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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道 伍

    他打小吃孙家饭长大,时常找孙远时请教问题,孙远时既是师长,也算他半个父亲。因而下人们都认得他,和他亲近,甚至不用通报他就能轻而易举地跨进府门。

    师存心情有些沉重,对那些向他问好的奴仆,只是敷衍地笑笑。轻车熟路地,他走到书房门口,还未来得及叩门,一只胖黑猫就先从门缝中窜出,好似来专门迎接他的。

    “墨团,好久不见,”师存蹲下身,用双臂将它抱在怀里,顺势挠挠它肉乎乎的下巴,“你又长胖了。”

    墨团舒服得眯起澄黄的眼,亲昵地把头在师存怀里拱来拱去,拱了一身桂花香——师大人讲究,一年四季都用干桂花熏香。

    “镜潭,”孙远时在屋内听见门外动静,唤他的字,“进来坐吧。”师存这才又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隧正色抱猫进入书房。

    他坐在旧时与子小远时论道的小榻上,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墨团宽大的后背:“大人对皇后娘娘的案子有何高见?”

    这话说得挺隐晦。在正式判决之前,师存不想和嫌犯的关系闹得太掰。

    “你是个聪明人,”孙远时懒散地倚在靠背上,“想知道什么就直接问吧,弯弯绕绕不是你的风格。”

    师存顺了他的意,直截了当地问:“您从朗沙那儿买了'诛心?‘”

    “嗯?”孙远时陡然精神了,坐直了身子:“小丁香是因诛心死的?”

    师存对他大不敬的称谓有些反感,嘴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同时,他也不确定孙远时口中的活几分真几分假,不确定孙远时是否在对自己演戏,他还得斟酌如何问下一句。

    “皇后娘娘的'诛心‘是您给她的?为什么?”

    “因为……她也是天星中的一员,和你一样。”孙远时特意压重后四字的话音:“后宫太远,不便操纵,我总得找个人帮我看着。给她'诛心',是为以防万一,留给她灭口用的,谁知她竟用在自己身上?”

    师存无声瞪圆了眼。

    连皇后娘娘都是“天星”内的人,这世上还有谁不是“天星”内的人?!

    “您说——’操纵‘后宫?”他双眉沉重地压在那双深邃的眼上,衬得五官更加立体,“孙大人,晚生越来越不理解您心里的想法了。”

    “无妨,你不知道,我告诉你就是了。”孙远时打了个响指,摇光应声从书房暗间里走出,手中托着一盘如药草般的东西。

    他接过托盘,将它放在两人中间:“左侧这一束,是来自南疆的慢性毒,人服入后得过两三月才能见效。我曾托丁香将它们下在皇上和太后的饮食中,她办妥了——医部也有我的人,查起事来方便。你要问她为什么肯替我办事?因为这小姑娘太孝顺了,我和她立誓,只要她成事,我此后就再也不做对丁家不利的事。”

    师存一时间接受了这么多信息,脑子快转不过来。孙远时在他心中礼贤下士、爱国爱民的形象逐渐坍崩。

    “我、我以前只是认为,你有些贪恶名利,总想向高处攀登,但你用私财买粮赈灾,收留贫苦儿童,送他们去学堂读书……我以为你本心是善良的,便没有苛责你在朝堂上舞权弄谋。谁知,你竟起了不臣之心!”

    “我的确很善良啊,镜潭,”孙远时笑着,摸自己的胡颂,“如今皇上沉迷女色,不务国事,有多少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而他却不闻不问?这样无用的君主,难道不该被推翻么?我知道你忠君,可咱也得想想这天下百姓不是?”

    “圣上若无能,臣子理应上疏规劝,而不是……”

    “劝了这多年,何时奏效过?'朽木不可雕也'。”

    师存无可反驳,做了几个深呼吸,让心绪平复下来。

    “镜潭,”师存长这么大第一次对这个名字感到厌烦,可孙远时仍在不依不饶地叫他,“从见到你那一刻起,我就看出你是个极有主见的小子,也极固执。当年我赠你一件完整衣裳,你第二天定要干一大堆苦累活儿来还我的钱,我不收,你还赖着不肯走。”孙远时说到这,轻轻地笑了。

