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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道 壹

    “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

    晨光熹微,铜钟鸣响。

    年轻的帝王端坐在大殿中央,椅背上狂舞的群龙面目狰狞,一双双圆瞪的眼珠死死盯着阶下叩拜的文武百官。龙椅背后还有一道珠帘,掩去了妇人沧桑的容颜,仅留给外人一道风韵犹存的身影。

    “众爱卿平身。”那位头戴平天冠,着白金相间之华贵服饰的男子不冷不淡说道,千万人的俯首称臣丝毫不能激起他一分快感。

    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

    闻启学身边人的动作,高呼一声“吾皇万岁万万岁”,再撩起袍角,右腿蹬地使自己站起来,最后将双手十指交插、埋在袖中、自然下垂,态度是十乘十的恭谦。唯一不同的地方,便是同僚们均眼观鼻鼻观口,五官静止不动了,生怕冒犯大殿上那位——准确的说,是大殿上珠帘后那位;只有他的眼神儿不安分,偷摸着在高大气派的皇宫大殿里游走,把雕花的廊柱、方正的宫灯以及圣上的美貌欣赏了个遍。

    初来乍到,他作为文不成武不就的理科生对古代社会是如何运行的一窍不通,不过好在老天有眼,让自己在穿越时拥有了身体原主的记忆,算是替他打下了少许颤颤巍巍的基础。

    太乌是一个不见于任何史料的朝代,但里面的人儿都过得活色生香,好像不知道自己与世隔绝似的。而皇帝明禹,生来一幅冶艳的狐狸精模样,可那双多情的桃花眼却很少流露生气,薄唇也总是紧抿着,终年不见笑意——太后掌权,外戚干政,他不过是一具名存实亡的美人骨罢了。

    听说明禹曾年少轻狂,热衷烟花柳巷,媚眼儿一抛能轻而易举俘获花魁的芳心,又是备受宠爱的王爷,在京城里结识了一堆狐朋狗友。但上个月不知怎的,他突然变了性,立誓悔改,重新做人。任何时候都盈满风情的眸子倏然冷却下来,结成了霜,真成为了冷冰冰的骨头——即使这样他也无法改变什么,太后孙嬗及她的亲弟弟孙远时内外联手,早把玉玺牢牢攥在了孙家手中。

    真没用啊,要是我当上了皇帝,还不能一统七大洲怎的?闻启略带嘲讽地盯着明禹,目光如有实质,一下接一下鞭策着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废物。

    忽地,几乎化为石像的明禹眼珠动了一下,循着一道不太友善的视线,望见了它的主人。

    闻启是个卑微的皇城巡卫首领,像他这种品级的官儿只有每月初一和十五才能参加一次早朝,这对其他人是一种耻辱,而他却乐得清闲。此时他就站在大殿门口附近,屈居众人之后,逆着光,被橘红的朝霞勾勒出一道模糊的轮廓。因为隔得太远,明禹看不太真切他的样貌,不过感觉这小小巡卫身上有股异样的气质,和从前不一样了。

    龙椅下的孙远时正在报告三日后太后生日宴的相关事宜,大到时间地点,小到巡防、膳食筹备人员,皆事无巨细地陈列出来,不用说,这必是他一手操纵的。

    明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反正跟他没什么关系。他近年来改掉了一些臭毛病,不过是想自己被记录在史书上的样子体面一点,是不是傀儡皇帝无所谓,只求段落结尾不要是“某年某月某日,死于马上风”便好。

    可百年之后的事,又何他有什么关系?

    不,有关系,有很重要的关系。

    一想到这里,想到关于以后的一切,他的太阳穴就会沸腾起来,好似无数根小钢针从温柔乡里现了形,暴戾乖张地一个劲儿扎向神经最敏感之处,令他头疼欲裂。

    明禹不禁蹙起眉头,竭力稳住气息,维持他作为傀儡的最后一丝尊严。

    “皇上,”孙远时笑眯眯的,嘴唇上的八字胡末端上翘,圆滑而油腻,“臣有意提拔底层官员,故这次巡逻的负责人选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姓闻名启,身世清白,值得信任,您放心。”

    明禹倒是没什么反应,随意点点头——他心知肚明,这位“身世清白”的小巡卫,马上就要归入孙远时麾下了。

    当事人闻启,听了这话,心里却登时激起惊涛骇浪。他再难压抑自己的面部表情,粗黑的眉毛拧在一起几乎要打成死结——饶是他这样一个历史区文盲,都听得出来孙远时在拉帮结派,把自己一个无权无势的人拉到他那儿有什么好处?是指望他有一天带兵逼宫时,自己能为他打开皇宫大门吗?而废物皇帝居然波澜不惊地答应了?

    他满腔不情愿,既懒得和那些达官权贵们勾心斗角,又为那烂泥扶不上墙的花枕头操心。

    闻启的小动作太过明显,身边的同僚惊恐、拿胳膊肘杵他,用细若蚊吟的声音说道:“你干什么?不想活命啦?孙大人提拔你你好生受着就是!”

