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兀鲁
这夜，长得像是一生！
当林长生按照成无极的法子，将达纪体内的毒一点点吸出来，在这期间，她吐了无数次，只觉得眼前模糊，手脚无力。
直到达纪的血变成鲜红的颜色。
然后她瘫倒在矮炕边，再也说不出话来。
成无极吩咐军士端了羊奶上来，一点点喂进达纪口中，又给了林长生一碗，让她也喝下去。
然后，成无极再给达纪把了把脉，他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靠在了矮炕边。
“你这女娃，命倔得很啊！”他看着林长生叹道。
“什么，意思？”
“你帮他解了毒，自己竟无大碍！你知道吗？替别人解毒之人，除了至亲至交，旁人向来不为。”
“他救，救了我！”
“所以，你打算一命换一命？”成无极问道。
“你的意思是，达纪没事了？！”林长生心中高兴极了，要是有力气，她早已蹦起来拍手大笑大叫了。
成无极没料到这女娃竟是这反应，他笑了笑，看着她的时候眼神变得柔和，他道：“只要不劳心劳力，静养几月，应无大碍！”
“太好了！他能活下来！”林长生笑着道。
“那么你呢？”
“我？”林长生愕然，是啊！自己呢？在从汴京到上京这一年的辗转漂泊，受尽白眼，吃尽苦头，遭人打骂，下顿上顿都无是常事的日子里，昨夜他在酒宴上拉住她的手护住她的时候，在帐内将那烤好的羊肉递给她的时候，在火堆旁应允帮她找自己父亲的时候，大概是最为温暖的事了！
长生想到这里，微微笑道：“在这乱世里，我不过是浮萍草芥，他不同，他是少年英雄！即便以我一命换他一命，也值了！”
成无极低下头片刻，又抬起头，看着林长生道：“放心吧！我不会让你们一命换一命的。”
“谢谢您！”长生抬头望向成无极，只见他不过三十的年纪，极瘦，面容却也极为和善。
“吾儿没事了，是吗？”阿骨打火急火燎地冲进帐来。
成无极忙起身拱手道：“已无大碍，只需静养。”
“哈哈哈！”阿骨打高兴极了！他拍了拍成无极笑道：“你以后就随侍军中吧！”
“今日之功，有这位女娃的一半！若不是她愿意以身解毒，少将军也不会这么快就没事！”
阿骨打目光转向林长生，赞许地点点头，道：“他昨晚帮了你，你此刻救了他，你俩也算互不辜负！说吧，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你！”
林长生一双眼睛晶晶亮，她跪下，伏在地上真心实意地道：“惟愿大王，将照顾达纪将军的事情，交予我！其余，别无所求！”
阿骨打长叹一声，看着林长生道：“你与他有几分相似！”他坐下来，用他那双因为握刀射箭而长满老茧的手轻轻抚摩着矮炕上依旧闭目不醒的达纪，柔声道：“我最钟爱此子，他是我们女真人的骄傲！是我们的海东青！“
他一双锋利的眼神扫向林长生，”待我征战回去，我要看到一个健健康康的达纪！”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帐外，大声道：“乌蓬！传我令，率领你的人马护送达纪回去，其余人马，稍作休整，一个时辰后拔帐继续前往出河店！”
队伍在极北的风雪停停下下，没完没了的情况下，走走停停地，也不知行了多少日。
林长生在摇摇晃晃的马车内，正以手杵着脸，盯着车里仍旧昏迷不醒的达纪。
只见他眉目如画，英气挺拔，浓黑且长的睫毛安静地闭合着，高挺的鼻梁下是有些倔强的嘴唇，这就是一个少年的模样啊！哪里能与那个在战场上杀人的人联系在一起呢？
林长生没忍住，伸手沿着他的眉眼往下，勾画出他那仿若雕刻出来的轮廓。她轻轻捏了捏他的脸，叹口气道：“我也算‘纵横’大个北方了，就没见过长你这样的！”
说到这里，她的脸微微发红，近乎呢喃地小声道：“一定有许多女子喜欢你！是不是呢？你会喜欢怎么样的女子呢？”
这时候，随着几声叫嚷惊呼，马车剧烈地晃动起来。
林长生才将达纪身上的毛毡盖好，就一个没坐稳，随着晃动的车身滑落到了车窗下，她忍不住“哎哟”叫了一声。
