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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风暴

    因雅集忙得不可开交的丁泊明无暇顾及溦京城里的暗潮汹涌,若是平日他会被气氛中的微妙变化或是财货进账变化而察觉到异样,可因应酬而麻木的他而今失去了让他在官场如鱼得水的洞察力。

    溦京府尹在接获了鸦片案举报之后便组织金吾对来往客商严格抽查,这让鸦片网络不得不静默下来一阵。丁泊明知道这种密集的搜查不可能持续很久,重视商业的溦京最终仍会向照顾商事便利性妥协,这一阵风头过去、府尹抓到一些小鱼小虾去交差,严格的搜查会逐步放松。这从鸦片生意里缓过来的空档也正好可以让丁泊明安心布置在朝廷的关系。

    这鸦片生意做的让他恼火,他并不是分钱最多却是做事最多的人。他本可以不介入这交易里,钱是他这个层次的人不缺的东西,但是人情欠不起。

    他只用了五年时间就从新科榜眼做到了工部司的主官,成为了工部侍郎下实质上的二把手,这晋升的速度和所仰赖的实绩是靠着许多贵人的帮助才实现的。这些贵人中虽然也有像杜文里这样持身清廉、看重他的才能而帮助他的纯臣,也有着为了自身利益而顺水推舟、希望丁泊明能够反哺的人。那些人曾经于他有恩,当要求回报这些恩义的时候他无法拒绝。

    工部油水不少,这些年丁泊明对自己政治盟友们的回报也让他们接手了朝廷的营造、取得了山泽开发的特权,也在许多灰色地带得到来自于丁泊明的庇护,丁泊明也在“尽忠职守”和“安抚盟友”之间做着艰难平衡,只要能让他把他在工部的事情做好,他不介意让他的盟友们捞点好处。

    只是走私鸦片实在做过了——刚开始丁泊明极力推辞。工部的营造工程给谁做都是做、那些山林让谁来开发都是开发,只要他的盟友能够把事情办妥,这笔钱给他们赚了也无伤大雅。可是鸦片走私于国家于朝廷有害无利,是损国而利己之行,他不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参与进去的。然而他的政治盟友们却在鸦片走私的暴利中越陷越深,当他们要求丁泊明提供帮助否则他们就将支持其他朝廷内的官员时,这给了丁泊明不得不接受的理由。

    丁泊明突然意识到现在的自己对于他的盟友而言仍然是可以被抛弃的,对于他这样没有根基从基层做起的官员来说他将失去之前几年积累的大部分人脉,甚至会被这些盟友背刺而成为某一个政坛新贵的垫脚石;而若是他的盟友们被查获则拉出萝卜带出泥,丁泊明与他们之间常年的幕后交易自然会被曝光于有司之下,这意味着牢狱之灾和仕途断绝。

    他无法接受盟友们的失败,也无法接受他们的成功没有他的参与,于是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自己成为这个鸦片网络的织网者,以他的缜密规划与政治影响力确保他和他最核心的盟友们不会被波及,同时也阻止他们寻找其他的政治保护伞。相比于他无法控制的风险,被他自己所操控的风险让他安心得多。

    他原本只是被裹挟进了这场风暴,却以自己的意志成为了这场风暴的风眼。

    丁泊明并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被林秋离锁定,御史台所有的行动都绕过了他能察觉到的公开渠道。

    经过两天的单据查阅几个御史感觉眼睛仿佛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但好歹找出了十几家可疑的商户,运送的货物也无非是北境常见的木材、皮草、矿石这些。

    北方人口稀少但山林丰足,矿山与林地所出物产虽都是量大价廉的便宜货但也支撑起了北方的商贸,这些大宗物产用于夹带鸦片也再合适不过了。

    御史台确认可疑的商户皆是单据无法对应或是商户日常需求与采购货物的数量不甚匹配的,然而御史们对于后续应当如何行动产生了争论。

    一部分御史觉得已经有了线索的情况之下应当加快追击,迅速和溦京府尹配合突袭这些商户,先把人抓来好顺藤摸瓜挖出下一步的线索;而另一部分御史则不想打草惊蛇,在没有精准锁定嫌犯之前不要轻易动手。

    两厢僵持之下选择权被给到了负责案子的林秋离手里。

    已被铺天盖地的文书所淹没的林秋离仍未从连日劳累中清醒过来,神经紧绷的她从本能上希望靠一轮突袭结束这一场调查也好让她好好睡一觉,但仅存不多的理智却提醒她不可冲动。

    同僚们的争执仍在持续,她一边用浓茶让自己清醒一边听着同僚们的意见。

    在近乎半梦半醒之间听到的讨论偶尔会有些词句涌入她的脑海之中,同僚们的讨论被她倚靠直觉和本能组合在一起,有一道灵光好似刹那间闪过。

    这些物资体量颇大,若是从溦京的港口卸货总要搬运去仓库;而若是在物资中夹杂了鸦片则更是会为了躲避层层盘查而前往方便的仓库装卸,那么这些鸦片前往的仓库应该同时兼具“离港口较为便利”和“路线偏远不易遭到盘查”两点。

    若不是从托运的商户,而是最终运往的仓库下手呢?

