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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黎明与黑夜

    训练的内容对于赫达来说都能轻松应付过去,与莱伊对练时她也总是能占到上风。要收敛力量,赫达不断提醒自己,太过引人注目会影响计划的执行。

    科尔温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训练场,冷峻的脸和修长的身材引得不少女孩子红着脸偷瞄。他能想象如果海洛伊斯在身旁,肯定会嗤笑一声:“要是她们知道自己眼中的成熟男人喜欢在独处时唱歌,还非常跑调,一定会感到很幻灭的。”科尔温在赫达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和我对打,让我看看你的水平。”赫达正欲站起,忽然铃声大作。她向科尔温行了军礼:“抱歉,将军。午饭时间到了,教官会在开饭前点名。”说罢便和莱伊一起往食堂走去。并非是害怕自己会输,赫达只是觉得科尔温很危险,尽管知道他与自己处于同一阵营——至少表面上如此,但面对他时总会提高自己的警觉度,或许是因为无法读取他的内心,也对他没有丝毫了解,人对于未知总是会感到恐惧。

    “可以坐在这里吗?”赫达正搅着汤,红发女孩不等她回答,就端着餐盘自顾自坐下,和她一道的还有个满眼怯懦的女孩。

    是那天鸟儿般从她眼前飞过的姑娘,但是脸上带了些伤,似乎是新伤。

    “我是塞西莉亚·碧塔,这是我的妹妹,柏莎·布劳恩。你叫什么?我那天在军营看到你了,你是科尔温将军特意招进来的吗?因为现在还不是招募新兵的季节欸……”塞西莉亚揽过柏莎,棕红色的眼睛中满是好奇。

    “该不会是科尔温将军的恋人吧!”

    赫达呛了一口汤,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这么热情会吓到赫达小姐哦。”莱伊咬着香肠,脸上挂着看戏的表情。“赫达小姐现在是我的搭档,是海洛伊斯殿下指派的。倒是你,塞西莉亚,这么喜欢和陌生人搭话,当心哪天搭到穿便衣的波托耳军哦。”

    “殿下亲自指派的!”塞西莉亚满脸崇拜,丝毫不理会莱伊。柏莎挣开她揽着自己的手,眼中的怯懦褪去了几分:“你的格斗技很厉害,可以教我吗?”

    “啊……可以。”

    “我也要!”塞西莉亚兴奋地用双手撑在桌子上,“格斗技比莱伊上尉还厉害的人可是凤毛麟角哦!怪不得你能被海洛伊斯殿下看重!”

    赫达抿抿嘴唇,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合群一点。“你是才加入军队的吗?看起来年龄很小……”

    “啊——我14岁哦,虽然特洛亚帝国的规定是16岁才能入伍,不过是海洛伊斯殿下发现了我,或者说救了我。”少女的脸颊浮出两朵红晕,“虽然我很笨,也跟不上训练进度,但殿下还是愿意收留我,可以说是我人生中最幸运的事了。”

    “收留?”

    “嗯!是收留哦!”塞西莉亚一脸幸福,柏莎小声地打断道:“不能再聊了,今天轮到我们站岗。”她偏过头向赫达和莱伊道歉,拉着塞西莉亚离开了。

    “塞西莉亚那孩子可真是,跟生人也能聊这么起劲。”莱伊端着餐盘站起身,“我们也走吧。”

    “这么年轻就入伍,她的父母也同意吗?”

    “她只有母亲,柏莎其实和她没什么亲缘关系,三个人在普罗瑞斯的一个小村庄相依为命。听说她是为了赚钱来王都边缘的工厂打工,后来遇到了殿下。”

    “那也有点奇怪……按理说这样的人不太可能会与殿下有什么交集。”

    “嘿嘿。”莱伊神秘地笑笑,“她会预知未来。”

    赫达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真的?”

