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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子弹与雏菊

    国王决定启程回王都。

    他觉得这里有科尔温和莱伊就足以震慑波托耳了,因此决定动身返程。临走时还不忘再见海洛伊斯一面,提醒她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还有你养的那只小宠物,听说是奥斯顿给你的。可要好好把绳子拴牢,别咬到别人。”

    战争的暂停让每个人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些,虽然这样的放松大部分来源于对既定事实的无能为力。意料之中,波托耳没有进攻,这给了伤兵恢复修养的机会。但伯利兹的宅邸是无法接近了,在国王的授意下,中央警卫已经开始了对赫达的通缉。

    关于春神的事情,只能从克里斯多夫和科尔温身上找线索。

    “我说你,偶尔也可以叫我声哥哥啊。”科尔温半是无奈半是调侃地看着面无表情的赫达,后者紧紧抿起的嘴唇表示她对此毫无兴趣,“好的,科尔温将军。”

    于是科尔温放弃了让赫达叫哥哥的想法,毕竟他内心还有些愧疚,总觉得自己夺取了本属于赫达的爱,虽然这并不是他的错。赫达对于父母的印象已经模糊到近乎空白,那些本该成为珍宝的、平和的童年时光如今却像溪水般流走,只留下被阿尔曼捡到后的记忆,如同堵住溪流的磐石。她不关心过去,无论再怎么美好也无法再现,只能当作是幻觉,当下该做的事才是最重要的。

    士兵的尸体被掩埋在罗布涅斯城的边缘,能确认身份的尸体被登记在册,不过更多的是辨认不出原本面目的人。莱伊时不时会去那片墓地发呆,那片土地下埋着不少他的部下。

    傍晚的风不再有初来时的那股硝烟味,但仍夹杂着无法言状的难闻味道。赫达找到了靠着石头睡觉的莱伊。

    莱伊先生的心脏,也会跳动吗?

    赫达蹲下身靠近莱伊,他的眼底有浓重的乌青,即使睡着也是微微蹙着眉,曾经泛着光泽的金发现在像干枯的稻草,军装也很多天没换了,衣领上满是污渍。

    快要碰到时,那双蓝色的眼睛睁开了。

    “赫达小姐?你在干嘛?”

    “想听听莱伊先生的心脏是不是在跳。”赫达自觉失礼,站起身拉开距离。

    莱伊愣了一下,“我是在睡觉,没有死啦。”

    “为什么要经常坐在这里?”赫达远眺着这片没有墓碑的墓地。

    “闲着没事就会来,看着他们才能意识到绝对不能战败,否则所有人就都白死了。”

    太阳沉下许多,只剩一道弯弧发着烧红烙铁般的光。

    “他们死的话,你会伤心,为什么?”赫达问。

    “为什么要这么问?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死亡也是理所应当的。”

    “可有些死亡本可以避免,就算不能避免,活着的人也要让死去的人死得有意义。赫达小姐,你能理解吗?自战争开始以来,我看着搭档和部下一个接一个地死去,甚至有一个搭档,在我身边不到三天就死在战壕里了。我一直在想,这场愚蠢的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可是我一想到他们,就觉得这场战争非赢不可。”

    “抱歉……我可能还没办法理解……”

    “为什么?!”

    赫达被吓了一跳,她避开莱伊逼视的目光,看着远方的断壁残垣。

    “为什么你无法理解?!难道你不是活着的吗?难道你不是正在呼吸心脏正在跳动吗?为什么能对流不干的鲜血无动于衷?为什么会认为死亡是理所应当?罪人要死难道无辜的人也要死吗?他们!”莱伊指着埋着尸体的土地,“他们做错了什么?!明明都只是过着普通生活的普通人,为什么要死在这里?连家乡都回不去!”