    这几日溦京府尹的行动让鸦片零售消停了许多,此前一批进入溦京的鸦片或许仍有存货;若能在仓库中人赃并获便是定罪的铁证。

    秋离突然站起了身,一旁的御史们被她吓了一跳,而她随即点了两名同僚与其随行,几人风尘仆仆赶去户部下属的仓部司。

    仰仗各类商业税收的东华对于商事和贸易有着非常严格的管束制度,所有大型仓库都需前往当地有司登记仓库主人和实际使用人,每年关于仓储登记的文书都会交付民部仓部司统一保管。

    对于民部各司而言御史台已是常客,过去御史台总往刑部跑,可随着现在官员与民间商人勾结甚多,颇有将隐于市井之感,民部能提供的帮助已越来越多。如今主持民部的侍郎已年过花甲,随着年事渐高她也逐渐力不从心,时常向杜文里抱怨户部如今过于庞杂,掌管的事务和需要人员是其他几部的两倍有余。运作了二百年的六部制似乎已经无法跟上如今东华发展的现状,维新光复两派对于改革六部的呼吁在民间亦有响应,只是改革这件事情也需要年富力强的人来干,杜文里已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做这件事。

    仓部司的衙门位于城东南远离闹市的一座府院,在三人亮明御史台的身份后便被引导前去储藏卷宗的地方,仓部司给三人留了一间无人打扰的房间以安心查阅。御史台在朝廷中似乎有不受约束的特权,而朝廷各部也默许了这份特权——只要御史台不干预朝政、不掌握实权,仅仅作为一个绝对中立的监察者存在。

    秋离把那几家可疑商户和它们的经营者名字写在了一张纸上,将纸摊在了案牍中心确保每个御史都能看到;她又将画着溦京城内各个仓库的地图铺在地上,几个御史趴在图上从码头开始寻找周边符合秋离设想的仓库,再将它们所有人和承租人的名字与纸上写着的商户名录作对照。

    两个时辰仿佛转瞬即逝,刚才还打着瞌睡的御史们沉浸于工作中后很快便又清醒起来,生怕自己漏看而从头到尾又从尾到头看了两遍,也把手中的文书交换着检查。

    御史们曾问过舒光在御史台工作最需要的才能是什么,舒光回复他们的是“蠢。”

    只有蠢到迷信于御史台的力量才能不被那些拥有庞杂人脉的官员所恫吓。

    只有蠢到舍生忘死才能用性命捍卫御史台建立之初的理念。

    也只有蠢到愿意连续几天盯着书册文字才会在一片茫然之中找到些许蛛丝马迹。

    只一个下午的时间御史们便把港口附近所有仓库摸了个底朝天,即使繁琐的文书工作让人眼前发昏,在取得成果的瞬间那油然而生的振奋之情可把所有疲惫一扫而空。

    当林秋离报出一个离港口两个街区的仓库名字时,她的同僚们给出了一个好消息。

    仓库距离港口并不远,而通往仓库的是一条僻静无人的偏远小道。仓库近三年没有对外出租记录、却在去年冬天的十日内转了两道手,仓库现在的主人正是可疑商户清单中的一家棺材铺,它从北方进口了大批木材用以制作棺材——采购的数量多到能埋掉一个街区的人口;而它的上一任主人则是注册在北原路的一家木材行,这一敏感的注册地立刻引起御史们的警惕。

    明显超出需求的货物与和北原路有关的商户这两点让林秋离觉得自己可能找到了突破口,可她的兴奋与热情很快被收敛进了她严肃的仪容之中。

    这里是仓部司而不是御史台,难保是否隔墙有耳,她只在心中暗暗记下了那商户的名字和仓库的位置,打算暗访调查之后再开始行动。

    当然这一切都要在她回家好好睡一觉之后——她和她的同僚在发现线索之后便像瞬间脱力了一般,两天来的倦意一并涌上,众人只想等睡醒之后再考虑以后的事情。

    在功成之前因为劳累过度而猝死可不是什么名誉的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