    “假的啦。”莱伊哈哈大笑,捡起一根树枝作剑,砍劈着面前的空气,好像那里有敌人一样。“殿下似乎认识她很久了,我和其他人见到她的第一晚,她拿着纸牌神神叨叨的样子还真把大家唬住了。不过实际上她‘预测’的未来完全不准确,只是吓唬吓唬普通人罢了。殿下虽然没把她带回军营,却特意给她安排了住处。她是殿下的‘眼睛’,是我们重要的情报提供者。”

    赫达远远地看到塞西莉亚和柏莎娇小的身躯,在岗哨站得笔直。

    小男孩在空旷的院子里挥着木剑,瘦小的手臂上挂满汗珠。看到韦奇后便兴奋地朝他跑去抱着他的腿,坠得飘逸长袍紧紧绷直。韦奇赞许地揉着男孩的头发,蹲下来紧紧抱着他。

    “安东尼,我们以后该怎么办呢?”韦奇喃喃道。怀中的小男孩听不大懂,他或许还不知道罗布涅斯城已然成为他国领土,即使知道,也不太能理解其中含义。他只知道要遵照丁恩主教的话,不断地挥剑,这样才能变强,保护孤儿院的兄弟姐妹。

    钟鸣声惊起一群飞鸟,低低地在教堂上空盘旋。克里斯多夫沿着狭窄的楼梯拾级而上,窗外是孩子们玩闹的笑声,他的手中捏着韦奇转交给他的会议记录。快了,他想,尽管议和意味着耻辱,但只要国王还不忘他们的目标,这点耻辱完全可以忍受。春神,春神,赐予我们和平吧。这位年过半百的主教在心中低吟着祈祷,胸前的黑鸽随着身体不断颤动,好像下一秒就要飞出昏暗阁楼。

    “喔,亲爱的克里斯多夫。”国王听到声响,转过身举起手中的杯子向克里斯多夫致意。“我猜你可能到孩子们那里去了,所以在这里稍微等一会儿。”

    克里斯多夫毕恭毕敬地鞠下一躬,“孩子们很好,国王陛下。”

    “别拘束,老朋友。”国王放下手中的杯子,“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克里斯多夫被红血丝笼罩的眼球微微转动,他期盼着能从国王嘴里听到改变主意的话,尽管他知道这根本不可能。

    “波托耳已经放弃寻找‘神之子’了。”

    克里斯多夫并没有表现出极大的欣喜,也没有极大的震惊,他还是那副疲惫的表情,不过僵硬的脸稍稍放松了一点。七年,整整七年,波托耳还真是执着。

    “国王陛下……战争快结束了吧。”

    “是的。”国王倚在窗前,俯视着草地上到处跑的孩子们,“你和孩子们很快就能过上安定的生活了。”

    “和平是最重要的。”克里斯多夫说。

    “和平是最重要的。”国王说。

    “这次是真正的任务哦。”莱伊在赫达眼前晃着手中的信纸。

    正式加入海洛伊斯麾下的第一个任务是,潜入伯利兹男爵家,收集所有关于春神的信息。

    赫达一头雾水地看着信纸,过于笼统的话语让她不知从何下手,总之得先接近伯利兹。她看着手中的伯利兹的资料,“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喂!”莱伊敲了一下赫达的脑袋,“伯爵有妻子和孩子的,而且让你这样的年轻女孩子去色诱一个老头也太残忍了……”

    “但是这种方法花的时间短,能完成任务就行。”

    “任务任务任务,多少考虑下自己。”莱伊叹了口气。

    次日,衣衫褴褛的莱伊和赫达站在了伯利兹家门口。

    “我真的……不愿回忆起那一天。”莱伊声泪俱下地讲述着父母被强盗杀死的故事,“然后我就拉着妹妹逃出来,我们没有钱,靠着路人的好心施舍才走到这里。求您了,收下我们吧,我和妹妹什么都可以干,只要能给我们吃的和睡觉的地方。”赫达哭不出来,就用长长的头发遮住眼睛,装出一副被吓坏的样子。

