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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爱 叁

    巡检司的天在大清早被闻统领的叫唤声划破。

    “前辈前辈前辈!轻点儿啊!”闻启趴在午睡用的小塌上,双臂抱着一个素色枕头,下巴在上面戳出了一个坑。

    正给他上药的鲁向沽颇为嫌弃:“就这点小伤还值得上药?还疼?你是个爷们儿吧我没记错吧?”

    “人家……人家娇生惯养长大的嘛……”闻启虚弱地说。

    鲁向沽不知轻重地给他抹完膏药,缠上几圈绷带,自认为没问题了。但闻启心里还悬着:御书房外为什么会有铜镜渣子?那些宫女太监不打扫一下的吗?

    他趴着思考了一会儿,晓魁忽然进来报告:“统领,秋太医又来了。”

    “又?她来给我看诊的?”闻启有些惊讶——陈老师这么关心他啊?

    “不是,你想多了,”晓魁一如既往地嘴欠,“她说昨日御书房着火时,你拿了她们医部的木桶,她今天来找你要东西。”

    他都不太记得这事了,也许是当时实在太着急。

    “这木桶……我好像是拿了,但我忘记把它放哪儿了,”闻启歪头枕在枕头上,脸颊上的肉堆积起来,“要不咱直接给医部赔一个?”

    “小子,你当我们很有钱?”鲁向沽一巴掌拍上他的屁股。

    闻启不明所以:“我们不有钱?”巡检司之前天天买最好的酒,听最好的曲,赏最美的人,这些东西难道不是用钱换来的?

    鲁向沽“哼哼”几声,然后说:“朝廷发的那丁点儿俸禄还不够塞牙缝的,咱之前主要的经济来源是孙家。现在咱们和他闹掰了,他也就不给咱发钱了,闻统领,得开始过省吃俭用的生活了啊。”

    他突然间有点儿后悔与孙远时完全断绝了:果然有钱的就是爷啊。

    “不过齐钧哥已经拿巡检司的木桶还上了,反正我们八百年也不用一次。”晓魁补充道。

    “你能不能一次性把话说完?”闻启服了他这个磨人的说话方式。

    “是统领你先接话的,不然刚才我就说了。”晓魁瘪瘪嘴。

    闻启让他赶紧滚出房门。

    巡检司外,一辆貌不惊人的马车缓步前行着,车内坐了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左边那人挨着车壁,像躲着什么似的,一丝不苟地穿着深蓝色官服,在大热天儿里作死般把领口紧紧束住,正是齐钧;右边那人一手托下巴,一手握拳放在膝盖上,米黄色的医部制服为她的面目增了几分柔和,正是秋妍。

    “齐大人,下官想冒昧问一个问题。”她目光仍停留在车外买首饰的小贩身上。

    齐钧尴尬得不敢看她:“嗯。”

    他刚才听闻启在屋里叫得十分惨烈,又是个会疼人的,于是在秋妍过来要桶时顺便问她能不能再给点止痛药,结果秋妍没带,不仅给他指了京中一家可信的药铺,还错以为是齐钧自己耐不住痛并热情地关心他身体状况,说“齐大人如此怕痛确有些不正常,不如改日来医部仔细看看?”

    齐钧感觉自己威武的巡检司副官形象在她眼里逐渐崩塌,变成了个娇滴滴的怕疼男子,遂提出了送秋妍回医部的请求,想挽回一下自己的男儿颜面。

    “您觉得……这次御书房纵火的案子,和孙大人有关吗?”秋妍转过头望向他。齐钧犹豫了一会儿,她莞尔,在这个空隙里又道:“下官不懂朝廷上的那些事,如果出言不逊,请多担待。”

    “没没没没有,这有什么‘不逊’的,”齐钧坐直了,不再靠着颠簸不休的马车壁,“我我我觉得他和此事无关。”

    “为何?”

    “他已到达权力顶峰了,没必要走险做出这样的事。”齐钧一和姑娘对视就会脸红,此刻他不正视秋妍,而是将目光落在她的银杏叶耳坠上,同时瞟到了车外慢慢变远的首饰摊子。

    ——“翡翠手雕玉兰钗,家里的娘子都爱!”