    “早年你我二人饮茶论道,甚是交心,但后来我才发觉,我们跟本不是同道中人,注定有一天会站在彼此的对立面。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想向皇上告发我么?想了结我这个佞臣么?镜潭,实活告诉你,现在你羽翼未丰,即使皇上小儿在那儿支持你,你、你们,都没有损我一毫的能力,你可想好了。”

    “晚生自有分寸,不劳大人烦心。”师存有些咬牙切齿,手下的力度不禁加重了。墨团被他捏疼了,“喵呜”一声窜到孙远时脚下。

    孙远时又挥挥手,摇光将装草药的托盘拿下去。他心里清楚,像师存这种正人君子,是不会耍诸如派人暗地跟踪他或偷他备的毒药以获证据这类小手段的。他必会明着来,在文武百官之前,在昭昭天理之下。

    而他们这一段明争暗斗的关系,定能为太乌国的史书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师存离开了,孙远时暗自窃喜着。面朝空落落的书房门口,他托起受惊的黑猫,意味不明道:“小孩儿闹脾气,别怕,过两天就好了。”

    折腾了大半天,闻启人也审了,天也聊了,在皇宫里又蹭了一顿晚饭才走。古代的东西果然健康,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添加剂,他吃东西的感觉都和21世纪变得不一样了。

    上了回巡检司的马车,他不避讳地把车帘高高拉起,街上喧闹又每繁华的景象悉数映入眼中。

    太乌开放了夜市,此时有许多商贩推着小车正往集市上赶,携着各色好物;放学的童子三五成群,有的抱一摞书,有的拎一袋吃食,眼角眉梢挂着笑意;偶尔碰见巡检司出外勤的兄弟,闻启就遥遥叫他们一声,彼此笑笑,招呼便算打过了。

    残阳如血,人们的脸红彤彤的。连空气都渐渐暖起来。

    闻启从袖中摸出一个香包,是陈驯秋刚才送他的。他说闻启现在太浮躁,应多闻闻这紫檀香,定气凝神,方能办成大事。

    好在紫檀香并不刺鼻,还比较合他的胃口,他勉勉强强收下了。

    到达巡检司,闻启动用他为数不多的口才胡诌了一个面见圣上的故事讲给众人听,说皇上很看好各位爷要加把力办案不负所托等等,大家欢天喜地地相信了。

    反正陈老师掌权离不开人民的支持,我就先帮他打牢群众基础好了。闻启看着叽叽喳喳讨论的众人,挺得意地想。

    这时鲁向沽突然冒出,与他勾肩搭背:“闻统领,皇上真是这么跟你说的?”他大概又喝了不少酒,说话时眼睛都是眯起来的,再加上和闻启凑得近,那满口酒气几乎能把统领大人给熏晕。

    “那当然,”闻启然有介事地把他拉到一边,和他咬耳根,“经我这几天观察,我发现呐,咱们司水挺深。”

    鲁向沽挑起右眉:“愿闻其详。”

    “大家除了喜欢吃喝玩乐,身上几乎没有半点儿比孙府私兵差的地方。看看,那列阵速度、那口号气势、那办事效率,简直能和解将军手下的正经军队媲美了!于是我向陛下大夸特夸咱们兄弟,叫他别看我们一时屈居孙狗脚下,等有了机会,东山再起,大伙儿就是一群饮血啖肉的狼!”

    鲁向沽被这套雄伟说辞逗笑了,连连点头,嘴里跟着叫好,还抚上他的背:“你还知道解将军啊?”

    “解梨芳将军,女中豪杰,天下谁人不识?”闻启其实对她并不熟,但他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出她一个边关将领的名字了。

    “那你可知道,咱们其实也是正规军出身?”鲁向沾漆黑的眸子似一潭死水,隔绝了嫣红的夕阳,只剩高深莫测的黑。

    闻启原身的记忆里可没有这一段,他连忙献上自己的耳朵:“怎么说?”

    可鲁前辈坏啊,存心想吊他胃口:“哎哟,天色不早了,该散职了,统领,告辞!”

    还真的告辞了。

    闻启气得直踩脚,自己又赶不上鲁向沽那双走路生风的腿,只好强忍好奇心,暂且作罢。

    齐钧注意到被冷落的上司,贴心地过来嘘寒问暖:“统领,今日查案可还顺利?”