    管家同情地点头,就这样,赫达成为了伯利兹家的女仆,而莱伊则负责打扫马厩。

    尽管赫达时刻监视着伯利兹,也趁无人时偷偷翻过他的所有私人物品,却完全找不到任何关于春神的东西,文字记录、画像、雕像……统统没有,甚至在看着他的眼睛时,赫达也听不到任何有关春神的话,他与家人的言谈中也从不提及春神,在这个人们普遍信仰春神的国家,伯利兹一家就仿佛异类一样。

    令赫达一筹莫展的,除了毫无进展的任务,还有刺杀国王计划的制定。舅舅寄来的信往往只有只字片语,却丝毫掩盖不了他焦急的心情。六月十九日,赫达的眼睛落在这个日期上,这是海洛伊斯的生日,到时从不出席任何活动的国王大概率会出现,也许这是个机会。

    “啪嗒。”一朵雏菊花落在信上,坐在墙根的赫达一惊,迅速收好信封抬头望去,伯利兹家的小女儿正从窗边探出身子朝她笑着,雏菊是从她头上的花环上掉下来的。小姑娘做出噤声的手势,赫达看到不远处几个孩子探询的目光:“姐姐,梅在这里嘛?”

    赫达摇摇头。

    “看吧!我就说梅每次都藏得很好!”孩子们吵嚷着走远。

    “你叫什么?”梅不知何时出现在赫达身旁,将自己头上的花环扣在赫达脑袋上。

    “赫达。”她尽可能地露出友善的微笑。

    梅蹲下来,稚嫩的双眼像初生的小鹿般微微仰视着赫达,她塞给赫达一颗糖,“给你的礼物,谢谢你帮我。”

    “要告诉管家多给她些报酬。”

    “你坐在这里干什么?你肚子痛吗?”

    赫达冲她笑笑,学着她刚刚的样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打扫很累哦,稍微休息一下。”

    梅的脸上绽出更深的笑容,扑在赫达怀里,在她耳边轻轻说:“我们交换了秘密哦,现在是朋友啦!”赫达有些手足无措,试探着搂她小小的肩膀。温热的皮肤,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腔,手靠近脖子的话似乎能感受到血液的流动。赫达怔然,这是活着的躯体,胸膛还能感受到梅的呼吸,和她曾触碰过无数次的冰冷尸体完全不一样。

    “梅在这里!”那群折返回来的孩子发现了她,梅和他们一起笑着跑开。

    因为要准备议和相关事宜,海洛伊斯被接回皇宫。科尔温每隔十天就会联系上莱伊知悉任务进度,他倒也不着急,毕竟海洛伊斯下达这个任务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她自己。

    “抱歉,将军。”沾着臭气熏天的马粪的莱伊接过科尔温递来的烟,大剌剌地坐在地上,“赫达小姐那边也是,几乎没有任何消息,如果伯利兹是在刻意隐瞒,那他做得确实不错。”

    缭绕的烟雾消散在黑暗中,战无不胜的特洛亚帝国的大将军此时沉默得像一块岩石,即使不说话,莱伊也能感受到他的烦闷。科尔温·霍夫曼,这个让战场的敌人闻之丧胆的名字,这个永远与强大战斗力绑定的名字,这个多年来被无数后辈仰望着的名字,即将出现在议和会议的记录上,还是作为认输的那一方,不用想也知道有多耻辱。

    在蹲守了一个多月后,赫达终于在一个无月的夜晚,发现伯利兹悄悄坐上一辆与他身份不符的破旧马车。

    半夜闯入男仆寝房可能会引起骚乱,于是赫达放弃叫上莱伊的想法,反正只是跟踪,一个人也行。赫达翻身上马,借着夜色的掩护,远远地跟在马车后面。

    穿过种满春麦的田野,马车行驶上尘土飞扬的小路,农舍早已熄了灯火,人们睡梦中的呓语被犬吠声盖过。赫达又拉开了些距离,跟着马车走进森林。

    这里离森林边缘不远,既能避开农民的聚居区,又不至于惊扰森林深处的凶猛野兽。伯利兹掀开一块草皮,拉起草皮下的木板,一闪身钻了进去。

    “最近教会的经费还够吗?”克里斯多夫捏着腔调念出信上的句子,“奥斯顿那老东西的嘘寒问暖可真是令人恶心,虚伪透顶。”他烦躁地把脚搭在桌子上,丝毫不在意鞋底的淤泥弄脏了刚换上的桌布。