她忍着疼，掀开车帘一看，只见乌蓬骑着马，奔到车窗下对她道：“不知是谁挖了个坑洞，上有白雪覆盖，下面却是空的，这马儿差一点陷下去，还好马车夫和一旁的将士眼疾手快，才不至于翻车，实在对不住！不知少将军如何？”
林长生心有余悸转头看去地道：“没，啊！”她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因为这一转头，便看到达纪已经撑着坐了起来。
“乌蓬，这是到哪里了？”他虽然脸色苍白，但精神看起来还好。
“少将军，你醒了？！太好了！啊！目前我们距离会宁府还有三四十里的路程！”乌蓬听到达纪的声音，欢喜极了！
林长生忙着爬了过去，扶住达纪，同样欢喜地问道：“你是何时醒来的？”
“半个时辰前。”达纪看了林长生几眼，眼神有些避让。
“什么？？？半个时辰前？？？！那，我，不是，啊！”林长生语无伦次地。
“我问你，你怎么也在这里？”达纪语气平静地问。
“你问得真是奇怪，你那晚带我走出宴席的时候，他们都认为我是你的人了，那我还不得天南地北地跟着你啊！”林长生目光狡黠又清亮地看着达纪道。
达纪脸一红，看着她说了句：“你胆子倒是挺大的！”然后他转头对着窗外的乌蓬道：“此时风雪小了，让众将士们就在此地吃点东西吧！”
“是！少将军！”乌蓬欢天喜地地去“宣传”命令去了！
达纪挣扎着想要下车，林长生忙扶住他道：“如今你是病人，不可如从前那般逞强！”她看了达纪一眼又道：“别不好意思！大王说了，以后都是我来服侍你！”
达纪欲要挣脱，却觉得自己仍旧没什么力气，便只得随她了。
下了马车，只见飞雪已停，浓云渐渐散开，前路虽然仍旧迷蒙，但家就在不远的前方，达纪心下松了一口气。
“离家许久了吧？”林长生讪讪地笑着寻找话题。
“半年有余。”
“是不是特别想家？”
“嗯。”
“是不是。。。。。。”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不知道你醒了，方才多有冒犯！”林长生忙低头拱手，满脸抱歉。
“你不知道我醒了？那若是我还不醒，。。。。。”说到这里，达纪忙打住，然后又道:“不可再有下次！”
林长生偷偷瞟了眼达纪，看到他满脸认真的模样，便噘着嘴小声道：“不好看的男人，我还看都不看一眼呢！”
“你说什么？”
“我说，我说”林长生叹口气，才道：“你肚子饿不饿？”
“少将军！我们烤着羊肉呢！一会就可以吃了！”乌蓬像是千里耳一般，在那边大声回答着。
时值正午，太阳慢慢露出脸来，阳光反射在雪地上，那白得耀眼的光芒，刺得达纪头晕目眩，有些站不稳。
林长生忙扶住他，让他靠着马车坐下，又为他从车里拿出黑色皮毛大氅，替他裹上。
然后又是靠近他的胸膛听他的心跳，又是拿起他的手学着成无极帮他诊脉的模样。
“够了！”达纪见她仍捏着自己的手不放，脸红着小声喝道。
“你别动！你如今是病人，要好好听我的话！你若是有半点闪失，你父王会吃了我！”
“那你离我远一点！”
“不可不可！方才没听到你的心跳，吓死我了！让我再听听！”林长生一边说着，一边又将耳朵贴上达纪的胸膛。
就在二人拉拉扯扯间，却听得有马蹄声由远及近，然后几声清脆的女声在欢喜地叫喊：“达纪！达纪！你终于回来了！”
还没来得及让林长生看清些什么，便只觉得自己被狠狠地扯开坐在了雪地上，一个什么人就那样扑进了达纪的怀里！
林长生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身着白袍的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女子。
“兀鲁！你怎么来了？”达纪被她这一抱，脸色变得比方才苍白。
林长生有些生气，她站起身，使劲将兀鲁拉开，看着眼前这个眼泪还挂在脸颊上的皮肤白皙，眼眉有些英气的女子道：“你不要抱他！他现在受不住！”
“你是谁？！你怎么跟我的达纪在一起？！”兀鲁瞪着一双大眼睛，气愤地问。
林长生走到达纪身边，蹲了下来，给他拍了拍大氅上的雪，又握住他的手，仰起头道：“我，是他的，他的，我是大王点名照顾达纪饮食起居的人！！”
