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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银迹

    对于溦京城中的地下钱庄来说,唐璧和光复派比起民部的钱监更有威慑力。

    但凡能在大银号、银行里借到钱的人都不会选择去地下钱庄借高利贷,地下钱庄的客人要么是渴望富贵险中求的冒险家,要么是一群亡命徒,做他们生意的风险远高于正经的银号,无论是收到伪造银票或是借款人逃债都会为钱庄带来莫大损失,那些客人都是法外狂徒,东华国的律法也帮不了血本无归的钱庄。

    而法外之地便是光复派的地盘;比起纷繁复杂的东华律法,光复派执行的是东华民众心中最为朴素的正义。

    这种正义叫做“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光复派会在地下钱庄的交易中作为保证人参与其中,如果收到假银票或是借款人讨债以至于钱庄收不回债,光复派会代为补偿地下钱庄大部分损失。

    当然光复派也不是慈善组织,在代为偿付之后他们会成为新债主,而后利用他们无孔不入的网络将债务人找出来,连本带利讨回自己应得的全部。至于他们的讨债手段就不会像钱庄那么温柔而光彩了。溦京府尹曾试图节制光复派讨债,但民部警告如果没有光复派作为保证人,溦京一半的地下钱庄会在一个月内倒闭,最终使得溦京府尹与光复派妥协,只要不出人命官司府尹便不干涉光复派的要债手段。

    依靠光复派在地下钱庄中的影响力,要找到何处正在收购交子并非难事。

    前日累到精疲力尽的林秋离等人昨天睡了几乎一整天,今天便已恢复精神出现在了北方银行所在地顶层的阁楼上。

    在钱庄银号林立的溦京,只有东华官家开设的四家才可以被称为“银行”。北方银行起初为了替北伐筹措经费而设立,在北伐完成后为了北境各地重建而继续存在,大多经营北方的商人都会优先选择向北方银行借贷。与那些只能倚靠光复派的保证以收回贷款的小钱庄不同,北方银行往往会要求借钱的商人用他们的土地、屋宅或其他财物作抵押,若是借出去的钱收不回来北方银行便会将抵押之物变卖用以偿债,故北方各路许多土地、路桥、山林都已成为了押在北方银行之物。

    这么大的一家银行真的会是鸦片贸易中的一环吗?

    哪怕收到了光复派那儿的消息,林秋离至今也难以相信这一点。

    即便是光复派也找不到愿意收交子的银号,在东华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无法将交子重新兑换成银钱——但有时候并不需要兑换也能将交子重新变成银两。

    平日里喧嚣吵闹的北方银行今天死寂般宁静,阔气宽敞的大门紧锁,民部银钱监的官吏们在门口疏导着前来存钱取钱的客人,在大门口有一块以银钱监的名义竖立的告示牌,大意是要对几大银行作一次临时盘点。

    北方银行的楼内也是人心惶惶,毫无征兆的突击盘点是银行内大部分人都未见过的。如今正是九月初,离年底还有很久,这个时间段遭到银钱监的盘查绝非好事。虽然银钱监的告示是说几家银行都会被盘点,可将大门闭锁、不许进也不许出的架势让所有人觉得来者不善。

    比之于茫然无措的支援,北方银行的主事们如今更是如坐针毡。纵使没有参与进鸦片贸易中,经手生意多年难免手上有些不干净的事情。

    高层们被一个个叫去顶层的阁楼审问,而一捆一捆的文件被送往阁楼之上。御史们大多在银行的事务上是外行人,好在舒光取得了银钱监的协助。

    贾稽不过是负责处理收不上的坏账的主事,在北方银行的权力网络之中是一个边缘化的小角色,他不理解为何原本对于高层们的审查会落到他身上。

    他几乎不经手银行内的银钱流动,也只有收不回来的债才会落到他手里。即便借出去的钱有财务相抵当,仍不免有些借钱的商户由于时运不济或经营不善而还不上钱,这时候坏了的账会落到贾稽手里,由他通过出售那些抵当的财物以尽可能挽回损失。

    贾稽也是北方银行中少有的多面手,他总能想办法把抵给北方银行的财产找到不错的买家。把他放在他的同僚之中,或许他是心思最野的一个,回收坏账本是一件苦差事,他却通过在每次交易中作贱价格倒手的方式捞到了一大笔钱,希望细水长流的他自然也不会亏待北方银行里其他的高层们,每一笔赚到的钱由他们一同瓜分,因而所有人都对他那硕鼠般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小小的一块肉让每个人都吃的膘肥体壮。

