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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2章 知己仇敌

    郭嵩阳沉声道:“为什么?”

    我苦笑道:“因为……你刚才也说过,好友的好友,就是好友。”

    郭嵩阳霍然抬头,灰色的脸上,竟起了激动的红晕,大声道:“昔日我败在李寻欢的手下,今日遇见你,我还是忍不住想……”

    我长叹着,喃喃道:“我只希望越迟越好……”

    郭嵩阳厉声道:“我倒希望,越早越好。”

    “哦?”

    郭嵩阳:“你我一日不分高下,我就一日不能安心。”

    我沉默了许久,才又叹了口气:“你想在什么时候?”

    郭嵩阳:“就在今日!”

    我看看四周:“就在此地?”

    郭嵩阳:“时间既已由我来选,地方便该由你来决定。”

    我笑了笑:“那倒也不必。”

    郭嵩阳也沉默了许久,才断然道:“好,既是如此,请随我来!”

    我微笑道:“请。”

    刚走两步,身后突然传来龙小云的叫声:“师父,你要快点回来啊,我和娘亲等着你。”

    我微微一怔,点点头,挥挥手,并没有回头。

    墙外的秋色,似乎比墙内更浓。

    在这个诡异的时空中,季节竟是随时变幻的。

    前几天,还下着大雪,可现在竟变成了秋天。

    郭嵩阳将双手缩在衣袖中,慢慢地在前面走。

    我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路很长,窄而曲折,也不知尽头处是在哪里。

    秋风瑟瑟,路旁的草色已枯黄。

    郭嵩阳走得虽慢,步子却很大。

    我凝注着他的脚步,看得出神。

    路上的土质很松,郭嵩阳每走一步,就会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

    每个脚步的深浅,都完全一样。

    每个脚步间的距离,竟也完全一样。

    他看来虽似在漫不经心地走着,其实正在暗中催动着身体里的内力,四肢已完全协调。

    是以他每一步踏出,都绝不会差错分毫。

    等他将内力催动到极致,身体四肢的配合协调,也到了巅峰之时,他立刻就会停下来。

    那就是路的尽头。

    到了那里,我俩就有一人的生命,也会到了尽头!

    我很明白这一点。

    郭嵩阳,的确是个很可怕的对手!

    每个练武的人,武功练到巅峰时,都会觉得很寂寞,因为到了那时,他就很难再找到一个真正的对手。

    所以有人不惜‘求败’,因为他觉得,只要能遇着一个真正的对手,纵然败了,也是愉快的。

    四野越来越空旷,远远地可以望见一片枫林。

    枫叶红如血!

    难道,那就是路的尽头?

    郭嵩阳的步子越来越大,留下来的脚印却越来越淡,显见他身体内外一切都已渐渐到达巅峰。

    到那时,他的精神、内力、身体,都将和他的剑融而为一。

    他的剑,就已不再是无知的钢铁,而是拥有了灵性。

    到那时,他一剑刺出,必将是无坚不摧,势不可挡!

    我突然停下脚步,轻轻叹息,并没有说话,也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但郭嵩阳立即感觉到了,因为他的精神已进入虚明,已浑然忘我。

    天地间,万事万物的变化,都再也逃不出他的耳目。

    他没有回头,一字字道:“就在这里?”

    我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今天……我不能和你交手……”

    郭嵩阳霍然转过身,目光如刀一般瞪着我,厉声道:“你说什么?”

    我低下头,突然觉得很惭愧。

    我很清楚,到了这时再说“不能交手”,实无异于临阵脱逃。

    这种事,我本来是绝不肯做的,但现在非做不可。

    现在,我实在没有把握,在不杀死他的情况下,也能打败他。

    虽然,就算他死了,我也可以施法将他救活,但我不敢保证,那时的他,还会是原来的他。

    这种朋友,实在太难得。

    郭嵩阳厉声道:“你说,你不能和我交手?”

    我无言地点了点头。

    郭嵩阳:“为什么?”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缓缓道:“我……我承认败了!”

    郭嵩阳张大眼睛,瞪着我,就像是从未见过我这种人。

    良久良久,郭嵩阳忽也长长地叹息一声:“我……我……你果然不愧为当世的英雄!”

    我苦笑:“英雄?像我这样的人,能算是英雄?”

    郭嵩阳摇了摇头,叹息着道:“你说你承认败了,是么……但我知道,一个人肯认输时,需要多大的勇气……这句话,我也许是宁死也不愿说的。”

    他笑了笑,又道:“死却容易多了!能为了别人,而宁可自己认输,自己受委屈,这才是真正的英雄!真正的男子汉!”

    “你……”我只觉心头激动,不能自已,只说一个字,喉咙就似已被塞住。

    郭嵩阳正色道:“我很了解你!你说,你不能和我交手,只因你觉得,你自己现在还不能死……你知道,还有人需要你照顾,你不能抛下他们不管!”

    我黯然无语,想起了林仙儿,想起了龙小云,想起了林诗音,想起了……热泪几乎已将夺眶而出。

    一个最可靠的朋友,固然往往会是你最可怕的仇敌;但一个可怕的对手,往往也会是你最知心的朋友。

    因为有资格做你对手的人,才有资格做你的知己。

    因为只有这种人,才能真正了解你。

    我心里也不知是高兴,是难受,还是感激……只不过,无论是哪种感情,都是我此刻无法说出口来的。

    郭嵩阳忽然又道:“但我今日,还是非和你交手不可!”