奇怪的是，达纪居然任由她握着他的手！居然没有半分挣扎。
兀鲁气极，她蹲下来，边拉扯林长生的手边嚷道：“不可能！我父王怎么可能会这样做！他明明知道，知道我喜欢达纪！！你快放开我的达纪！”
“兀鲁！别闹！她说得对！确实是父王的命令！”达纪终于说话了。
“你怎么护着他？达纪！我知道你受伤了！斡里不什么都告诉我了！你快让我看看伤到哪里了！”
“兀鲁！”林长生闪身护在达纪身前，一脸严肃地道：“达纪现在受伤了，他需要静养，你这样拉拉扯扯，会让他伤口再次流血的！”
兀鲁站起身，就这样低下头俯视着林长生，她说：“好了，我命令你，你现在可以走了！达纪回家了，我兀鲁，可以照顾他！”
兀鲁这样高高在上的姿态，让林长生很不舒服，她瞟了一眼达纪，见他双眉微皱，便也站起身，看着兀鲁，仰头道：“兀鲁公主！恕我不能听你的命令！达纪，现在是我的人！你可听清楚了，我是达纪当着你父王面，亲自带回营帐的女人，我已经是他的人了！他也是我的人了！我照顾他，正如妻子照顾自己的丈夫！那是天经地义！你若是不听劝，让达纪有什么闪失，待你父王回来，你猜他会怎样责罚你！？”
“你胡说！！！我不信！！！达纪！！！你说话！！！”兀鲁听了林长生这番话，又急又气，眼泪一颗一颗掉落下来，她抓着达纪嚷道。
“扶我起来！”达纪对林长生小声道。
“喔，好！”林长生说出这番话，自认又勇又羞，眼睛自然不敢看达纪，又怕他当众揭穿自己，忙将他扶起身来。
达纪站定，对着兀鲁柔声道：“兀鲁，你怎么就这样跑出来了？斡里不会担心你的！”
兀鲁擦了擦眼泪，抽泣着看着达纪道：“她方才所说，是不是真的？！”
“我确实。。。。。。”
“达纪！！！达纪！！！哈哈哈哈！你小子终于回来啦！！！”
太好了！斡里不！是斡里不！达纪正愁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场景，还好！斡里不也来了！
“扶我过去！”他对林长生道。
不远处，一个身着灰袍的年轻男子骑着一匹黑马，还未及待马儿停下，便漂亮地翻身下马，跑上前来，将达纪抱在怀中！
啊！怎么，女真人都是这么热情的吗？林长生心里有些埋怨，因为达纪的身体虚弱得很哪，哪里经受得了？
“达纪昏迷了许久，才醒过来呢！”林长生很是委婉地提醒。
“喔喔！太开心了！我是太开心了！达纪！”斡里不忙放开达纪，然后满是关切地问：“伤到哪里了？我接到快报的时候，着急得不得了！恨不得立刻飞奔过去看你！还好，达纪！还好！”
“二太子！长公主！少将军，肉烤好啦！快过来吃吧！”乌蓬喊道。
围着火堆坐下，林长生将那乌蓬递过来的一块羊肉，忍着烫将羊肉撕成小块，然后将其中一小块放到达纪嘴边，轻声道：“吃吧！”
达纪的脸立即红了，他别过脸去，小声责备道：“你这是作甚？”
林长生并不在意一旁的人惊讶地看着他俩，她看着达纪说：“这久以来，我都是这样一点点喂你吃东西的，你嚼不了，我就弄得细细碎碎的，放在你口中教你慢慢吃下去呢！”
乌蓬忙打圆场道：“是啊是啊！少将军！林姑娘就是这样喂你的！我也看到了！”
“哼！你知道什么知道！！不说话别人不会当你是哑巴！”兀鲁恨恨骂道。
“哈哈！”斡里不忍不住笑出了声！“这顿羊肉，吃得真有意思！”
“斡里不！”达纪瞪了他一眼。
“好好好，我不说！哈哈哈！”斡里不欲要强忍笑意，但还是笑得不可开交。
“达纪！我来喂你！”兀鲁也照着林产生的模样撕下一块小的，就要往达纪口中塞去。
林长生将那块快到达纪嘴边的肉拦了下来。
“你做什么？！”兀鲁怒道。
“你这块大了，我得再修整一下。”林长生不由分说，将那块肉再撕成几小块，这才笑着将其中一块递给达纪。
看到这一幕，斡里不的嘴已经张成了圆形！乌蓬忙得低头翻着烤架上的肉，嘴里还自言自语道：“再烤烤这边！再烤烤！”
“我吃饱了！”达纪站起身，身子摇晃了几下，林长生忙跟着起身扶住他。
“我扶你回车里去！”林长生柔声道。
“我扶你回车里去！”兀鲁嚷道。
几乎同时！
