贵他们以后再不敢提了。妾,他娘就是妾,死得凄惨,三宝早下定了决心,一定要给四儿寻一门最体面的婚事,正房正妻,才配得上他的四儿。

    燕秋女中毕业后,便在帮内办事,待人处事十分练达,余三宝笑话她:“让你念了书,回来还干这些下九流营生,当初浪费那钱干什么。”

    燕秋从账本堆里抬起头来,睨他一眼:“姑奶奶我乐意,你管得着吗?”久而久之,也染得一身江湖气。

    私底下燕秋口角十分尖利,外人在场,她毕恭毕敬,谦逊低调,言必称三爷,因为做成了好几件大事,帮里兄弟们也很敬重她。

    这次码头被封金吾寿被抓,余三宝焦头烂额,几次求见沈静廷都吃了闭门羹。燕秋听说了,不以为然:“神仙也没这么难见,就算是神仙,”她鼻子冷哼一声,“也得思凡呐。”

    自从半年前沈静廷就任警察厅厅长,燕秋就派人二十四小时盯梢,掌握他的一切动向,他为人非常谨慎,交际圈子很难打入,与行事浮夸招摇的袁继冲对比鲜明。对这个人,燕秋有九成的把握。还有一成,她需要去他老家探探底,就有了这次兴义之行。

    “你说抓着沈静廷的把柄到底是什么,你给我透个底,我好知道你不是唱空城计,我这心里也踏实点。”七贵惴惴不安,他觉得燕秋这次捅的篓子有点大,跟当官的叫板,这是找死。

    “怕了啊?”燕秋憋着笑。

    “怕啦,我的四姑奶奶。”

    “来,你凑近了,我偷偷告诉你。”七贵脑袋歪过来,燕秋附耳压低音量:“其实我……”她突然狂笑不止,震得七贵耳膜嗡嗡作响:“哈哈哈,就不告诉你!憋死你!”七贵伸手就要给她一脑瓜崩,手举得老高终是没舍得打,叹了口气:“锦衣玉食养出这么个东西,女学生不像女学生,女流氓不像女流氓。”

    “还不是你惯的。”三宝浅浅一笑,打了个哈欠,“回吧,不早了。”七贵拿来外套给他披上,吆喝楼下等着的九福把车开过来。

    “我自己走回去,消消食。”燕秋说。“走什么走,黑灯瞎火给人绑了我可没钱赎你。上车!”三宝一把拉过燕秋要摁着她上车,却不想拽出她袖子里的红玛瑙串,迎着路灯血红得扎眼。兴义回来就多了这东西,且不舍得离手,猜也知道是谁送的了,小妮子这回是动了春心了,三宝暗自思忖,感慨之余,却有一些别样情绪不免冒头出来。

    三宝握住她手腕瞟了一眼,漫不经心道:“二三十文的次货,这就天天戴着不离手了?”说罢也不等她答话,自顾弯腰上了后车,燕秋正要跟上来坐他边上,他抬起下巴示意副驾驶:“坐前面。”不止一次,他刻意跟自己保持距离,燕秋实在不明白,从小挂在他脖颈趴在他背上长大的,为什么现在挨着坐都要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