    你不也是这样吗,说什么为了和平,实际上打着国王的名义向各地贵族要了不少的钱。不过伯利兹也只敢在心里说,对于黑鸽教的最高领导人他还是有几分畏惧。

    不远处的祭台边有几个身着黑衣的人忙碌着,壁灯光线微弱,摇晃的火光让他们的面庞更加模糊,难以辨认。赫达屏住呼吸,压住心底不安的感觉,为什么不安?赫达不明白,若有若无的血腥味,祭台上锋利的匕首,这些在过去的任务中不知见过多少次的东西如今却让她生出寒意,她明明从未怕过任何东西。

    “离议和的时间就剩半个月了。”克里斯多夫的声音响起。“我知道大家都在等,我们快熬出头了。”

    “没想到国王陛下这么快就同意了。”伯利兹宽厚脸上的眉毛拧在一起,“去年罗布涅斯城失守的时候,他可是下令要城内所有士兵抵抗到死的。”

    “罢了,现在讨论这个也没什么用。等议和一结束举行召唤春神的仪式,我们隐忍多年的日子快结束了,只是可怜科尔温……还有……没想到国王会真的同意牺牲那孩子。”

    伯利兹沉默地喝着茶,在这个国度,教会的地位几乎与王室相当,新王加冕、政策推行、战争打响……无一不需要教会的批准,而克里斯多夫·丁恩作为教主,更是唯一能制约国王的人。拥有如此权力的他,却在不断地向国王祈求兵权,不,说是索要更合适,你还真是不知餍足啊克里斯多夫,干脆你去当国王好了。

    赫达感到左肋一阵疼痛,明明是多年前的伤口,现在却如同被无形的手撕裂般让她冒出冷汗。她刚刚听到了科尔温的名字,他们要杀掉科尔温吗?听起来似乎是要献祭两个人,自己要干涉吗?没了科尔温,波托耳会动彻底侵占特洛亚帝国的念头吧,但那无所谓。祭台上,躺着谁?不,那上面没有人,可赫达分明看到有血滴下,她的胃一阵绞痛,眩晕使得她不得不暂时退出地下室。万一晕倒在这里,他们很有可能会杀了自己。

    漫过树林的晚风让赫达好受了一些,她整理着脑中的思绪,召唤春神?她觉得这是十九年来听过的最荒谬的话,不存在的东西要怎么召唤?她回想着捡垃圾吃的那段日子,她从来都不相信神是真实存在的,如果是,神为什么听不到自己的呼唤与祈祷?

    蓝色小盒子里只剩一支烟,科尔温抽出来叼在嘴上,又放了回去。还有几天就是议和会议,莱伊写信汇报了赫达那次的跟踪情况,他草草读了读,但对于他来说没有太大意义。夜越来越深,没了训练时喧闹声的军营针落可闻。不过海洛伊斯今晚回驻扎地,他想再等等。

    再次醒来时,天空泛起微弱白光,身上披着的海洛伊斯的军装外套滑落在地。面前是一杯泡好的咖啡,虽然已经不再温热,但香气依然浓郁。“哟,大将军醒啦?”眼睛乌黑的女孩看着他。

    如果是以前的自己,大概就能明白她在想什么。

    “什么时候回来的?”科尔温将咖啡一饮而尽。

    海洛伊斯没回答,她指了指科尔温鼓起的衬衫口袋,“那个,能给我一根吗?”是“Zelip”香烟。

    “不行哦,抽烟会缩短寿命。”虽然这么说,科尔温还是把盒子推给海洛伊斯。“不过这盒子挺好看的,送你也行。”

    海洛伊斯拿过盒子,里面只剩下一支烟。

    再次跟踪伯利兹,是在议和会议的前一天晚上。

    赫达现在稍微明白了一点,召唤春神需要献祭科尔温和另一个人,而且时间就定在议和会议结束之后,不过她不清楚为什么非要是他,也不知道克里斯多夫和伯利兹一伙人为什么要召唤春神。