“斡里不！你还不过来！”达纪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啊！是是是！两位女大人再吃点！我先扶达纪进去，我许久未见他了，跟他单独说几句话！”
“斡里不！！”兀鲁恨恨道。
“这点子肉，我已经撕好了一小盘，劳烦您帮我拿给达纪，他才醒，急需要吃点东西！”林长生递了一小盘在斡里不手中。
兀鲁急得直跺脚，又恨面前这女子，又怨自己竟然没还是没她想得周全。
众人无话，默默地围坐吃了会烤肉，看得日色渐渐向西方偏去，才忙着收了架子，撤了火堆，准备向会宁府赶去。
“达纪！让我照顾你！”兀鲁抓着车沿，看着坐在车里的达纪，不依不饶地道。
“你与我骑马吧，兀鲁！你做不了这样的事！”斡里不将她拉过身边道。
“你怎么不帮我说话！斡里不！你还是我哥哥吗？！”兀鲁不满道。
斡里不叹口气道：“兀鲁！你还不会照顾人！虽然我知道你可以学，但这不是让你学的机会，达纪需要会照顾他的人照顾他！你想陪他，我知道，但他现在不需要陪伴，你懂了吗？”
“可是！。。。。。。”兀鲁眼眶泛泪，她看了看达纪苍白的脸，这才低头说了句：“好—嘛！”
然后她又对着林长生恨恨道：“记住！我只是允许你此刻照顾他！我，，，，，，”
“走啦！”斡里不一把拉过兀鲁，拉着她往马儿那边走去，“天色不早了！我们得在日落前回到家！”
兀鲁不情不愿地上了马，马儿奔跑起来的时候，还几次回头看向马车。
马车内。
“唉！”林长生长叹一口气，满脸无可奈何地对着达纪道：“我算是彻底得罪这位公主大人了！”
达纪并不说话，只盯着林长生看了一会，看得林长生很不好意思。
“你看我作甚？”林长生涨红着脸。
“你确实，胆子挺大的！”
“我不都是为了你好！你看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她来照顾你？不如说你还要照顾她！万一有什么闪失，你父王可不要杀了我！”
“我说的是，你什么时候是我的人了？！我什么时候是你的人了？！什么叫做，妻子照顾丈夫？！”达纪眼神深沉，看得林长生心儿狂跳。
“那，那我该怎么说？！”林长生见他翻旧账，恨不得立即挖了地洞钻进去！
真的是羞死人了！她当时是怎么说得出口的！
但事到如今，也顾不得做女儿之态了。
林长生干咳了几声，“理直气壮”地说：“我若不这样说，她今日可是跟定你了！我是照顾她呢？还是照顾你？再说了，我一个女孩的清白我都不在乎了，你怎么不感谢我为你做出的牺牲？！”
达纪没料到她会这样回答，自己也竟然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只得无奈地摇摇头，叹道：“我只是担心，你还未进城，就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以后你的日子，怕是不会自在。”
“那么你呢？我说那番话时，你是不是如她一般不开心？”林长生突然问道。
“我？你这。。。。。。”达纪被她问得心慌，不知该如何回答。
林长生淡淡地笑了，她看着达纪道：“其实你不用回答的，我知道答案。”她俯身向前，帮达纪拢了拢大氅，回身坐好又道：“你是皇家贵胄，我是什么呢？我感激你因为救我而为我做的一切，在这样的世道里，这一切，真的让我很满足了！所以，我只想好好照顾你，待你痊愈，我也该去找我父亲了！兀鲁公主那里，待你好了以后，我会亲自跟她解释清楚的！你和她，多么相衬啊！我看得出来，她有多喜欢你！”
车厢里，是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
“我。。。。。”达纪想打破这沉默，却又说不出口。
而要说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林长生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遂又笑着掀开车帘，指着帘外喜道：“我看到房屋了！快到你家了！达纪！你快到家了！”
“是的，我快到家了，林长生。”达纪在心里默默回应了一句。
