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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同生道的前世今生(三)

    唐笠听着李传的讲述,心里稍稍有些诧异。

    因为李传在讲历次大乱世的时候,语气虽然有些悲悯,情绪却还算稳定。而且就算是提到大秦朝的历代昏君,甚至包括篡秦的朱梁诸帝,语气中也没有什么不敬。

    可当讲到北晋“八王之乱”时,唐笠感觉到眼前这位老人的呼吸都明显的急促了起来。对几位晋帝,包括结束秦末乱世的晋武帝司马炎和守住半壁江山的晋元帝司马睿,语气中都连半点敬意都欠奉。

    其实唐笠也只是诧异,却并不奇怪。因为他能够明白李传态度如此分明的原因。

    大秦朝,或者说是秦人辉煌了一千年,期间虽然也多有内乱,却始终都是横压天下的存在。胡人什么的,在武皇帝反击匈奴以后在秦人眼里从来都是手下败将甚至仆从。

    即便是篡夺了千年大秦天下的朱氏父子,在李传这种人眼里大概也只是秦人内部之间的内乱而已。面对外族依然取得了多次大胜。

    兴武皇帝中兴那次,大将军唐宏虽然也在内战中使用了胡族铁骑,可那是在其武力征服了大漠前提下的征调,和司马氏的借兵根本不是一个概念。

    说白了,唐笠之所以会下意识的感觉到诧异,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很多时候他还是会不自觉的把这里当成自己梦里的一个过于真实的游戏,所以代入感是有的,可共情方面实在和这个世界土生土长的秦人无法同日而语。

    唐笠的走神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而已,很快就继续认真听讲了。

    因为李传很快就讲到了同生道的出现。

    死后谥号元帝的司马睿看似保住了秦人的半壁江山,实际上却是抛弃了北方的秦人和大好河山。其与之后历代帝王虽然也有数次北伐,却始终没能成功。原因除的确力有不逮之外,李传认为其满足于偏安富庶江南,始终未尽全力才是根本原因。

    司马家虽然抛弃了祖宗之地,同样被抛弃了的北方秦人却始终不甘心做亡国之奴,各地反胡起义此起彼伏。

    实在是北方秦人想做亡国之奴也不可得,因为胡族就没把他们当人,地位甚至还不如胡人蓄养的牲畜。这些一辈子老实劳作的秦人不但是各胡族抢劫和压榨的对象,甚至还成为了胡人的食物。

    比如羯族石勒大掠中原时,不仅抢劫钱粮,还掳掠秦人少女大肆奸淫,并将这些女子称为“双脚羊”,淫辱后直接充当军粮随意宰杀烹食。

    永嘉之祸时,匈奴、羯、羌、氐、鲜卑等族军队所到之处,屠城掠地千里,烧杀淫掠,中原秦人十不存一。

    石勒称帝后(秦历一千一百一十九年,定都襄国,史称“后赵”),一次就屠杀秦人百姓数十万。其侄石虎更加残暴,强夺五万秦女入后宫肆意变态凌杀污辱。

    当时的北方,从长安到洛阳再到邺城,沿途树上挂满了上吊自杀的人,城墙上也挂满头颅,尸骨则被胡人做成“尸观”以恐吓秦人。

    北方秦人最危险的时候,不但在武力上因为没有统一的组织对胡人毫无抵挡之力,甚至就连人口数量都已经无法占据多数了。

    持续了近两百年的内乱和诸胡毫无节制的屠杀,让北方的秦人一度走到了灭绝的边缘。许多胡人统治力量强的地区,秦人的数量甚至只有胡人的一半;部分边郡地区甚至秦人已经绝迹,完全成为了胡人的牧场。

    这就已经不是简单的被异族征服和统治了,而是切切实实的走到了亡族灭种的绝境。

    在这种情况下,北方的秦人为了活下去,被逼无奈的开始了前赴后继的竭死反抗。

    这些反抗有些是实在活不下去的秦人百姓自发的,很多则是有人在背后组织。

    而这些组织者大多是一直散落流传在民间的各家各派,毕竟他们相对普通百姓有知识有文化,也有相对严密的组织,所以更加有组织能力。

    其中除了有发动百姓反抗暴政传统的道家及其分支,也有自诞生起有着任侠抗暴基因的墨家,甚至还有一些不甘被异族统治的儒家中人。

    其中儒家组织的抗胡主要有三种情况。

    一种是纯粹的不愿给异族做奴隶。

    一种是利用地方威望组织百姓结寨自保。

    一种是无法进入胡族政权权利圈的世家大族组织的私军。

    但无论是百姓自发,还是道、墨、儒家组织的义军,初期因为力量过于分散全都不是凶悍胡人的对手。虽然前赴后继,却无一例外的全都迅速失败了。

    吸取了这个经验教训,北方民间坚持抗胡的各家势力开始联合,这就是同生道的雏形。

    各方抗胡势力联合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很快一只由秦人官吏、士大夫、士兵、流亡农民组成的义军就活跃在黄河南北两岸,无论声势还是战斗力、活动范围、持续时间都是前所未有的。