    莱伊住了口,多日的伏案工作和突发的战争让他情绪有些失控,但那些话确实郁积在莱伊心头已久,尽管或许应该以更加温和地方式说出口。

    “为什么要杀伯利兹?我们明明没有接到杀他的命令,他也没对我们构成什么威胁。”

    赫达沉默,回头走进营地。

    海洛伊斯看着手里的地图,罗布涅斯城位于特洛亚帝国的西方,其余的边境线也有可靠的将军们把守,暂时不用担心。而现在罗布涅斯城刚刚经历过一场战役,兵力损失不小,防线远不如其他地方坚固,国王那里已经没有多余的军队了,因此如果波托耳想要进攻,罗布涅斯城会是最好的选择。

    那么,关于作战计划,首先是……

    “殿下,赫达小姐回来了吗?”是莱伊。

    “好像在房间里。”

    “好,谢谢您。”

    这是吵架了吗?海洛伊斯一向很敏锐,她还是头一次见到莱伊和搭档吵架,真头疼,两人磨合不好的话会很影响作战。

    “不去看看你妹妹吗?”海洛伊斯对走进来的科尔温说,“她似乎到这里后就精神不太好。”

    科尔温没回答,放下手中的咖啡推到海洛伊斯面前,“王都的物资补给要过段时间才能到,这是最后一点咖啡了。”她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看着科尔温。

    “我抽烟就好。”科尔温摸出烟盒。

    实际上烟也没剩多少了,现在只有粮食还算充裕。从王都出发的物资补给队不知为何迟迟未到,科尔温很担心,但所幸与国王的联系还未中断,新派出的物资补给队也已经在路上了。

    莱伊站在赫达房门前,犹豫着要不要敲门。

    “赫达小姐去找教主了。”隔壁的一名女兵说。

    水晶吊灯投下暖黄的光晕,高脚杯中紫红的酒液映着奥斯顿略带愁容的脸,侍从们进进出出在桌上摆满山珍海味,他却毫无胃口,连酒也不想喝。对面的国王倒是心情不错,泛着油光的嘴角旁垂着涎水。取得战争的胜利对他来说确实是一件好事,波托耳已经有好几个月都按兵不动,但国王却迟迟不愿意召回他们,难道国王真的忍心就这么把女儿留在被进攻可能性最大的罗布涅斯城吗?

    “我知道你担心他们,毕竟科尔温和海洛伊斯实际上都是在你身边长大的。”国王啃着肉,冲奥斯顿略带蔑视地笑了一下,“但你也要明白他们守护国家的职责。”

    “那就算他们死在那里也没关系吗?科尔温自然要留下,至少把海洛伊斯带回来吧。”奥斯顿嗫嚅着。

    “战死沙场可是士兵最荣耀的死法。至于海洛伊斯,谁让她是长女呢?就算她死了,我还有若拉,还有那些情妇为我生的孩子们。你知道吗奥斯顿,那个在王都开酒馆的婊子又给我生了个儿子,哈哈哈哈哈哈!这就是女人!甚至连钱都不用给,只要说自己是国王,她们就会排着队撅起屁股。”国王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特洛亚帝国和它的军队会永世长存。”

    奥斯顿无言,低下头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并不存在的油污。

    如果特洛亚帝国的存续要建立在那些孩子们的牺牲之上,那这样的国度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吗?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看着国王愉悦的笑脸,还是放弃了。克里斯多夫和海洛伊斯他们在一起,不知道现在是与他们达成合作了还是仅仅被监视着,更何况克里斯多夫还并未真正拿到兵权。自己似乎也做不了什么,难道现在要求海洛伊斯返回王都就是正确的吗?万一军队因为王室成员的离开而出现骚乱,进而未能抵御侵略,这样的责任自己担得起吗?

    国王面前一片狼藉,侍从赶忙撤下餐布换上新的。“奥斯顿,不要想着去其他地方,首相不在王都的话,让波托耳知道了他们可能会以为我们在盘算着其他什么事。现在最重要的是让波托耳看到我们的善意,让他们知道我们并没有继续战争的打算。”他将手中的银叉狠狠地刺入肉排,骨头被连同着穿透,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奥斯顿挤出附和的笑,善意?哪怕是占领波托耳之后你也不会停下的,你的目的是征服世界吧?布拉德里克·贝内特陛下。

    克里斯多夫从昏睡中苏醒,稍微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身体,打了个哈欠,才看到房间的角落里有个人影,登时吓得困意全无,蠕动着身体瑟缩在床脚,破旧草席被他蹬得裂开了一道口子。