当林长生按照成无极的法子，将达纪体内的毒一点点吸出来，在这期间，她吐了无数次，只觉得眼前模糊，手脚无力。
直到达纪的血变成鲜红的颜色。
然后她瘫倒在矮炕边，再也说不出话来。
成无极吩咐军士端了羊奶上来，一点点喂进达纪口中，又给了林长生一碗，让她也喝下去。
然后，成无极再给达纪把了把脉，他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靠在了矮炕边。
“你这女娃，命倔得很啊！”他看着林长生叹道。
“什么，意思？”
“你帮他解了毒，自己竟无大碍！你知道吗？替别人解毒之人，除了至亲至交，旁人向来不为。”
“他救，救了我！”
“所以，你打算一命换一命？”成无极问道。
“你的意思是，达纪没事了？！”林长生心中高兴极了，要是有力气，她早已蹦起来拍手大笑大叫了。
成无极没料到这女娃竟是这反应，他笑了笑，看着她的时候眼神变得柔和，他道：“只要不劳心劳力，静养几月，应无大碍！”
“太好了！他能活下来！”林长生笑着道。
“那么你呢？”
“我？”林长生愕然，是啊！自己呢？在从汴京到上京这一年的辗转漂泊，受尽白眼，吃尽苦头，遭人打骂，下顿上顿都无是常事的日子里，昨夜他在酒宴上拉住她的手护住她的时候，在帐内将那烤好的羊肉递给她的时候，在火堆旁应允帮她找自己父亲的时候，大概是最为温暖的事了！
长生想到这里，微微笑道：“在这乱世里，我不过是浮萍草芥，他不同，他是少年英雄！即便以我一命换他一命，也值了！”
成无极低下头片刻，又抬起头，看着林长生道：“放心吧！我不会让你们一命换一命的。”
“谢谢您！”长生抬头望向成无极，只见他不过三十的年纪，极瘦，面容却也极为和善。
“吾儿没事了，是吗？”阿骨打火急火燎地冲进帐来。
成无极忙起身拱手道：“已无大碍，只需静养。”
“哈哈哈！”阿骨打高兴极了！他拍了拍成无极笑道：“你以后就随侍军中吧！”
“今日之功，有这位女娃的一半！若不是她愿意以身解毒，少将军也不会这么快就没事！”
阿骨打目光转向林长生，赞许地点点头，道：“他昨晚帮了你，你此刻救了他，你俩也算互不辜负！说吧，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你！”
林长生一双眼睛晶晶亮，她跪下，伏在地上真心实意地道：“惟愿大王，将照顾达纪将军的事情，交予我！其余，别无所求！”
阿骨打长叹一声，看着林长生道：“你与他有几分相似！”他坐下来，用他那双因为握刀射箭而长满老茧的手轻轻抚摩着矮炕上依旧闭目不醒的达纪，柔声道：“我最钟爱此子，他是我们女真人的骄傲！是我们的海东青！“
他一双锋利的眼神扫向林长生，”待我征战回去，我要看到一个健健康康的达纪！”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帐外，大声道：“乌蓬！传我令，率领你的人马护送达纪回去，其余人马，稍作休整，一个时辰后拔帐继续前往出河店！”
队伍在极北的风雪停停下下，没完没了的情况下，走走停停地，也不知行了多少日。
林长生在摇摇晃晃的马车内，正以手杵着脸，盯着车里仍旧昏迷不醒的达纪。
只见他眉目如画，英气挺拔，浓黑且长的睫毛安静地闭合着，高挺的鼻梁下是有些倔强的嘴唇，这就是一个少年的模样啊！哪里能与那个在战场上杀人的人联系在一起呢？
林长生没忍住，伸手沿着他的眉眼往下，勾画出他那仿若雕刻出来的轮廓。她轻轻捏了捏他的脸，叹口气道：“我也算‘纵横’大个北方了，就没见过长你这样的！”
说到这里，她的脸微微发红，近乎呢喃地小声道：“一定有许多女子喜欢你！是不是呢？你会喜欢怎么样的女子呢？”
这时候，随着几声叫嚷惊呼，马车剧烈地晃动起来。
林长生才将达纪身上的毛毡盖好，就一个没坐稳，随着晃动的车身滑落到了车窗下，她忍不住“哎哟”叫了一声。
她忍着疼，掀开车帘一看，只见乌蓬骑着马，奔到车窗下对她道：“不知是谁挖了个坑洞，上有白雪覆盖，下面却是空的，这马儿差一点陷下去，还好马车夫和一旁的将士眼疾手快，才不至于翻车，实在对不住！不知少将军如何？”