    这支秦人反抗军还给自己起了一个十分悲壮的名字----乞活军。

    很可惜的是,乞活军仍然没有形成一个特别统一的领导核心,各部之间虽然互有支援配合,大部分时间还是各自为战。最后在各胡族势力的联合围剿下不可避免的逐次失败了。

    但是乞活军的奋战并不是无用的,虽然最终失败,其影响力却是无与伦比的,直接造成的几个后果十分的重要。

    一是向诸胡展示了北方秦人的血性,终于让其意识到秦人不是任人宰割不会反抗的牲畜,使得胡人对秦人的杀戮有所收敛。

    二是让散落在民间各家各派意识到仅仅合作是不够的,必须要更进一步融合以形成一个号令统一的坚强领导核心。北方的各家势力、学派开始了相互融合和自我革新。

    同生道就是在这个背景下正式诞生的,主要由道、墨、儒三家弟子为核心,也吸收了其他散落民间的其他小学说的力量。

    各家成员在残酷的现实下和血腥的战斗中最大程度的摒弃了门户之见,先是歃血为盟进行人员融合,而后各家的思想和学说也根据现实需要逐渐有了很大程度的融合和改进。

    比如道家就接受了儒家“有为”的观点;墨家也不再固守“非攻”的传统准则;儒家同样以“复古”的名义吸收了很多其他各家的观点观念,实际上是一种“采各家之长”的自我变革。

    同生道的“同生”二字就有“求同存异、同生共死、天下大同”之意;最后的那个“道”字,也不是道家的“道”,而是诸子百家思想中都有的“道统”的“道”。

    其首领也不称什么“首领”、“道首”、“教主”,而是被称为“大师”,“大师”之下均为弟子,只是职责划分上有所区别罢了。

    这一点听得唐笠有点目瞪口呆,心想这已经有了初级的“平等”思想了啊!

    三是乞活军的大规模抗胡虽然失败,却只是势微而并没有真正消亡,其影响力始终都在。

    灭亡后赵乃至羯族,一度建立冉魏政权的天王冉闵就是乞活军的后人。

    冉闵的父亲冉良曾是乞活军的一员,其所在的部队被后赵开国皇帝石勒击败时被俘。

    当时北方秦人处境艰难,很多人未成年就已经拿起刀走上了战场。冉良被俘时就只有十二岁,却已经十分骁勇,被石勒之侄石虎看重收为了养子。

    冉良的儿子冉闵比其父更为勇武,深得石虎看重,待他就如同亲孙一般。石虎死后冉闵拥立其第九子石遵为帝,后石遵违背诺言立石衍为太子,冉闵由此心生不满。

    石遵死后石鉴继位,冉闵功高被封为大将军、武德王。

    冉闵或者说冉家的武力班底其实就是归降后赵的乞活军旧部,冉闵身边最重要的左膀右臂李农就是乞活军的大首领。冉闵虽为后赵屡立战功并身居高位,却因秦人的身份始终被胡人猜忌。同时冉闵本人也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秦人的身份,无法忍受胡人残害秦人人的暴行。

    石鉴继位后密谋诛杀冉闵、李农,终于将其逼反。

    秦历一千一百五十年,奋起反击的冉闵在邺城发布了震动天下的《杀胡令》,公开号召北方秦人“内外六夷,敢称兵器者斩之”、“与官同心者留,不同心者听任各自离开”、“秦人斩一胡人首级送至凤阳门,平民凭首级领赏,文进三等,武任牙门”。

    《杀胡令》瞬间点燃了压抑已久的北方秦人,其爆发出的怒火几近疯狂。

    仅邺城一地,第一天就有超过三万各族胡人被杀于城内,三天之内附近被杀的胡人数量超过二十万。

    其后北方各地的百姓、义军、归胡秦将纷纷响应,疯狂攻杀胡人,所有高鼻多须者都成为了秦人报复的对象。

    面对秦人几近疯狂的仇杀,前一刻还是嗜血饿狼的胡人瞬间变成了挨宰的绵羊,很多小族直接就被杀绝了,这其中就包括了建立后赵的羯人。

    各地屠尽身边胡人的秦人纷纷聚集到邺城,共推冉闵为帝,国号大魏(世人多称“冉魏”)。

    这是北方秦人拼死扬眉的时刻,也是同生道最为辉煌的时刻。

    不过已经靠劫掠、奴役、屠戮秦人强大起来的各族胡人自然不甘心就此退出中原,前一刻还相互攻杀的他们很快就联起手来持续围攻冉魏。

    最开始是已经占据中原的匈奴、羌、羯等胡族组成了联军,被击败后又联合了更北方的鲜卑人继续撕咬围攻。

    早在冉闵称帝之初,作为其力量根基的同生道就意识到了北方秦胡力量的差距,极力劝说他“联晋抗胡”。冉闵也采纳了这个建议,派遣使者到长江岸边联络南晋说:“叛逆的胡人扰乱中原,如今已遭到重创,如能共同征伐的话,可以派遣军队前来。”