    但令人遗憾的是,这次跟踪并没有获得什么有用的信息。克里斯多夫和伯利兹只是一声不响地看着祭台,偶尔吐出几句对国王的抱怨。二人没待多久就离开了,显然献祭仪式已经准备得差不多,只等祭品乖乖牺牲。

    赫达有些沮丧,明天就是议和会议,她和莱伊要担任护卫工作,因此关于伯利兹的任务只能暂时中止,可今晚却毫无收获。她骑着马,远远看到伯利兹的马车驶进庄园,二楼的窗户透出灯光,那似乎是梅的房间。

    一只野兔箭一般窜过,惊得赫达身下的马长嘶一声,一只脚还在马车踏板上的伯利兹迅速掏出手枪向赫达的方向开了一枪,“是谁?!”又惊又急的声音唤来几名手持武器的庄园专属警卫,她滚下马隐于草丛之中,用兜帽盖住脸,从腰间抽出短枪瞄准伯利兹,划破夜晚寂静的子弹撞开皮肉,钻开骨头,接着就是警卫们的呼喊声,杂乱的脚步声,女人的哭喊声。不多时,这座庄园又恢复了寂静。

    赫达换下沾着泥土和杂草的衣服,端着牛奶站在梅的房间门前,灯仍旧亮着,里面还有别人,是一位年长女仆,正轻声安抚着受惊的梅。

    她就这么站着,直到那名女仆出来,“枪声可把小姐吓得不行。”她怜爱地回望梅的脸庞,“端进去吧,热牛奶会让人舒服很多。”

    梅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沙发里,桌上散落着晚间玩过的纸牌。赫达把牛奶放在桌上,弯下腰看着梅。梅埋在双膝间的头抬起,额角的发丝被泪水黏在脸上,仍如小鹿般的眼睛里尽是恐惧,“我从窗户看到父亲流了很多血吗?他会死吗?”

    “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

    赫达想露出一个令人安心的微笑,但是完全做不到,仿佛有人拽着她的头,让她以最真实的、杀手一贯有着的冷酷表情面对着梅。“梅看到是谁打伤老爷了吗?”梅摇摇头。于是赫达直起腰蹲下来,平视着梅,“别担心,刚刚我看到老爷的伤口了,很小很小,肯定过不了多久就会恢复的。”她把牛奶递到梅的嘴边喂她喝了几口,伸手抚摸她颤抖的脊背,温度透过睡裙传递到她手上,很烫很烫,她发现自己的手也在颤抖。

    怀中的小姑娘进入梦乡,手指仍旧紧紧抓着赫达的衣服,赫达看着越来越暗的烛光发呆。扑通、扑通,是寂静长夜唯一的声音,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别人的心跳,不是为了确认目标是否死亡,仅仅是作为一个受惊孩子的暂时依靠,这样鲜活的、昭示着生命的跳动,她忽然想起那些死在她手里的人,他们的心脏也会这样跳动吗?

    赶去与莱伊回合的路上,赫达抽出别在腰间的银质小刀,扔进马粪桶里。

    由莱伊带领的本隶属于科尔温的精锐小队,此时正分散在宫殿外,借着周围的建筑物隐匿自己。会议八点钟开始,他看看怀表,快九点了。

    赫达无言地伫立着,在这种场合,无言是理所应当的,但是莱伊总觉得这样的无言中带着一些寂寥,尤其是在听闻伯利兹的死讯之后,这样的寂寥更为明显。莱伊很难想象赫达会为某人的死而触动,但这三年来赫达似乎有了一些难以言说的变化,他不知道该怎样描述,是对死亡的在意?可在战场上她能毫不犹豫地用枪托砸开波托耳军的头盖骨,即使是十几岁的初上战场的小兵也不曾放过,他永远也忘不了她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

    按照预期,会议快要接近尾声了,莱伊紧紧地盯着刻着春神浮雕的宫殿大门。

    “莱伊的心脏,也会跳动吗?”赫达的声音融化在太阳带来的温热中。

    “赫达小姐?”莱伊听清楚了,但他想再确认一遍。

    话音未落,一名侦察兵像野兔般灵巧地跳过各种障碍物跃到莱伊面前,“上校,国王率兵攻入罗布涅斯城了!”