林长生心有余悸转头看去地道：“没，啊！”她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因为这一转头，便看到达纪已经撑着坐了起来。
“乌蓬，这是到哪里了？”他虽然脸色苍白，但精神看起来还好。
“少将军，你醒了？！太好了！啊！目前我们距离会宁府还有三四十里的路程！”乌蓬听到达纪的声音，欢喜极了！
林长生忙着爬了过去，扶住达纪，同样欢喜地问道：“你是何时醒来的？”
“半个时辰前。”达纪看了林长生几眼，眼神有些避让。
“什么？？？半个时辰前？？？！那，我，不是，啊！”林长生语无伦次地。
“我问你，你怎么也在这里？”达纪语气平静地问。
“你问得真是奇怪，你那晚带我走出宴席的时候，他们都认为我是你的人了，那我还不得天南地北地跟着你啊！”林长生目光狡黠又清亮地看着达纪道。
达纪脸一红，看着她说了句：“你胆子倒是挺大的！”然后他转头对着窗外的乌蓬道：“此时风雪小了，让众将士们就在此地吃点东西吧！”
“是！少将军！”乌蓬欢天喜地地去“宣传”命令去了！
达纪挣扎着想要下车，林长生忙扶住他道：“如今你是病人，不可如从前那般逞强！”她看了达纪一眼又道：“别不好意思！大王说了，以后都是我来服侍你！”
达纪欲要挣脱，却觉得自己仍旧没什么力气，便只得随她了。
下了马车，只见飞雪已停，浓云渐渐散开，前路虽然仍旧迷蒙，但家就在不远的前方，达纪心下松了一口气。
“离家许久了吧？”林长生讪讪地笑着寻找话题。
“半年有余。”
“是不是特别想家？”
“嗯。”
“是不是。。。。。。”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不知道你醒了，方才多有冒犯！”林长生忙低头拱手，满脸抱歉。
“你不知道我醒了？那若是我还不醒，。。。。。”说到这里，达纪忙打住，然后又道:“不可再有下次！”
林长生偷偷瞟了眼达纪，看到他满脸认真的模样，便噘着嘴小声道：“不好看的男人，我还看都不看一眼呢！”
“你说什么？”
“我说，我说”林长生叹口气，才道：“你肚子饿不饿？”
“少将军！我们烤着羊肉呢！一会就可以吃了！”乌蓬像是千里耳一般，在那边大声回答着。
时值正午，太阳慢慢露出脸来，阳光反射在雪地上，那白得耀眼的光芒，刺得达纪头晕目眩，有些站不稳。
林长生忙扶住他，让他靠着马车坐下，又为他从车里拿出黑色皮毛大氅，替他裹上。
然后又是靠近他的胸膛听他的心跳，又是拿起他的手学着成无极帮他诊脉的模样。
“够了！”达纪见她仍捏着自己的手不放，脸红着小声喝道。
“你别动！你如今是病人，要好好听我的话！你若是有半点闪失，你父王会吃了我！”
“那你离我远一点！”
“不可不可！方才没听到你的心跳，吓死我了！让我再听听！”林长生一边说着，一边又将耳朵贴上达纪的胸膛。
就在二人拉拉扯扯间，却听得有马蹄声由远及近，然后几声清脆的女声在欢喜地叫喊：“达纪！达纪！你终于回来了！”
还没来得及让林长生看清些什么，便只觉得自己被狠狠地扯开坐在了雪地上，一个什么人就那样扑进了达纪的怀里！
林长生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身着白袍的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女子。
“兀鲁！你怎么来了？”达纪被她这一抱，脸色变得比方才苍白。
林长生有些生气，她站起身，使劲将兀鲁拉开，看着眼前这个眼泪还挂在脸颊上的皮肤白皙，眼眉有些英气的女子道：“你不要抱他！他现在受不住！”
“你是谁？！你怎么跟我的达纪在一起？！”兀鲁瞪着一双大眼睛，气愤地问。
林长生走到达纪身边，蹲了下来，给他拍了拍大氅上的雪，又握住他的手，仰起头道：“我，是他的，他的，我是大王点名照顾达纪饮食起居的人！！”
奇怪的是，达纪居然任由她握着他的手！居然没有半分挣扎。
兀鲁气极，她蹲下来，边拉扯林长生的手边嚷道：“不可能！我父王怎么可能会这样做！他明明知道，知道我喜欢达纪！！你快放开我的达纪！”
