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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心草

    尚学聆声

    尚学聆声

    黄昏,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坐在斗笠山的一个小斜坡上。他的身边放着一本书,是茅盾的《幻灭》。

    十一月初了,风有点大,有点冷。少年把外套扣子扣上。他抬头望向远方,似乎内心有很多愿望还没实现的遗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又拿过书来,翻到刚才看到的地方,继续读起来。

    “命运,不过是失败者无聊的自慰,不过是懦怯者的解嘲。人们的前途只能靠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努力来决定。”看着看着,他忍不住读出声来。

    天空的色彩变得柔和而迷离,但有点阴郁,似乎是融合了世间的万千忧虑,迷迷朦朦的。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少年慢慢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夹着书往回走。

    他穿着学生装,这与农村的格调极不协调。

    在村口,二叔牵着牛迎面走来。看他高高卷起的裤腿和一脚的泥巴,就知道他肯定才从田里收工回家。

    “商岩少爷。”二叔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鞠躬问好。

    “二叔收工了?”商岩也赶快抱拳回礼。

    论辈分,他确实是商岩的远房叔叔。但他却极其尊重他们兄弟姐妹,不敢简单地直呼其名,都要加上“少爷”“小姐”等后缀,以表达自己的敬意。

    不光是他,家里很多佃户都是这种情况。

    在四川北岗县永安村,有五成人都姓商,看族谱,都是山东曲阜迁来的。因此,说“两百年前一家人”一点不为过。

    商岩家在永安村算是大家心目中的“名门望族”了,名下有一百四十多亩地。这还不算,关键是他父亲,以前大家叫他“商先生”,因为他是私立学堂的校长。前年,又被推举为乡长。

    其实他与刘湘私交甚密,去年就用大部分土地到北岗县里的通商银行抵押贷款后,把钱捐给刘湘办团练抗日了。现在,家里实际只有两亩地算自己的,仅够一大家子吃用。其他地的收成,除去还银行利息后,基本没什么剩下的。

    地虽然抵押了,但还得种啊,总不能荒废。所以,他家还是要雇二三十个短工。

    这些短工,午饭一般也是商岩家提供的。平时粗茶淡饭,但逢九赶场,家里还是会去买上四五斤肥肉,有时是猪下水,给大家改善一下伙食。

    所以,二三十人的伙食,再怎么简单,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自从押地贷款后,其实家里的经济已经非常拮据。商岩平时去县城上学了,但家里还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却是要跟着大人干活的,只是因为年幼,就干些割草喂猪之类的简单活。

    他家就位于村南面,有两间是新盖的瓦房,另外四间其实也是土坯墙,只是外皮刮得较平整,还刷了白灰浆。所以整体看,还有点大户人家的气势了。

    商岩进了大门,妹妹贤婷拿着一个不知谁用狗尾巴草给她编的花篮,蹒跚着迎上来,抱着他大腿,“二哥,你看,花篮!花篮!”商岩轻轻拧了一下她的小脸蛋。

    低头时,他发现自己裤腿上沾了一根回心草,于是取下来,轻轻插在贤婷妹妹的头发上。

    他先小心翼翼把书拿回自己房间的小木箱底藏好,才走到侧面杂屋去给伯母请安,因为是父亲续弦的,他始终开不了口叫“妈”,和大哥商驰都一直习惯于叫“伯母”。伯母正把袖口挽得高高的铡猪草,见他回来了,伯母说,“回来了?去洗把脸,马上吃饭了。”

    商岩边回应边朝水井走去,“父亲呢?”他没看到父亲的身影。

    “去县里开会了,可能也快到了吧。”伯母答道。

    “说不定在县里吃油大。”商岩打趣道。

    “他那级别,还达不到。”伯母有点不屑。

    商岩擦擦手,把毛巾晾了,回到自己的房间。大哥商驰去民生公司的轮船上做会计后,这间房终于由他一个人独享了。虽然少了一个人可以谈心,但有自己的独立空间,真好。他在心里想着。

    不行,得想想县立中学和道南中学月底联谊的事了。这个计划分配给他快一周了,还没动笔。

    他坐到书桌前,拧开钢笔帽,静下心来。

    如何把学生间的联谊活动和当下时局结合起来,又不至于遭到校方干涉,这是最大的问题。

    去年底北平的一二九运动,是商岩渴望能够参考并在北岗发起的学生运动,可是,他们目前没有强有力的组织,也受到校方的种种压迫阻挠,上街游行实在是难度很大。

    和他一样,学校里还有十来个和他有类似追求的同学,平时他们都来往甚密,去年,他们发起并秘密成立了一个“先行社”,对外是一个学生自发组织的文娱团体,实际上,他们经常以排练节目为掩护,悄悄学习一些进步书籍,暗中进行“左”的宣传,并且还发行了一份油印小报,就叫《先行者》。

    商岩才写了不到一百字,刚结束本次联谊会的目的阐述,就听到了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晚成,你帮我把这个东西誊写一份。”

    在家里,叫他的字——晚成的,只有自己的父亲——商崇健。从上学以来,父亲就是称呼他的字而不叫名,这是完全把他当大人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