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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道 贰

    “陛下,宝色宫外的花儿都布置好了,我们一同去观赏一番如何?“多年来明禹不拘小节的性格让皇后丁香有胆子在私下里以“我们“相称。明禹近来都在御书房里泡着,看书虽不令人厌烦,久之也会觉得沉闷,出去走走也好。他果断答应了。

    今晚便是太后的生日宴。孙远时规定,在这天一切为皇上效力的人都能免费获得宫中玉食。好多宫女太监一辈子也等不来这般殊荣,他们大多数从早上开始便饿着肚子,到了晚上好大快朵颐。

    丁香走在明禹右侧,身后伴着一名约十三四岁的小侍女。宝色宫是历代帝王举行宴会之处,有时遇到大事,外邦人也会入朝来贺,故而四周道路修得极为宽阔,别说三人,就是三车辆马车并行都绰绰有余。

    一路无言。丁香是当朝名将丁渐鸿的小女儿,自幼被教导为人要温婉恬静,尊君爱长,此时明禹不说话,她拘于礼节不便作声。

    忽然间,她听见自己身后传出一阵肚子咕噜叫的声音。

    那小侍女霎时红了脸,连道数声“罪过“,与二人拉开一段距离。

    这一插曲打破了长久的寂静,丁香轻声告诉她不必自责,而她转过头来时,竟发现明禹笑了。以前的明禹经常笑,可不是这种温柔得看一眼便能让人酥了骨头的类型。少时他风流而轻佻,笑起来时眼里荡漾着春水,不仅留连于三千后宫佳丽忘返,还会偷偷溜出宫外,到真正的温柔乡中酣饮笙歌;当上皇帝后他不便再随意出入宫禁,可丁香知道,他从未断了和那些歌妓伶人的联系。

    但自上个月起,明禹便再也没沾过女色。

    大多喜爱谄媚讨好的妃嫔遭了冷落很是不满,一天到晚打扮成花孔雀往他跟前凑,明禹不喜欢,却仍礼数周全地打发掉她们:“各位姑娘莫再做无用功了,如果觉得宫中乏闷,可替我和母后到温山别院里打点内务。“

    而这温山别院,放在太乌就相当于冷宫了。

    唯有丁香做为一国之母还有些大家风范,端庄持重,是曾经的皇上避而远之,当今的皇上乐于亲近的淑女。

    陛下真的有在修身克己呢。丁香想着,嘴角也噙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丁香,你可知那是什么花?“明禹忽地挑起活头,用比女子还修长白净的手指指着万花丛中的一束小黄花。

    “这个……丁香也不知,陛下莫怪。”她目光怔怔,被那用来当牡丹花的陪衬的小花迷住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口说道:“虽然这花形态与色泽皆远远比不上雍容的牡丹,但它仍然会努力绽放,只为陛下您无意中的一瞥。”

    “也许天时地利人和,它被您注意到了;也许,不走运的时候,它们穷尽一生都不会知道皇宫内是什么样子。陛下,这些花儿都在讨您的芳心,您也该多瞧瞧它们。”丁香说活时,目光中含着柔情,又极为克制地不去回应明禹望过来的视线,仿佛在担心什么,在意有所指什么。“妾早晨看见这些花儿,哪怕晚上就死去,也觉无憾了。”

    明禹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点异样,只轻轻应了一声“别说不吉利的话”。

    这偌大的宝色宫内外鱼龙混杂,有孙嬗派来照顾他的奴仆,有孙远时暗中派其潜入宫内的手下,有各宫妃嫁入红门时带来的女眷,还有为数不多的,真正能听他调遣的侍卫或太监。因此,在这堪称是危机四伏的地方,每个人无意中吐露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有可能被有心人听了去,明禹和丁香不得不高度警惕。

    天色将暮,二人各回寝殿收拾仪容,一场盛大的晚宴就要开始。

    在一旁看闻统领“对镜帖花黄“大半天的齐钧忍不住道:“统领,我们今晚的职责是巡逻,不是……相亲。”