    这句惊雷般的话让莱伊如身坠冰窟,直到此时他才后知后觉,如此热衷于扩大疆域的国王怎会轻易同意议和?他留下一半人给赫达以保证科尔温和海洛伊斯的安全,然后立刻集结仅剩的精锐小队赶往罗布涅斯城。

    趁着议和时偷袭敌方军队,这样的行为不仅让波托耳高层震怒,更是让以和平方式中止战争成为泡影。克里斯多夫听闻消息后急忙赶到宫殿,同时派韦奇在前往罗布涅斯城的路上拦截科尔温。

    被骗了,克里斯多夫的精神几近崩溃。

    面对波托耳外交官愤怒的枪口,海洛伊斯意外地平静,她按住科尔温拔枪的手,试图安抚情绪激动的外交官。

    “谁要听你的狗屁胡言乱语!”

    海洛伊斯仍旧不为所动,“如果我们真的有偷袭之意,就不会让军队中最重要的领导人在这里,而是让他跟随国王前往罗布涅斯城。”她瞥了一眼科尔温。

    外交官的压下扳机的手指迟疑了几秒,“难道不是你指使国王这么做的吗?”

    “砰!”迸飞的玻璃碎屑让在场的人下意识挡住眼睛,踹开窗子的赫达飞身夺下外交官手里的枪,朝着外交官的脚下开了几枪。科尔温和海洛伊斯趁机跑出宫殿,翻身上马。

    “不要恋战!跟我们走!”海洛伊斯冲赫达喊道。

    夜晚,三人围坐在树下,警惕地看着四周。

    “为什么不直接去罗布涅斯城?”长久的沉默后,赫达先开口。王都离罗布涅斯城不算很远,如果他们骑马的话,今天下午应该就能到了。

    海洛伊斯看看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赫达之前交给她的任务进行得怎么样。赫达如实告知,这时她才猛然想起,科尔温是克里斯多夫等人召唤春神的祭品,既然议和失败,罗布涅斯城又陷入危机,他们必然会在前往罗布涅斯城的路上埋伏。海洛伊斯沉思片刻,“看来父王骗了所有人。”脸上仍是那副似乎“早就猜到了”的表情。

    “希望莱伊能撑住。”科尔温抱着枪,疲惫地阖上眼睛。

    “父王在逼着我们协助他。”

    “如果他们真的有办法停止战争,让我主动去找克里斯多夫也不是不可以。”

    “追求和平是懦弱的表现。”海洛伊斯说,“这是父王最常对我说的话。”

    科尔温明白她的意思,于是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幻想,放松的身体被睡意侵占。明天还要赶路,他们决定从厄诺尔塞特绕到罗布涅斯,那是波托耳把守最薄弱的地方。

    星月被云团掩住光亮,树林里回荡着猫头鹰的叫声,还有夜行动物踩碎枯枝的声音。昏昏欲睡之际,海洛伊斯察觉到不远处的草丛里有奇怪的窸窣,敏锐的直觉让她下意识端起枪,正欲扣下扳机,一个站着碎叶的花白脑袋钻出来。

    “殿下,请不要开枪。”

    被反绑着双手的克里斯多夫窘迫地看着满脸戒备的三人,科尔温睡意全无,派两名士兵巡查看克里斯多夫是否有其他同伙。海洛伊斯把枪抵在他的太阳穴,“失礼了,主教大人。但我们必须确保自身安全。”

    “是捆是绑都无所谓,殿下您想怎样都行。但请务必相信我,伯利兹死了,韦奇在去追科尔温的路上被埋伏的波托耳兵杀死。真的、真的只剩我一个人了。”

    “追到了也没用。”海洛伊斯说。

    “什么意思……”克里斯多夫的窘迫被震惊掩埋。

    “科尔温早就不是‘神之子’了。”端着枪警戒四周的科尔温偏过头看了一眼海洛伊斯,算是对她的话的默认。

    “那现在……”

    “我们也不知道。”海洛伊斯斩钉截铁。“不过,父王是不可信了。他是不是还以为科尔温是‘神之子’?”