    我愣了愣:“为什么?”

    郭嵩阳淡淡一笑:“普天之下,又有几个李瑜?又有几个李寻欢?今日我若不与你交手,他日再想找你这样的对手,只怕是永远找不到的了!”

    我缓缓道:“只要此件事了,阁下他日相邀,我随时奉陪。”

    郭嵩阳摇了摇头:“到那时,你我只怕更无法交手了。”

    我愕然:“为什么?”

    郭嵩阳目光移向远方,远方天上,正有朵白云冉冉飘动。

    他脸上带着一丝黯淡的微笑,一字字道:“到那时,你我说不定已成了朋友!”

    我沉默了很久,黯然道:“你宁可与我为敌,却不愿做我的朋友?”

    郭嵩阳沉下脸,厉声道:“郭某此生,已献于武道,哪有余力再交朋友?何况……”

    语声渐渐和缓,他接着道:“朋友易得,能肝胆相照的对手,却无处可寻……”

    这‘肝胆相照’四字,本是用来形容朋友的。

    他此刻却用来形容仇敌,若是别人听到,非但难以明了,只怕还会发笑。

    但我很了解他的意思。

    郭嵩阳:“放眼天下,能与我一决生死的对手,自然不止你一人……但武力纵然强胜我十倍的人,我也未必放在眼里。若要我死在他们手上,更是心有不甘!”

    我叹道:“不错,要找个能令你尊敬的朋友,并不困难,但要找个能令你尊敬的仇敌,却太难了。”

    郭嵩阳厉声道:“正是如此!是以今日你我一战,势在必行!郭嵩阳今日纵然死于你手,亦是死而无憾!”

    我黯然道:“可是我……”

    郭嵩阳扬手打断我的话,沉声道:“你的意思,我都了解。今日你若不幸战死,你的未了心愿,我必替你完成;你所要保护的人,我绝不容他人伤及她毫发!”

    我长揖到地,肃然道:“得此一言,死有何憾?多谢!”

    郭嵩阳也还了一揖,肃然道:“多谢成全,请!”

    我抱拳道:“请!”

    朋友间能互相尊敬,固然可贵,但仇敌间的敬意,却往往更难得,也更令人感动。

    只可惜,这种情感,永远是别人最难了解的!

    也许就因为它难以了解,所以才更弥足珍贵。

    ………………

    风吹过,卷起漫天红叶。

    枫林里的秋色,似乎比林外更浓。

    剑气袭人,天地间充满凄凉肃杀之意。

    郭嵩阳反手拔剑,平举当胸,目光始终不离我的手。

    呼!

    风更急,穿林而过,突然带着一阵阵凄厉的呼啸声。

    呛!

    一声龙吟,郭嵩阳将铁剑迎风挥出,一道乌黑的寒光,直取我的咽喉。

    剑还未到,森寒的剑气,已刺碎西风!

    我将脚步一溜,后退七尺,背脊已贴上一棵树干。

    郭嵩阳的铁剑已随着变招,笔直刺出。

    我退无可退,身子忽然沿着树干,倏然滑了上去。

    郭嵩阳长啸一声,冲天飞起,铁剑化作一道飞虹。

    他的人与剑,已合而为一。

    逼人的剑气,瞬间摧得枝头的红叶,都飘飘落下。

    离枝的红叶,又被剑气所摧,碎成无数片,看来就宛如满天血雨!

    这景象惨绝,亦艳绝!

    我将双臂一振,掠过了剑气飞虹,随着红叶飘落。

    郭嵩阳长啸不绝,凌空倒翻,一剑长虹,突然化作无数光影,向我当头洒了下来。

    这一剑之威,已足以震散人的魂魄!

    在我周围方圆三丈之内,均已在他的剑气笼罩之下,无论从任何方向闪避,都似已闪避不开。

    叮!

    火星四溅,我手里的小刀,竟不偏不倚,迎上了剑锋。

    就在这一瞬间,满天剑气突然消失无影。

    血雨般的枫叶,却还未落下。

    郭嵩阳木立在血雨中,铁剑仍平举当胸。

    我的飞刀,也还在手中,刀锋却已被铁剑折断!

    我静静地望着郭嵩阳,郭嵩阳也静静地望着我。

    此刻我俩心里都知道,我这一刀已无法再出手。

    小李飞刀,急如闪电,就因为刀锋破风,其势方急。此刻刀锋既已折断,速度便要大受影响。

    这柄刀纵然出手,也是无法伤人的了!

    我淡淡一笑,手缓缓垂下。

    最后的一点枫叶碎片,也已落下。

    枫林中,又恢复了死一般的静寂。

    郭嵩阳长长地叹息一声,慢慢地插剑入鞘。

    他面上虽仍无表情,目中却带着种萧索之意,黯然道:“我败了!”

    “谁说你败了?”

    “我承认败了!”

    郭嵩阳黯然一笑,缓缓接着道:“这句话,我本来以为,死也不肯说的……现在说出了,心里反觉痛快得很,痛快得很,痛快得很……”

    他一连说了三遍,忽然仰天而笑。

    在凄凉的笑声中,他已转身,大步走出枫林。

    我目送他远去,竟弯下腰,不停地咳嗽起来。

    就在这时,突然有一人拍手道:“了不起,了不起,实在太了不起……”

    声音清脆,如出谷黄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