    瞧瞧人家,瞧瞧人家!闻启十分感动地邀他一起坐在台阶上,两人开启了比较正经的对话模式:“顺利,师大人人脉广,从他那儿得到了不少消息。就是疑点太多了,弄得我头疼。”他对齐钧没什么戒心,就一五一十地将师存审乐环的全过程同他讲了,把和师大人的约定和什么避嫌都抛诸脑后。

    齐钧听了,皱起眉毛:“师大人竟也是’天星‘中一员?”

    “是啊,没想到吧。他那光风霁月的样子,我原先以为孙远时跟他是劲敌呢。”闻启叭叭半天,口干舌燥,结果发现水壶空了,齐钧见缝插针把自己的递给他喝。

    “听说'天星'和一个小国家差不多,在里面孙大人是王,手下有七个他的亲信分别掌管一班人马,那些亲信的名字对应的是北斗七星中各个星斗的名。”

    “哇,那他还挺浪漫的,没有像咱司一样按乙丙丁这样简单粗暴地分队。”闻启边说边望向北边儿的天,可惜天色尚早,还看不见星星。

    “孙大人……早年是个名冠京华的大才子,在这方面讲究一些也不奇怪。”

    “这你也知道?”

    齐钧不知怎的听出他语气有些冲,估计是针对他们博闻而自己无知。的确,堂堂巡检司首领怎能一问三不知呢?思及此处,闻启不禁掏出纸笔,对自己未来的敌人做起全方面的记录。

    “属下常在大街小巷里办差,流言蜚语自然也听得多些。”齐钧向他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孙大人是当今太后的二弟,年轻时因文采出众和在猎场救驾有功被先帝大力提拔,是个文韬武略的英雄。属下也不时听说孙大人在民间接济贫寒士子,送他们走上仕途。当初属下很敬佩他,所以如今的矛头指向孙大人,属下实在是有些难以接受。”

    “他接济那些贫寒士子,就是为了让他们加入'天星'吧。”闻启不由得想起了师存跪在地上的画面。

    齐钧还未来得及回话,他就一拍脑门,豁然开朗道:“哦!所以他给我巡防后宫的机会,其实是在'接济'我?向我示好,然后让我也加入他们?”

    “统领,此言差矣,”齐钧不忍心道,“孙大人手下势力错纵复杂,连丁将军的兵权都能被他收了去,他不会稀罕我们这一兵一卒的。”

    而闻启心头火不但不减,反倒被他激得更旺:“有没有可能他看上的不是我,是司中的其他人?”

    齐钧被他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盯得发怵,慌张地扭过头:“属下不敢妄下结论。”

    闻启的思绪开了闸,他渐渐陷入深思中,忘却了身边的副官。

    “陛下,天快要黑尽啦,奴才送您回寝殿休息吧。”那位身形如汤勺的老太监用吵哑的嗓子,唤着在书房呆了整个下午的陈驯秋。

    他摇摇头,目光仍窗执地在众多书籍中寻觅着什么。

    “把蜡烛给我。”年轻的皇帝只如此说。

    老太监双手将烛台奉给他,同时替他把垂在胸前的长发拢到背后叮嘱道:“您小心,莫要被火烧到。”

    陈驯秋觉得挺好笑。身边的下人都像照看三岁幼儿一样照看他,这大抵是太后的意思。但太后孙擅竟不若那些俗套小说中一般心狠手辣,为了权力对亲儿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反倒对他疼爱有加,好像他们只是寻常百姓家的一对母子。

    这且按下不提,他要的书还未找到。

    丁香那句“妾早晨看见这些花儿,哪怕晚上就死去,也觉无憾了”和《论语•里仁》中的“朝闻道,夕死可矣”太过相似,他猜丁香是想借此同他暗示什么。

    最终,天遂人愿,他成功寻到了一本《论语》。

    “你先到门外站着。”陈驯秋警觉地吩咐道。老太监唱了一声诺,退出御书房的大门。

    陈驯秋难耐地翻开书页,有一件信封模样的东西从中滑出,落在地上。

    陈驯秋将其拾起,和蜡烛一并放在木桌上。他坐下来细细端洋它——信封上有“陛下亲启”四个字,它们娟秀得不像话,让人一瞧便知出自某位大家闺秀之手;右下角还有一枚红色印迹,定睛一看,是一朵丁香花。

    他认得这章,只有在向丁渐鸿写家书时,她才会用的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