    克里斯多夫点点头。

    “我们也在找。”海洛伊斯露出微笑,“要不要考虑和我们合作?我知道你很爱那些孩子们,所以肯定不愿意看着他们变成炮弹下的亡魂。你想要的权力我都可以尽数给你,我和科尔温继续待在军队里就好。克里斯多夫,你应该猜到父王为什么想要春神的力量了吧?”

    她蹲下来,乌黑的眼睛逼视着克里斯多夫,“我们的目标是一样的,为了和平。”

    “如果我拒绝呢?”太阳穴被枪口硌得生疼,手臂似乎快要失去知觉了,“我已经错信了一头狼,又凭什么信任狼的女儿?况且我并没有杀掉那个女孩,你却毫不犹豫地杀了我的人。”

    “就凭我是我。”海洛伊斯的眼中有几分愠怒。“谁让你派人跟踪我?你以为你还有选择吗?”

    确定了没有追兵的科尔温走上前,平静地说:“你可以不相信海洛伊斯,但你可以相信流着戈德弗雷家族之血的我。”

    树下沉默地看着一切的赫达心里一惊,科尔温他……如果他说的是真的,自己为什么从未听说过他的存在?但她仍面无表情地保持沉默,在克里斯多夫面前主动暴露身份似乎不是件好事,毕竟他现在还不算同盟。

    克里斯多夫咽了口唾沫,“……我同意。”

    黎明尚未到来,赫达一行人便踏上了前往罗布涅斯的路。吃饱喝足的马儿扬起四蹄,浓密的鬃毛随风飘荡。天气不错,春天的特洛亚总会弥漫着花香的味道,“西方的花国”,特洛亚似乎有这么一个称号。

    不过赫达无心欣赏此时的景致,她看着最前方的科尔温,试图在记忆里搜索他,却全然无获。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科尔温回头,蓝黑色的眼睛一如昨晚那样平静,“有机会了会向你说明。”

    直至傍晚,暮色晕染了整片天空时,他们才抵达罗布涅斯。特洛亚军旗在城墙上飘扬,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味昭示着刚刚这场战争的惨烈。波托耳军在城外休整,几名哨兵虎视眈眈地盯着。碎石块浸泡在暗红色的血里,随处可见死状惨烈的尸体和不知谁的断肢,豁开的皮肉里嵌着子弹碎片,一群乌鸦低低地盘旋着,趁人不注意俯冲下来,或是叼走肠子或是吞下眼珠。几个医疗兵满脸疲惫地寻找着还活着的人,伤势不重的士兵搬运着尸体。

    “莱伊呢?”科尔温问道。他把枪抵在克里斯多夫后背上,示意赫达监视着他,后者早已被眼前地狱般景象吓得说不出话。

    “上校受了伤,还在病房。”一名士兵回答。

    说是病房,其实只是临时清空的教堂,受伤的士兵们躺在满是泥污的地上,墙上壁画中的春神满眼怜爱地看着他们,军医和护士穿梭其中,根本无暇顾及走进来的科尔温和海洛伊斯。

    “真是惨烈。”海洛伊斯蹲下握着伤兵的手,露出宽慰的笑容。

    “莱伊。”头上缠着纱布的青年抬头,见是科尔温便行军礼。“伤得严重吗?”

    “啊哈哈哈,感觉还好啦,四肢和眼睛还在,不过头还是有些疼。”他柔软的金发被血染成灰红色,身体的疼痛让他的笑有些勉强,不过所幸看起来没有生命危险。

    “父王呢?”行使完慰问职责的海洛伊斯走过来。

    “国王陛下应该在和其他将军商量对策吧。”莱伊环视四周,“我们伤亡惨重,但是勉强夺回了罗布涅斯。要是能有余裕再发动一次进攻,大概就能彻底稳固我们对罗布涅斯的控制了。”

    不可能了。科尔温忧心忡忡,别说再次发动进攻了,若是波托耳反扑回来,即使是现在,他们已经把精锐小队全数带过来了,也很难保证能招架得住。不过科尔温来了,波托耳不会选择轻举妄动。

    从教堂出来时,天已黑透。“你先回去吧,别让父王看到你。”海洛伊斯推了一把科尔温,“我去和他谈谈。”

    “你打算……公开赫达的存在吗?”