    “您醒了?”是女性的声音。

    天空泛着微光,克里斯多夫不知现在是天色将晚还是天光将明,借着昏暗光线,他看清了坐在角落的是海洛伊斯的伴读小姐。

    兴许是海洛伊斯让她来的,克里斯多夫这么想着,稍微放松了一些。

    角落的人就这么沉默着看他,克里斯多夫倒也不介意,回看着对方,用诚恳的目光表示自己绝无隐瞒之事。

    “想见孩子们。”

    克里斯多夫的心里的话,翻来覆去只有这一句。看不出个所以然,于是赫达开口。

    “有些问题想问您。”这声音听起来没有丝毫攻击性,看样子只是单纯的询问。

    “啊,我会尽量说的。只是如果我配合的话,能不能放我回去见孩子们一面?”

    “我会向殿下请示。那么首先是关于春神的问题,你们之前召唤出过春神吗?”

    “……没有。”

    赫达对这个回答很意外。为了过去完全没尝试过的事情,就要牺牲什么都没做错,甚至立下赫赫战功的人。这群人究竟在想什么?

    “那‘神之子’为什么只会出现在戈德弗雷家?”

    “我不知道。只是根据历代教主的记载,‘神之子’一定会诞生在戈德弗雷家,但究竟是哪个孩子根本无章可循。在我还年轻的时候,听说上任教主曾召唤出过春神,只是我没亲眼见到过。”

    “海洛伊斯殿下说科尔温不再是‘神之子’,这样的身份难道不是与生俱来的吗?会消失吗?”

    “老实说,我在记录中从没见过这种情况。不过,虽然没什么用,还是请你将这个转交给殿下。”克里斯多夫从草席的夹层中抽出一张纸,是国王离开之前派人偷偷交给他的,要求克里斯多夫尽快举行召唤仪式。

    似乎什么都问不出来,克里斯多夫掌握的情报不比海洛伊斯他们多。赫达收好那张纸,从房间里退出来,看到莱伊在门外徘徊,“怎么了?”

    “刚刚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

    “没关系,毕竟你也没说错。”赫达仍旧避着莱伊的视线,说不上为什么,但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是自己害怕知道的。“我确实,无法理解死亡。”

    “我听殿下说你来这里了,收获什么新情报了吗?”

    “让你失望了,没有。但我想问,‘神之子’是什么?”

    “欸?搞了半天你连‘神之子’是什么都不知道,那你是怎么拷问他的?”

    “没有拷问他……是海洛伊斯殿下让我来的,有很多东西我也不知道。”赫达面不改色地扯着谎。

    在到达会议室之际,赫达明白了该躺在祭台上的原来是自己。

    所谓“神之子”,就是被春神选中的孩子。春神会将自己的力量给予这个孩子,让这个孩子听得到世间所有人的内心所想,一般“神之子”会在九岁时得到春神的力量,如果要召唤春神,就要等到“神之子”满13岁之后将其献祭,将力量归还于春神。除此之外,还要献祭一名王室成员,而许愿者也要献出自己的寿命,被召唤出的春神会满足许愿者的愿望。几百年来,戈德弗雷家不仅有是“神之子”诞生的家族,也是负责祭祀仪式的召唤者,为历代国王服务,作为补偿,戈德弗雷家族一直享有着仅次于王室的地位。

    “你知道得好清楚,刚刚克里斯多夫说……”话音未落,赫达就知道自己被骗了,如果真的没召唤出过春神,那这些情报是哪来的?她有些懊恼,自己怎么可以轻信他?

    那就有些矛盾了,赫达继而思索着,既然戈德弗雷家族如此重要,国王不至于因为政见不一和贩卖军火而将戈德弗雷家赶尽杀绝。舅舅的话也有些漏洞,国王不可能让拥有如此强大力量的戈德弗雷家族掌握兵权,以兵权要挟国王又从何谈起?