    南晋朝廷却因为冉闵称帝建国拒绝北上支援,其真实意图是坐看北方秦胡相互厮杀。

    李传讲到这里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度狰狞,从牙缝里挤出的话中满是怨毒。

    唐笠也是听得默然不语,他完全能够理解李传的心情。

    野蛮且族群不同的诸胡都能摒弃前嫌联合起来围攻冉魏,同族同种的南晋居然坐山观虎斗。就连他这个“外来者”都不自觉的开始磨牙。

    北方秦人追随冉闵奋战了两年多,虽然连战连捷,却终因寡不敌众流干了最后一滴鲜血。

    无耻的南晋朝廷居然在其史书上污蔑冉闵“淫酷屠戮,无复人理、刻薄寡恩、无故诛杀重臣大将。”

    而与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鲜卑人杀死冉闵后却追谥其为“武悼天王。”

    这种被同族抛弃、背叛产生的怨恨,有些时候甚至超过了对胡人的仇恨。

    比如李传在讲到后来南下的鲜卑和契丹人时,语气里的恨意都没那么浓。除了这两族吸取了前人教训积极秦化之外,唐笠觉得这恐怕也是个很重要的原因。

    冉魏亡,乞活军灭,同生道受到致命重创,侥幸逃过胡人搜杀的成员虽仍坚持抗胡,行动却被迫转入了地下,渐渐成为了一个行事隐秘的秘密结社组织。

    缓慢恢复元气后,其成员多以方士、医者、商贾身份行走世间,或暗中发展成员、或救护秦人百姓、或蓄积财富以待再次起事。其中最优秀者,则以各种方式出仕于各胡族势力,以求打入胡人内部。

    李传就属于这种情况。

    只可惜自冉闵事后,胡人在武力上对秦人就防范得极严,加入军中的秦人根本做不到高位,从文的稍好,却永远没有机会掌握兵权。

    比如唐笠眼前的李传,即便做到一郡郡守高位,除了晋城郡守府的百十号衙役之外压根指挥不动一兵一卒。

    而乱世之中,武力为尊,军队才是最重要的东西。因此自冉魏亡后,北方各地的起义虽然从未断绝,却多是秦人百姓实在没有活路之下的零散之举,根本没有能成气候的。

    同生道在其中虽然也有支持,参与程度却十分有限,原因就是对这些民变性质的起义都没什么信心。

    唐笠一伙更刚刚起事时,同生道也没太过关注,实在是在其眼中这根本就是一次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规模民变罢了。

    甚至直到这颗小火星机缘巧合之下点燃了秦魏之战,乃至后来的北方诸胡混战,同生道也不认为当时已经更名为盘古军的唐笠一伙能有什么大作为。

    原因一是盘古军始终窝在大山里,在他们看来就是一股稍大一点的山贼。

    二是并州贫瘠且战争频繁,在同生道看来并不是理想的根基之地。

    直到后来盘古军屡屡下山救护和迁移秦人百姓进山避难,同生道才开始对其更多的关注起来。因为这种做法和同生道的理念相合,却也只是一种理念上的认同罢了。

    而让同生道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们眼中实力弱小且没什么前途的盘古军居然抓住了一次不是机会的机会一举攻下了晋城。

    作为后秦在东并州的根基与中心,晋城绝不仅仅只是一座城池而已。

    如果说偷袭拿下晋城还能归功于运气的话,唐笠从山里迁出的两万多百姓不但显露了实力,还表明了一种破釜沉舟的气势和态度。

    以至于作为同生道核心成员的李传第一次郑重其事的以飞鸽传书的方式向大师详细的汇报了盘古军的情况,并明确的表达了自己的看好。

    而后的两次晋城防守战不但把盘古军的战斗力和潜力表现的淋漓尽致,也一次次让李传坚定了自己判断的正确性。这才有了他冒险用内力真气为唐笠疗伤之举。

    听李传讲完同生道前世今生的唐笠一时默然无语。

    他大概能猜到李传对自己说这些的目的,但对方却又并没有彻底明说,所以也不知道该如何表态。

    最主要的是,此时的唐笠正在想着心事。

    之前唐笠在陈道清口中了解过一些这个梦中世界的历史,但对方知道的远不如李传这般详细。

    李传的讲述虽然更侧重于诸子百家的发展传承,但也把自秦始皇统一至今的大致历史脉络讲清楚了。

    而这个历史听在唐笠耳中,让他有一种强烈的陌生又熟悉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