    在被银钱监审查的时候他汗流浃背,生怕自己的这本烂账被发现。

    他躲闪的眼神和回答时的神态让经验丰富的林秋离一看便知其心中有鬼,今日所审查的每一个人都是这一副心虚的表情。若是往常的林秋离想必会享受这个把猎物逼入牢笼中的过程,可今天她没心思把每个人都扒一遍——她只想知道交子的下落。

    即便溦京城中的大小银号钱庄没有一家可兑换交子,但交子仍有它的价值——作为抵当之物的价值。

    那些用作洗钱伪装的商户将交子这种已经不再流通的票证抵押给银行获得借款,将银钱转移给幕后真正的操盘人后商户便消失无踪;这一笔借款在银行的账上将被记为坏账,而作为抵当物的交子则又可以被银行自由处置;此时若是有人花钱要求赎买这些交子那么这些交子便又可以流通到民间作为抵当物获得新的借款,如此循环往复……

    如此一来即便没有兑换,持有交子的人也可以通过北方银行将手中的票证变为真金白银,这一票证也可以用隐蔽的方式在一个小圈子里转手。

    在光复派的调查之下,御史台发现溦京城的银号中唯有北方银行一家愿意接受交子作为抵当物。

    “贾掌柜,你能否向我们说说那些经过你手的交子最后都被谁买去了?”

    这是林秋离今天第一次出言问询,贾稽不知道这位生面孔的来历,但眼见她坐在审查官员们的正中间,料想必不是小角色,便越发惶恐不安。跪在堂下的他把头埋地,就好像犯了错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的小孩子一样。

    “账目上也都有,若花些时间查出来也不难,”一旁银钱监的官吏道,“只是到时候贾掌柜会多个抗拒调查拒不坦白的罪名……”

    贾稽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一般清醒过来。交子倒卖的规模和收益远不如他卖的那些土地、园林大,他仍然无法理解为什么调查官们会着眼于这么一点小事,可现在他就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知无不言的说出了自己了解的一切。

    北伐之时东华朝廷要求北境之民将交子视同银钱用于交易,可百姓却并没那么容易接受这一张白纸可以视同真金白银,故而不少通行北方的商人不得不将交子抵当给北方银行换取银钱才可在北方做生意,直到北伐结束、交子废止之时北方银行仍有大量交子作为抵当物无人赎回,缺钱的东华朝廷也不打算出钱将这些北方银行所有的交子收回来,于是这些价值二十万贯的交子变成了北方银行的一笔烂账——曾经用银钱换来的交子沦为一堆废纸。

    于是当去年贾稽因公差旅北原路,偶遇的一名工部司的大人提出有让这些废纸重新流动起来的方法时,贾稽没想过拒绝。

    二十万贯交子每通过抵押借款和坏账处理完成一次周转,贾稽等人便可以从中抽走两千贯的好处——如此高利让贾稽一眼便知如此做的肯定不是什么干净买卖,可做他这一行的明白不该知道的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何况这笔钱虽是巨款可放在北方银行庞大的流水中算不了什么。

    银钱监的官吏们仔细翻阅了账簿,贾稽等人很聪明的在季末年末时将所有流通在外的交子回收回来,这样一来在银钱监盘点账目的时候这二十万贯交子一分不少都在北方银行的账上趴着。

    “北方银行有多少人知道这个事情?”林秋离问道。

    “很少人知道,因为做这个捞的钱不多,”贾稽说着,眼见林秋离脸上露出了不悦的神色,善于察言观色的他马上改口道,“但是几个高层人物都分了钱的,我有记过帐。”

    林秋离摆了摆手示意贾稽不必继续说下去。从贾稽的对应来看他似乎并不知道这些交子背后牵扯的鸦片交易。

    “那个工部司的官吏是谁,你还记得否?”她问着,贾稽不住点头。

    她小心翼翼走到贾稽的身边,俯下身去听他耳语那个名字;一旁银钱监的官吏们则识趣地闲谈起来以表明自己绝无偷听的想法,他们只想管好自己分内的事,御史台的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

    当林秋离得到了她想要的回答之后便返身收拾起了自己的案卷,随后对同行的同僚与银钱监的协助者们说了句“之后交给你们了”便离开了风声鹤唳的小楼。

    她需要尽快向上司舒光回复今日的成果,北原路、北方银行、工部……这三个要素终于在她的脑海中整合了起来,这远比她此前所接触的任何一个案子更庞杂。

    她感到手心在出汗,但双手是冰凉的;她不知道这是畏惧还是亢奋,可她清楚以她现在的力量不足以对抗这张腐败之网。

    她需要舒光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