    “许愿者要献出多少寿命?”赫达问道。

    “仪式成功后,许愿者就只有三年可活了。特洛亚帝国在过去几百年一直处于和平与富饶之中,因此几乎没有国王愿意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召唤春神。”

    “那要如何辨别哪个孩子是‘神之子’呢?外观上也不会有明显区别。”

    “没办法辨别啊。”莱伊无奈地笑笑。“这场战争来得真是时候,不然现在被献祭的就是将军和殿下两人了。”

    会议室里,科尔温和海洛伊斯正面色凝重地看着墙上钉的图纸。

    一进门,赫达的目光就如利剑般穿透科尔温,他也毫不客气地对视回去,她要干嘛?就算不愿意承认自己这个哥哥,现在也不是挑事的时候。

    啊,果然。赫达印证了内心的猜想——曾经成为过‘神之子’的人是无法被读取内心的。

    不过当前有更加严重问题,那就是粮食的供应开始出现短缺。国王派出的粮草队迟迟未见,军队中恐慌的情绪正在悄悄蔓延,有如平静海面下的汹涌暗流。海洛伊斯和科尔温一筹莫展,饥饿远比敌人更可怕。

    之后,赫达向莱伊坦白了自己的身世。

    莱伊很是惊讶:“所以赫达小姐你——是‘神之子’?!那迈耶先生……”

    “是我舅舅。”

    “啊……你们关系不太好?”莱伊想起赫达将枪口对准阿尔曼时不容置喙的眼神,“不过赫达小姐这么信任我,我很高兴。”

    又一年春天要来了,无人打理的荒地上开满了白色雏菊,像是一片等待着死者的白色墓碑。

    “因为莱伊的心脏,是跳动着的。”

    附近山林里出没的野生动物让粮食危机稍有缓和,但渐渐的,猎物也开始变得难找起来,在人们艰难地寻找食物之时,塞西莉亚和柏莎如降临凡间的天使般,带着精锐小队和充足的粮草出现在罗布涅斯城。

    “太好吃了!”莱伊呼噜呼噜喝着热粥,发现赫达在看着自己,连忙不好意思地用衣袖擦掉眼角的泪花。塞西莉亚在向科尔温和海洛伊斯汇报情况,不出所料,之前从王都出发的粮草队都在半路被劫持,国王似乎并不太关心粮草的事情,只是让她自己安排,她提出前往罗布涅斯的请求后,国王只要求她给克里斯多夫传话,要他不忘自己的使命。

    “是波托耳干的吗?”科尔温思忖着。

    “国王还不知道‘神之子’的人选更换了吧?”莱伊满足地拍着肚子。

    塞西莉亚放下手中的碗,难以置信地看着莱伊,于是赫达把这期间发生的所有事向她复述了一遍。

    “对了,这个给你。”惊讶之余,塞西莉亚从口袋里翻出一封信递给赫达。“一个大姐姐给你的,她说想和我一起来,但是怕自己什么都不会反倒拖后腿,就叫我把这个给你。”随着信掉出来了一团白布落在地上,赫达捡起来展开,形状像是婴儿的口水巾,只是比婴儿用的那种大很多。

    “啊,抱歉。妈妈硬要我带着。”塞西莉亚抢回去,趁人不注意又塞回口袋。

    士兵们围着篝火热络地谈笑,不是什么节日,也不是战争的完全胜利,仅仅是能填饱肚子,在这群听惯了轰炸声与哀鸣声的人看来就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没人注意到这里尴尬的小小插曲,就连海洛伊斯一直皱着的眉头也短暂地舒展开。

    午夜烛火下,赫达看着那封皱巴巴的信,信封上的字迹被磨得模糊不清,但还是能辨认出写信人的名字。

    危机感骤然消失的夜晚,所有人都睡得格外香。唯有赫达还醒着,在明明灭灭的烛光下读着来自迪丽雅的信。

    亲爱的赫达小姐:

    自从您去往罗布涅斯城已经有好几个月,今年春天来得似乎早了些,但祭典是不会再举办了。我本想和塞西莉亚小姐一同前往您的身边,但是我不会使用刀枪,去了也是添麻烦。我回到了阿尔曼先生的府邸,他最近身体不是很好,总是很忧愁的样子,我想他是在担心小姐。总之,请您务必、务必要保护好自己。