    “我知道,我就是看自己不顺眼。”闻启说着,又很暖昧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看不顺眼才正常。闻启在21世纪的体格算不上魁梧,但至少看起来是健康的,胳膊和小腿上的肌肉线条更是优美,五官布局比“三庭五眼“还标准。结果呢,穿越到这个盗版闻启身上,身体不仅缩小了一圈,五官也变了形——原本如剑锋一般直指入鬓的长眉变成了短粗短粗的一道黑杠;高挺的鼻梁塌了,只剩微微翘起的鼻尖;嘴巴由薄薄的两瓣唇浓缩成“樱桃小嘴”——唯一的好处是皮肤比之前更白了,不过他觉得还是黑一点更有男子汉气概。

    总之,他闻启一个身高八尺玉树临风的好男儿,竟变成了这副小巧玲珑的样子!

    闻启已经尽可能不去照镜子,以免把自己吓到。但今日中午他对镜被迫穿上朝廷统一要求的制服时,还是无可避免地看见了这张陌生的脸。这一看便一发不可收拾了,他整个下午都沉浸在郁闷的海洋中无法自拔。

    “小齐,咱司的人事安排再给我讲讲吧。“他索性闭上眼,向后摊坐在太师椅上,大有一种豁达超脱的意思。

    齐钧机器人开始为他提供暖心服务:“您带甲队守南门——皇后娘娘的寝殿离这比较近,我带乙队守东门,然后……”他把孙远时托人捎给他的那张京中布防图背得完完整整,无丝毫纰漏。

    “有危险的时候就放红色烟花,确以各队人员无恙时就放绿色烟花,对吧?”

    “嗯,不过,那个东西叫烟雾弹,不叫烟花。”

    闻启一乐,转头时望见了窗外已布满晚霞的天,直起身,朝齐钧一招手:“把兄弟们都叫上吧,干活去咯。”

    巡检司的人,看似个个都豪放不羁的,实则很听活,甚至训练有素。齐钧敲了一声锣,众人几乎是在一分钟内就穿好官服、列好了队,这是闻启没有想到的。在太乌,即便是不务正业的游民也有这么高素质吗……他不得不佩服。

    四队在各自的首领带领下到达了自己的岗位。闻启倚在南宫外墙上,双手抱臂,吹开挡住视线的刘海,听见了从遥远的宝色宫那儿传来却依然清晰的礼乐之声。

    孙远时作为百官之首向太后道完贺,在群臣一片“太后千岁千千岁”中回到座位。下人为他斟上一杯酒,他左手托盏底,右手抚盏壁,双臂前伸,和孙嬗目光交错后将其一饮而尽。

    罢了,他还不肯坐下,又意味深长地盯了一会儿端坐在孙嬗身侧的丁香。丁香没有抹太浓的胭脂,她的唇色远不及孙远时的大红袍鲜艳,此刻她在各家美人当中,就像是给她们作陪衬的小黄花。

    丁香一点儿也不惧孙远时虎狼般的目光,反而微笑着向他点点头。

    孙远时安了心,反手将衣服后摆一掀,利落入座。

    明禹今天的心情异常好,因为他大哥明郃在西北被军务缠身,来不了了。即便孙远时当众和他的皇后眉来眼去也改变不了这事实。他对阶下自己曾经见过千百遍的舞姬十分好奇,从宴会开始就一直盯着她们看;唱的曲儿也新鲜,仿佛是来自异国的天赖。

    宝色宫内十分宽敞,再加上自己坐在十八级台阶之上,明禹觉得自己离那些各怀鬼胎的臣子十分遥远,目光所及,只有色香味具全的美味佳肴;耳中所听,也只有悠扬婉转的乐曲。

    正陶醉着,手上忽而一凉——丁香侧过身来,将手覆在他的左手背上,有些虚弱地说道:“陛下,我身体有些不适,就先行告退了。”

    明禹微微倾身,目中含着关切:“可要我帮你叫太医?”