    “不。”海洛伊斯回答得很干脆。“春神的力量落在贪权的人手里,只会让所有人都成为陪葬。”

    “如果我们彻底攻陷波托耳,是不是就能结束了?”

    “不会的。”海洛伊斯的双眼蒙着雾,“因为人类永远不会铭记历史。”

    这是在经历过两次战争后的罗布涅斯城能找到的相对干净的房间,但仍然有臭虫和老鼠明目张胆地爬过。克里斯多夫正打着鼾,莱伊也闭上了眼睛——病房里满是呻吟声哭泣声,于是科尔温找了这间屋子让莱伊养伤,克里斯多夫也跟着沾了光。赫达望着窗外,浓墨般的黑夜没有一点光亮,让她想起她第一次住在宫廷的那晚。毫无睡意的她轻轻拉开门,夜晚的风便将裹挟着的腐烂气味砸在她脸上,尽管如此,她仍觉得比在房间里呼吸舒畅了一些。

    科尔温在走廊上坐着,指尖闪着的火光释放出烟草香味,赫达就在他身边坐下。也许现在是刺杀国王的好时机,但是她有更想知道的事情,再稍微晚一点也无妨。

    烟灰落在地上,被科尔温碾成更细碎的粉末。

    “父亲是个很好的人。”科尔温粗大的手扶在膝盖上,和赫达一同看着这无光黑夜。

    “虽然他不常陪在我和母亲身边,但是他总会尽可能满足我和母亲的需求。晴天的时候母亲喜欢在院子里缝补衣服,父亲就在她身边看书,两人虽然不怎么说话,但是这种氛围总是让我感到无比安心。我很小的时候还有不少陌生男人来找母亲,后来他们全都消失了。我曾在街上看到过一个来找过母亲的男人,他瘸了一条腿,看到我像见到鬼一样。”科尔温干涩地笑了两声。“尽管母亲不允许我在任何人面前提起父亲的名字,但是只要能过这种幸福的日子,什么要求我都能做到。”

    “真的吗?乖女儿。”国王褶子堆叠的脸上露出嘲弄的笑容。

    “真的。只要父王愿意耐心等待兵力恢复,别再让科尔温和莱伊白白送死。什么要求我都能做到。”海洛伊斯重复了一遍,又小声补充道,“和波托耳王子的婚事我也会同意。”

    “那你怎么证明科尔温已经不是‘神之子’了?”

    海洛伊斯的手心沁出汗。

    “无法证明吧?”国王露出得逞的笑容,“知道的事情可以装作不知道。他是不是,献祭之后就知道了。如果他不是,再接着找就是了。”

    “我不要他们死。”

    科尔温摸出烟盒,又把空荡荡的盒子塞回衣兜。“可他们还是死了,几乎什么都没给我留下,只有那短得像一瞬间的快乐童年。那天晚上我睡得格外沉,早上醒来就看到母亲青色的尸体。”科尔温很平静,像是在讲着别人的故事。“后来父亲也死了。在我快要饿死的时候,奥斯顿先生收留了我。我才知道,我的父亲是赫赫有名的戈德弗雷家族的家主。”

    风从破碎的窗子吹进,夹杂着几滴雨。

    海洛伊斯觉得脸上有几分凉意,才发觉从窗外飘进来的雨。国王阴冷的表情显示出他的不耐烦:“听命于我是你本来就该做的事情,海洛伊斯。”他站起身意欲离开,“真可笑,竟然妄图和我谈条件。”

    “我是你的父亲!”国王说。

    “我是你的哥哥。”科尔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