    我盼望着您的归来。

    永远对您忠诚的迪丽雅

    房间里很安静,安静得连风拂过墙壁的声音都能听到,赫达将手放在胸口,皮肤是温热的,心脏是跳着的,活着的,我是活着的,很轻很轻的声音,连空气中的尘埃都不曾惊扰。

    只有活着的人,才能收到他人的思念。

    塞西莉亚和柏莎的到来让大家过了一段安稳日子,接下来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国王的意见都起很大的决定作用。负责联络的海洛伊斯正等待着国王的指示,科尔温和莱伊密切监视着波托耳的行动,塞西莉亚和柏莎负责粮草的安全与配给,赫达则负责士兵们的训练。至于克里斯多夫,海洛伊斯认为他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于是派柏莎护送他回王都。

    “您是在怀疑我吗?只要您和科尔温不同意,我是绝对不会干出杀了你们召唤春神这种下流事的。”克里斯多夫不大愿意回去,天知道国王会怎么处置他。

    “就算想偷偷杀了我们也没关系,您尽管试试看。”海洛伊斯满不在乎,“不要让其他人知道你回王都了,但是可以去见父王。对于归顺我们的事情要保密,父王问你为什么不举行仪式,你随便找个理由糊弄过去,懂了吗?”

    在一个本该安睡的夜晚,赫达的梦里毫无征兆地再次出现了亚伯,那个眼神空洞的小男孩,他满手泥巴,向着赫达的方向不断问着:“出现了黑色,怎么做?该怎么做?该怎么做呢?”这询问中不带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想要知道赫达的答案。

    “我不知道……”赫达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能无奈地回答。

    后来的对话赫达就不记得了,只记得醒来时看到的是莱伊焦急的脸,士兵们匆匆穿上作战服佩好枪,科尔温和海洛伊斯站在城墙上,塞西莉亚、柏莎和其他几名士兵死死守在存放粮草的房间门前。

    波托耳军,包围了整个罗布涅斯城。

    被波托耳包围的第一天。

    情况不容乐观,海洛伊斯早早就放出信鸽请求国王的援助,现在还没有回信。返回营地的侦察兵汇报的波托耳军数量远超科尔温的预期,分发给每个人的口粮定额被大幅削减,他们必须保证存活到援兵到来。

    现在强硬突破包围圈无异于以卵击石,波托耳只是包围,并未采取任何进攻行动,看样子是准备打消耗战。

    不可轻举妄动,恐怕两方都是这么想的。

    被波托耳包围的第七天。

    无论是哪一方都没有任何动静,海洛伊斯曾试着派人摧毁敌方粮库,但派出的人员却再也没能回来。于是她放弃了摧毁粮库,士兵人数本就比波托耳少得太多,哪怕减损一个人都不行。

    赫达仍旧负责士兵训练,只是比以往要更加严格,因为此时的任何宽容都有可能成为战场上夺取生命的利刃。活着回去现在对她来说是一件十分必要的事情,刺杀国王的任务还没完成。而且,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见舅舅一面。

    国王的回信姗姗来迟,要求所有士兵全力抵抗,务必守住罗布涅斯城,援兵已经在赶来的路上。除此之外,还要求克里斯多夫尽快完成自己的使命。

    被波托耳包围的第三十天。

    粮食告急,援兵仍未到来,克里斯多夫表示只要科尔温和海洛伊斯愿意,春神召唤仪式随时都可以举行,被海洛伊斯拒绝。莱伊想组成一支冲锋队伍突破包围,以期让科尔温和海洛伊斯返回王都,被海洛伊斯拒绝。

    中尉吉姆以其沉稳老练的性格被士兵们称为“大哥”,即使面对眼前这种绝境他也丝毫没有崩溃。他总是积极地在各项工作中都冲到最前方,还曾救下好几个因绝望而想要自杀的新兵。在一个午后,他慷慨激昂的演说振奋了诸多士兵,大家都对援兵的到来和战役的胜利充满了信心。而后,在自己的房间里,吉姆用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被波托耳包围的第四十天。