    闻启嘴角下撇,闭着眼,小鸡啄米似的不住点头。

    这一切,高高在上的明禹当然看了个一清二楚。

    他讶异死气沉沉的朝会里竟还有这么生机勃勃的一角,而那搅起古潭里一圈涟漪的绿衣素带的巡卫,却要在不久之后,陷入权势的深渊中了。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不知不觉已而辰时末,孙远时做完形式上的汇报,带领一班人马出了大殿,百官随之散去。空荡荡的恒山殿内只剩母子二人。

    “少谦,头又疼了么?”孙嬗亲切地唤他,两位太监替她掀开珠帘,年近半百的妇人顶着一头叮铃桄榔响的头饰走出,撤去方才的威严,面上只剩慈祥。

    “没有,谢母后关心,”明禹自然地答道,脸不红心不跳,“母后无事的话,儿臣就先去书房了。”

    孙嬗没立即答应,思忖片刻,有些艰难地开了口:“听说,这次宴会,明公让那小子也要来。”

    明禹垂在身侧的手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不用太担心,我会派人盯着他,你就当他不存在,好么?”孙嬗见明禹不说话,连忙补充道。

    “……好。”明禹用左手将右手的每一根手指都从指根捋到指尖,好似在给他们回血。一个佝偻成汤勺状的老太监缓步挪上前,在他取下冕冠的同时接过,继而又一步分作三步地消失在大殿角落里。

    孙嬗交代完这件令二人胆战心惊的事,也在侍女陪同下离开了——太后一向要强,没到病得直不起腰来的时候,是决计不肯让人搀扶的。

    这边皇宫之内有多压抑,那处巡检司之中就有多活跃。

    “闻统领,苟富贵,勿相忘啊哈哈哈哈哈哈!”五大三粗的汉子们聚在一起,脸红脖子粗地大声嚷嚷着。

    巡检司在皇城南部,出宫后步行个十多分钟便能到。闻启好不容易应付完早朝,正为被孙远时强行授予差事而恼火,回去后一群兄弟们又没有眼力见儿地拉着他喝酒,不由得怒火中烧:“滚一边儿去!后天就是太后生日宴了,你们都做好准备了吗?还有心思玩闹!”

    言毕,他脚下生风,奔回自己休息的小木间,“啪”的一声将喧嚣隔绝在外。

    留下的几个不明所以的巡卫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一直把吃喝玩乐奉为天条的闻统领怎么就突然变了性。

    “天热易躁,大家谅解。”一个白白净净的副官路过,手里端着茶具,意简言赅地为闻启开脱道。

    此人姓齐名钧,在司中永远扮演着一个收拾烂摊子的角色。太乌首都南庵城里到处都是孙远时的私兵,他们这巡检司名存实亡,只是一群被孙家人使唤的杂役。众人成天无所事事,四处饮酒作乐,喝高了打架闹事,孙家不管,便由齐钧来负责拉架、安抚、赔偿等一干事宜。

    他如流水般清澈的嗓音几乎立刻浇灭了巡卫们心中的躁火,醒酒茶饮过,日上三竿,人们各玩各的去了。唯有齐钧微蹙着眉头,满脸忧心忡忡地进屋找闻启。

    “进。”闻启的声音模模糊糊从里面传出。

    “统领,”齐钧单膝跪在闻启案边,从袖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动作间那又长又细的高马尾辫儿被带动,垂在他胸前,“这是我托人从孙大人那拿来的京中布防图,您过目。”

    他总是这样,即使上司是个浑浑噩噩的酒囊饭袋,也要把一切自己的分内事做好,尽心尽力地辅佐他。

    闻启此时正在心里咒骂孙姓老儿,没什么心思管公务。他来这个地方时就已知道这身体的原主是个什么臭德行,曾信誓旦旦地要改头换面,让这个和自己同名的人活得有出息、有骨气,至少不能负了“闻启”二字。然而太乌政局好比暗潮汹涌的大海,礁石遍布,自己能平安过完一整天就谢天谢地了,还别说干出什么大事业。

    他突然觉得他太渺小了,也太懦弱了,他特别讨厌这样的自己。

    万千心绪,付诸一声长叹。

    “好吧,我看看。”闻启接过图纸。他决定暂时向现实妥协,挨过一天算一天。

    精准地,三秒钟后,他突然大叫起来:“他让我管后宫?!”

    齐钧被他吼傻了,早些准备的条缕清晰的发言皆随滚动的喉结咽进肚子里,他尽可能用委婉的方式表达残忍的语意:“没错,孙大人此举的确奇怪,不是为了给您使绊子就是别有用心……”

    “后宫不是有专门的一波人去守吗?把我调过去,他们又该去哪?”闻启的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

    “孙大人手下对我说,后宫往往是最令人防不胜防的地方,她们虽然看起来是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实则心思深沉的很。按他的意思,孙大人认为那些原本巡防后宫的士兵不可靠,得您来——他把那些人都遣散休息了。”

    “啧啧啧,真是无懈可击的一套说辞……”

    太乌也正值夏季,闻启光是说两句话就冒了一脑门子的汗。他不耐烦地一巴掌拭去那黏糊糊的玩意,转入一番新的思考。

    为什么孙远时偏偏选择在这个时间点把自己拉入麾下?

    孙远时让他巡防后宫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他身上到底有哪点儿好让老狐狸精看上了?

    越是这样追问,心中就越是不安:闻启的第六感告诉他,有一件事关他命运转折的大事就要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