“兀鲁！别闹！她说得对！确实是父王的命令！”达纪终于说话了。
“你怎么护着他？达纪！我知道你受伤了！斡里不什么都告诉我了！你快让我看看伤到哪里了！”
“兀鲁！”林长生闪身护在达纪身前，一脸严肃地道：“达纪现在受伤了，他需要静养，你这样拉拉扯扯，会让他伤口再次流血的！”
兀鲁站起身，就这样低下头俯视着林长生，她说：“好了，我命令你，你现在可以走了！达纪回家了，我兀鲁，可以照顾他！”
兀鲁这样高高在上的姿态，让林长生很不舒服，她瞟了一眼达纪，见他双眉微皱，便也站起身，看着兀鲁，仰头道：“兀鲁公主！恕我不能听你的命令！达纪，现在是我的人！你可听清楚了，我是达纪当着你父王面，亲自带回营帐的女人，我已经是他的人了！他也是我的人了！我照顾他，正如妻子照顾自己的丈夫！那是天经地义！你若是不听劝，让达纪有什么闪失，待你父王回来，你猜他会怎样责罚你！？”
“你胡说！！！我不信！！！达纪！！！你说话！！！”兀鲁听了林长生这番话，又急又气，眼泪一颗一颗掉落下来，她抓着达纪嚷道。
“扶我起来！”达纪对林长生小声道。
“喔，好！”林长生说出这番话，自认又勇又羞，眼睛自然不敢看达纪，又怕他当众揭穿自己，忙将他扶起身来。
达纪站定，对着兀鲁柔声道：“兀鲁，你怎么就这样跑出来了？斡里不会担心你的！”
兀鲁擦了擦眼泪，抽泣着看着达纪道：“她方才所说，是不是真的？！”
“我确实。。。。。。”
“达纪！！！达纪！！！哈哈哈哈！你小子终于回来啦！！！”
太好了！斡里不！是斡里不！达纪正愁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场景，还好！斡里不也来了！
“扶我过去！”他对林长生道。
不远处，一个身着灰袍的年轻男子骑着一匹黑马，还未及待马儿停下，便漂亮地翻身下马，跑上前来，将达纪抱在怀中！
啊！怎么，女真人都是这么热情的吗？林长生心里有些埋怨，因为达纪的身体虚弱得很哪，哪里经受得了？
“达纪昏迷了许久，才醒过来呢！”林长生很是委婉地提醒。
“喔喔！太开心了！我是太开心了！达纪！”斡里不忙放开达纪，然后满是关切地问：“伤到哪里了？我接到快报的时候，着急得不得了！恨不得立刻飞奔过去看你！还好，达纪！还好！”
“二太子！长公主！少将军，肉烤好啦！快过来吃吧！”乌蓬喊道。
围着火堆坐下，林长生将那乌蓬递过来的一块羊肉，忍着烫将羊肉撕成小块，然后将其中一小块放到达纪嘴边，轻声道：“吃吧！”
达纪的脸立即红了，他别过脸去，小声责备道：“你这是作甚？”
林长生并不在意一旁的人惊讶地看着他俩，她看着达纪说：“这久以来，我都是这样一点点喂你吃东西的，你嚼不了，我就弄得细细碎碎的，放在你口中教你慢慢吃下去呢！”
乌蓬忙打圆场道：“是啊是啊！少将军！林姑娘就是这样喂你的！我也看到了！”
“哼！你知道什么知道！！不说话别人不会当你是哑巴！”兀鲁恨恨骂道。
“哈哈！”斡里不忍不住笑出了声！“这顿羊肉，吃得真有意思！”
“斡里不！”达纪瞪了他一眼。
“好好好，我不说！哈哈哈！”斡里不欲要强忍笑意，但还是笑得不可开交。
“达纪！我来喂你！”兀鲁也照着林产生的模样撕下一块小的，就要往达纪口中塞去。
林长生将那块快到达纪嘴边的肉拦了下来。
“你做什么？！”兀鲁怒道。
“你这块大了，我得再修整一下。”林长生不由分说，将那块肉再撕成几小块，这才笑着将其中一块递给达纪。
看到这一幕，斡里不的嘴已经张成了圆形！乌蓬忙得低头翻着烤架上的肉，嘴里还自言自语道：“再烤烤这边！再烤烤！”
“我吃饱了！”达纪站起身，身子摇晃了几下，林长生忙跟着起身扶住他。
“我扶你回车里去！”林长生柔声道。
“我扶你回车里去！”兀鲁嚷道。
几乎同时！
“斡里不！你还不过来！”达纪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啊！是是是！两位女大人再吃点！我先扶达纪进去，我许久未见他了，跟他单独说几句话！”
“斡里不！！”兀鲁恨恨道。