    奥斯顿先生来信说在波托耳包围圈外的一个废弃港口,他为士兵们准备了船只,只要能突破包围圈,就能乘船先前往波托耳和特洛亚海域边界处的一座小岛上,之后返回王都就容易多了。他还在信中强调,国王并未派出任何援军,为的是逼迫科尔温和海洛伊斯以及克里斯多夫献祭自己。是乖乖当祭品还是殊死一搏,由海洛伊斯他们自己决定。

    “三个人的命还是两百名士兵的命?显而易见。”海洛伊斯将信叠好塞回信封。

    “选错了的话,会被奥斯顿先生骂的。”科尔温笑了。

    冲锋小队当天就编好了,海洛伊斯和科尔温在最前方,赫达和塞西莉亚负责两翼,莱伊在最后方防止偷袭。

    “这也许不会是特洛亚的最后一场战役,但这很有可能会是在场的大多数人生命中的最后一场战役。我不会强迫你们去送死,选择跟随我的人,可能今天就会死,选择留下的人,每人会获得三天的口粮,但我们离开之后波托耳是否会对城内进行围剿,我们不得而知。”海洛伊斯举起剑,利刃如野兽的爪牙。所有士兵都沉默着,初醒的太阳拨开云层,照耀着他们挺直的脊背,没有人留下。

    尽管知道这几乎是一场必死的冲锋。

    当士兵们呼嚎着冲出城门时,波托耳军还是难以相信他们会真的以区区两百多人与他们将近万人抗衡。太阳隐于厚重的云,只留下朦胧的光照着鲜血和尸体。山雀不再鸣叫,子弹和刀剑的呜咽远比它们的嗓音更嘹亮。莱伊的肩膀被打中,他将缰绳深深勒入手臂以缓解肌肉撕裂的疼痛,海洛伊斯浑身都是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滑腻的鲜血让握住刀柄变得更加困难。有多少人倒下了?没工夫回头看,只能一直、一直向前,没有人会为那些倒下的人敛尸,也没有人会将他们带回家乡了,这里会成为他们的坟墓。腿好疼,是中弹了吗?海洛伊斯刚低下头,科尔温为她挡了来自身侧的一剑。离港口还有多远?脸上糊着血和尘土,视线开始模糊,在这里倒下的话,那真是最糟糕的死法。

    眼前蝗虫般紧紧聚在一起的波托耳军突然裂开了一条缝,一抹被血浸透的绿色从这团蝗虫的背后直直劈来,没能躲开的敌军摔下马,被马蹄踩碎头颅,侥幸躲开的敌军忌惮地看着赫达,一边与其对峙一边往后退。

    “将军,枪借我。”

    意识清醒过来的海洛伊斯发现两翼和后侧的敌军少了很多,想必赫达和莱伊给了波托耳沉重一击。港口不远,但活着抵达对身负重伤的他们来说仍是个挑战。跟随他们出城的士兵现在怕是没剩几个了,半边身子都痛到麻木,海洛伊斯大口喘着气,努力保持着清醒。

    那些与赫达和莱伊对峙着的敌军突然倒下,剩下的人见势不妙便慌忙撤退,赫达感到奇怪,但还是跟着他们又走了一段距离,确保剩下的敌军确实撤退了才折返回来。在与大地融为一色的尸体中,她看到一个人爬了起来。

    是敌军,看样子是混在尸体中躲过了一劫。

    赫达端起枪,他的脸看起来很年轻,像是还没有成年,他惶惑的眼睛扫着周围,看到端着枪的赫达,惊恐地举起双手求饶。

    她无端地想到了梅,伯利兹遇害的那晚,她也是这样满脸的惊恐。

    她扣下扳机的手指迟滞了两秒。

    他偷将手向下摸索到了一杆枪。

    “砰——”扳机扣响。

    面带惊恐的少年向后仰去,子弹正中眉心,蜿蜒的血爬满面庞,他向赫达伸出的手应声而落。

    看不见的狙击手并没有让海洛伊斯他们放下心,奥斯顿先生说不会有援军,那么这意外出现又帮助他们的人,是……

    “泰伦德将军!”