    “不必劳烦。也许是宫中美酒太烈,有些头昏,我随乐环出去走走便好。”那个十三四岁的小侍女应声走上前来,双手轻托丁香的胳膊肘扶她站起来。丁香最后望了一眼滴酒不沾直挺挺坐在孙远时对面的丁渐鸿,在一片繁华声中退了场。

    南宫门处,闻启正和一位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司中老人攀淡甚欢。

    “孙大人每年都会让巡检司来守后宫吗?”其实在他原身的记忆中,答案是否定的,不过不见棺材不落泪的闻启仍抱有一线希望。

    “当然不,就今儿特殊。不知道那位大人又想做什么为国为民的大事。”鲁向沽说着,解下腰间系的酒壶,猛干了一口。

    闻启并不担心他喝酒误事,因为方才巡检司众人高效的列队作风给他喂了一颗“速效定心丸”。他只是接过话头:“那您觉得为什么他今年要找上咱们司?”

    在烛光映照下,鲁向沽理直气壮地挑起一边眉毛:“我咋知道?”

    好吧,好吧。闻启被噎住了,登时没了声。

    这鲁前辈虽然是豪放了点儿,但他毕竟是先帝钦点的大能,是随太祖南征北战莫下江山基业的功臣,怎么,看见姓孙的在朝堂上翻云覆雨,他心中一点儿怨言都没有?就算迫于无奈有些活说不出来,刚才那个问题他至少能提出几个合理猜想吧?

    闻启满腹疑虑地瞄了眼身边的人,他又在闷头喝酒。

    他有一个危险的猜测:鲁向沽在装傻。

    他肯定知道些什么,但他不说。

    后宫这里本就冷清,宫人们都填肚子去了。太乌刚刚入夏,夜里还有些微凉,不知从何处来的阴风扫过他的脖子,只穿了单衣的闻启浑身登时起满了鸡皮疙瘩。

    要是小齐在这儿就好了。闻启仰头向东,暗暗想道。

    暖心小齐乍一看白白净净冷冷冰冰,光靠一张脸便能让人退避三舍,实则极有亲和力,跟司中任何一个大老爷们儿都浑得熟。有时他作为副官的体贴入微简直让闻统领想喊他一声“妈”。诸如“天转凉了,您要添件衣物”“您练完剑后不能立即坐下否则臀部会变大”“请问您要喝点儿茶吗”的语句,在这个月内闻启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要是齐钧在这儿,他一定会讲他在市井中听来的笑话活跃气氛,绝不会像鲁向沽一样傻杵着,说些似是而非的话闹得统领心惶惶。

    老天有眼,让“说齐钧齐钧到”变为了现实——一束红色光柱在闻启的瞳孔中竖直升天,在皇宫东边绽开了一朵绚烂的烟花。

    鲁向沽竟比他先一步反应过来:“统领,东门那边出事了!”

    闻启考虑到先前他怪异的言行,按住他准备拔剑的手,颇为冷静地答道:“等一下,我怕有人玩儿调虎离山,你带几个人继续守在这,那俩高个儿的,跟我去东门。”

    称呼从“您”变成了“你”。

    不过这都是细枝末节了,鲁向沽没太在意。令他凝神的是,巡检司自成立以来便有一条潜规则:绿色烟火虽在明面上说是供确以安全用,但也不是谁都那么闲没事放放烟花确以队友是否还健在的,它隐含的意思是“我这儿出了小事,已解决,大家知道便好,不用过来帮忙”;而红色烟火,是只有在情况危急到自身性命难保或出现命案的时候才用的!

    这小小后宫里,能出什么样的大事?

    鲁向沽又烦躁地咽了一口酒。

    闻启一行三人已经抄近路无忧无虑地赶到了南门,对老前辈的担忧全然不知,为首的那个还一脸兴奋:有活儿干了!刺激!

    齐钧三下五除二扒开被风糊在脸上的长发,来不及拱手作揖,一条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消息便先从嘴中蹦了出来:“统领,皇后娘娘——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