“这点子肉，我已经撕好了一小盘，劳烦您帮我拿给达纪，他才醒，急需要吃点东西！”林长生递了一小盘在斡里不手中。
兀鲁急得直跺脚，又恨面前这女子，又怨自己竟然没还是没她想得周全。
众人无话，默默地围坐吃了会烤肉，看得日色渐渐向西方偏去，才忙着收了架子，撤了火堆，准备向会宁府赶去。
“达纪！让我照顾你！”兀鲁抓着车沿，看着坐在车里的达纪，不依不饶地道。
“你与我骑马吧，兀鲁！你做不了这样的事！”斡里不将她拉过身边道。
“你怎么不帮我说话！斡里不！你还是我哥哥吗？！”兀鲁不满道。
斡里不叹口气道：“兀鲁！你还不会照顾人！虽然我知道你可以学，但这不是让你学的机会，达纪需要会照顾他的人照顾他！你想陪他，我知道，但他现在不需要陪伴，你懂了吗？”
“可是！。。。。。。”兀鲁眼眶泛泪，她看了看达纪苍白的脸，这才低头说了句：“好—嘛！”
然后她又对着林长生恨恨道：“记住！我只是允许你此刻照顾他！我，，，，，，”
“走啦！”斡里不一把拉过兀鲁，拉着她往马儿那边走去，“天色不早了！我们得在日落前回到家！”
兀鲁不情不愿地上了马，马儿奔跑起来的时候，还几次回头看向马车。
马车内。
“唉！”林长生长叹一口气，满脸无可奈何地对着达纪道：“我算是彻底得罪这位公主大人了！”
达纪并不说话，只盯着林长生看了一会，看得林长生很不好意思。
“你看我作甚？”林长生涨红着脸。
“你确实，胆子挺大的！”
“我不都是为了你好！你看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她来照顾你？不如说你还要照顾她！万一有什么闪失，你父王可不要杀了我！”
“我说的是，你什么时候是我的人了？！我什么时候是你的人了？！什么叫做，妻子照顾丈夫？！”达纪眼神深沉，看得林长生心儿狂跳。
“那，那我该怎么说？！”林长生见他翻旧账，恨不得立即挖了地洞钻进去！
真的是羞死人了！她当时是怎么说得出口的！
但事到如今，也顾不得做女儿之态了。
林长生干咳了几声，“理直气壮”地说：“我若不这样说，她今日可是跟定你了！我是照顾她呢？还是照顾你？再说了，我一个女孩的清白我都不在乎了，你怎么不感谢我为你做出的牺牲？！”
达纪没料到她会这样回答，自己也竟然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只得无奈地摇摇头，叹道：“我只是担心，你还未进城，就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以后你的日子，怕是不会自在。”
“那么你呢？我说那番话时，你是不是如她一般不开心？”林长生突然问道。
“我？你这。。。。。。”达纪被她问得心慌，不知该如何回答。
林长生淡淡地笑了，她看着达纪道：“其实你不用回答的，我知道答案。”她俯身向前，帮达纪拢了拢大氅，回身坐好又道：“你是皇家贵胄，我是什么呢？我感激你因为救我而为我做的一切，在这样的世道里，这一切，真的让我很满足了！所以，我只想好好照顾你，待你痊愈，我也该去找我父亲了！兀鲁公主那里，待你好了以后，我会亲自跟她解释清楚的！你和她，多么相衬啊！我看得出来，她有多喜欢你！”
车厢里，是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
“我。。。。。”达纪想打破这沉默，却又说不出口。
而要说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林长生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遂又笑着掀开车帘，指着帘外喜道：“我看到房屋了！快到你家了！达纪！你快到家了！”
“是的，我快到家了，林长生。”达纪在心里默默回应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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