    款式相同的军装出现在这尘雾漫天的战场,莱伊和之后赶到的塞西莉亚恭敬地向他行了军礼。赫达也学着他们行礼,看到他投来的赞赏目光。

    “刚刚的表现很不错。”泰伦德表情温和,似乎不是身处战场,而是在郊外散步一样。

    虽然来自波托耳的威胁暂时被解除,但如今活下来的只有十几个人。一行人到达港口,奥斯顿准备的船只早已等待在此,“既然你们上了船,那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将军,是国王派您来的吗?”科尔温问。

    “并不,只是帮老朋友奥斯顿一个忙而已。”泰伦德走向海洛伊斯,“公主殿下,我一直都认为您会是非常优秀的领袖,特洛亚需要您。所以请您,尽快回来。”

    “我会的。请代我向奥斯顿先生问好。”尽管站都站不稳,海洛伊斯仍旧不失王室风范。

    风鼓起船帆,推着船离开港口,安顿好其他士兵后,赫达和莱伊来到甲板,海洛伊斯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层层叠叠的绷带裹着她清瘦的身体,赫达想起她背上那道不浅的伤疤,难以言说的感觉在心头化开。

    “我以为公主殿下是笼子里的金丝雀,没想到最后你是受伤最严重的那个。”赫达接过塞西莉亚递来的面包。

    “确实在笼子里,但我可不是金丝雀哦。而且也没人说过被精锐小队保护着就能完全不受伤。”

    科尔温瞥了她一眼,保护她的精锐小队几乎没一点用处,每次战斗海洛伊斯都是敢于头一个冲进敌营的那个人,有的时候觉得她很乱来,但她也确实立下了不少功劳,更不能否认她在军事方面确实有过人的天赋。如果没有拴在脖子上的锁链的话,大概会是个极有成就的君主吧。

    “泰伦德将军会被国王陛下处置吗?毕竟是未经允许擅自行动。”科尔温有些担忧。

    海洛伊斯望着渐行渐远的海岸线,“虽然未经允许,但他的行为本身没有错,至少在明面上父王不会对他怎么样,更何况现在南方边境的镇守也少不了他。”

    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后,每个人都屈服于困意。小船在海上如摇篮般飘荡,黎明晨曦下的海浪吟着安眠曲。活下来的人乘着船逃离故土,迈入天国的人永远眠于黑夜。

    几天后,船上的人终于能远远地看到那座小岛了。

    那是一座位于特洛亚和波托耳海域边界的岛屿,由于离两边的大陆都较远,因此很少有人会特意前往岛上。不知道岛上是否有人居住,安全起见,海洛伊斯要求大家脱下军装,装作是在海上迷路的商人队伍。

    一片白色的影子在阳光下翻飞,落在地上。

    是雏菊花瓣。

    赫达捡起来,不知是什么时候粘在身上的,一路被带到这里。自己的军装早已被敌人的血浸透,这片花瓣却洁白如初,甚至还保持着从花茎上落下时柔嫩的触感。她向把它放进口袋,却被风卷走吹进海里。

    下午,天色大变,浓重的乌云倾倒的山一般压在天空,海浪凶猛起来,推着船上下起伏,科尔温忧心忡忡,这样的天气继续行船怕是凶多吉少,但眼下又没有可以停靠的地方。他看着天边倾泻而下的暴雨,只能让大家先躲在船舱内,同时降低行船速度,以求平稳地捱过风暴。

    雨一直下着,越来越猛,像是海洋被倒转,海水尽数瓢泼而下一样。船在这样的风暴中更显单薄,塞西莉亚紧紧握着赫达的手,后者有些不适应但也没有松开。风暴不知何时会结束,赫达盯着舷窗外,她从没见过海,这样愤怒的天气让海上升起连绵的雾气,所以能见度很低,但她还是贪婪地看着。

    一个巨大的浪打过来,撞在船上发出石破天惊的轰鸣,登时,船体倾斜,桅杆断裂,黑色的海水叫嚣着涌进船舱,人们绝望地闭上眼睛。莱伊拼命叫着还在睡梦中的人,科尔温抓着栏杆试图确认情况。赫达摸了摸衬衣口袋,迪丽雅的信还在。

    赫达的内心突然产生了一种遗憾的感觉,海水漫过小腿,哭嚎声和祈祷声不绝于耳,杀掉国王的任务大概没办法完成了。想来这算是自己第一次任务失败,她直起腰又看了一眼雾气迷蒙的海,最终被浪头拍下,跌进深海。

    其实还有一个小小的遗憾,迪丽雅的思念,自己是没办法回应了。

    她扯了一下嘴角,想要摆出笑的表情,原来被人思念着就会感到幸福,就会想要发自内心地笑。虽然任务没完成,但现在感觉并不坏。在这里死掉的话,也就听不到舅舅的责骂了吧。

    天空抛下几声惊雷,柏莎抬头望天,总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带着克里斯多夫藏在了她和塞西莉亚进入军队之前住的地方,虽然克里斯多夫无比想要先去看看孩子们,但看到柏莎阴沉的脸和阴沉的天空便也识趣地闭了嘴。

    “你在这里待着,我去看看伯母。”柏莎看雨稍微小了些,便穿上防雨斗篷翻身上马。几步之后又折返回来,将克里斯多夫的手用麻绳绑在床边,“委屈您了。”

    克里斯多夫无所谓地摇摇头,现在即使放他自由他也不敢出去,按照国王的性子,知道他回来了怕是会直接杀了他。戈德弗雷唯一的后裔科尔温已经不再是“神之子”,克里斯多夫嗤笑着,真是天大的讽刺,国王的愿望永远也不能实现了。

    嗤笑过后是无尽的颓丧,这也意味着自己的愿望也无法实现了,明明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牺牲那两个孩子。

    柏莎敲开塞西莉亚家的大门,红发妇人看到是她便热情地将其迎进去,但笑脸掩不住眼中的担心和疑问。柏莎放下手中提着的食物,尽可能露出宽慰的笑容。

    “塞西莉亚现在和公主殿下在一起,正往王都赶,我是因为承担押送任务所以早一些出发。伯母您……最近身体还好吗?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妇人慈祥地笑了,说着不要柏莎担心的话,手中仍不停地缝着衣服,造型可爱的小肚兜,缀着草莓图案的口水巾,镶着蕾丝边的发带,全都是婴儿服饰的造型,只是尺寸略大一些。柏莎五味杂陈地看着,从塞西莉亚小的时候伯母就热衷于给她穿婴儿衣服,直到长大了也是。爸妈死后自己在这里借住过两年,之后就和塞西莉亚一起入伍,塞西莉亚虽然对穿这些衣服感到难为情,但为了不看到母亲露出受伤的表情也只好接受。

    柏莎离开塞西莉亚家时,发现天晴了。

    赫达睁开眼,暴雨过后的大海像温顺的小狗,用海浪舔着她的身体。她仰躺着,衬衣口袋里的信不见了,只剩几片纸屑。没想到第一次参加作战竟是以这样的方式结尾,船已经全然不见,四周横七竖八地躺着人,看样子他们是遭遇风暴后被冲上岸,这里就是岛了吗?总之活下来了,算是件好事。

    其他人陆续醒来,科尔温看了看四周,“虽然过程艰辛,但好歹算是到了。”

    海洛伊斯嘤咛着,滚烫的额头让科尔温皱起眉头,“这里没有药啊。”

    莱伊眺望着远方,目之所及之处只有漫漫海水,想要与陆上的人通信似乎不太可能,这样就只能盼望着奥斯顿先生早日派船来接他们,如果这个岛没条件让他们再造一艘新船的话。

    “走吧。”科尔温说。于是醒来的众人便站起身,当务之急是找到食物和水源,还要注意防范岛上可能有的野兽。科尔温背起海洛伊斯,暗中希望岛上能有些草药之类的。

    不幸的是,众人刚迈开的步子被逼退,一群手持长刀的人从草丛后跳出,将他们团团围起,眼神凶恶。所有人摊开双手,表示自己没有武器也没有恶意,为首的人仔细看了看他们,命令两人对他们搜身,确定安全后便下令收起长刀。

    “又是难民啊,看着像特洛亚人。”

    “欢迎来到被神遗忘之地——废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