    “这啥啊,粉不拉几的东西。”闻启抄起掉落在地上的一个木盒,打开一看,里头装着满满一盒女子的发簪,上面全都嵌着铜质的粉色花朵。

    陈驯秋叹气:“这是明禹以前的最爱,把它和祖宗典籍放在一块儿呢。”

    下午,伤堪堪好转的闻统领一刻不敢闲着,立马奔赴御书房和皇上一起查案去了。

    西南角放的都是前朝传下来的古书,陈驯秋近来在攻读先秦时期的著作,对它们没怎么理会,故而烧了什么他还得对着录表一一比对才知。

    “前朝的玩意有什么好烧的?估计里头还藏着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吧,他只是借此迷惑我们。”闻启单手扶腰,跟个孕妇似的在被烧黑的书架面前杵着。

    那一大卷录表极重,陈驯秋一只胳膊举不动,索性把它全部展开,任由长卷另一端在地上滚至远处。

    “这有一团墨坨子!”闻启指着卷尾,几个书名被墨汁粗暴地盖住。

    陈驯秋本来很严肃的,被他这奇怪的称呼逗笑了。闻启也牵牵嘴角:“古老师总这么说。”

    二人皆单膝跪地,细细端详那可疑的墨迹。阳光透过窗柩洒在宣纸上,影子是排布得当的雕花形状。

    闻启摸摸早已干涸的墨汁,无意间碰到了光束,它照在手指上,热的。

    他突然回忆起前不久齐钧被他剑面反射出的太阳光吓得半死的情景。

    铜镜也可以反射光,而把多个铜镜反射的光汇聚在一起,就会形成很大一股热量,在炎热的夏天足以把书籍点燃。

    小齐,你……

    闻启使劲儿拍了一下自己脑门儿:你不是凡事都讲究证据吗!这两件事只是恰好碰在一块儿出现了,你凭什么断言小齐有嫌疑?他可是在太乌最关心你的人!

    “怎么了?”陈驯秋疑惑地盯着他。

    “没啥,好像有蚊子。”他瞎扯一通,不过在陈驯秋听来还挺合理的。

    “诶,咱俩找找这儿有没有不在录表名单里的书吧,火没过多久就止住了,它们应该还没被烧干净。”闻启忙不迭转移话题。

    陈驯秋搬来一摞太监延喜收拾出来的没被烧干净的书,共十三本,将它们摊开摆在地上,然后直接盘腿而坐。

    “陈老师,我觉得吧,您还是得有一个帝王的样子。”

    陈驯秋在明郃那儿学了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态,他闻言,挑起一边眉毛,下巴往上抬,连语气都和明郃一模一样——懒洋洋的:“帝王的样子?什么叫帝王的样子?”

    这样一看,明禹和明郃长得还是挺像的。

    闻启只觉一阵好笑:“陈老师,你不是最烦你哥了吗?那你还跟他学?”

    “我跟他学什么了?”陈驯秋满脸写着无辜,看来他已深受明郃之害而不自知。

    “哎,罢了罢了!”闻启挥挥手,扶腰起身,晃到书桌边上打算瞅瞅那些书。

    大约两秒钟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了——《闻氏密传》。

    密传的封面上画着一对夫妻,他们共同抱着一个襁褓婴儿,婴儿笑呵呵地伸手抓住了母亲垂下的长发,父亲则宠溺地望着他,书名旁还有一列小字“之乱世情缘”。

    很好,这肯定是明禹的藏书。

    “你说这明禹当皇帝当得也挺憋屈的吧,看这种言情小说还要藏着掖着,拿前朝典籍打掩护,是怕太后发现?”闻启叉腰,不知道对此书该作何评价。

    “你觉得这是小说?”陈驯秋好奇而忐忑地翻开书页。

    闻启讶异地反问:“都‘乱世情缘’了还不是小说?谁家传记这么写啊。”

    作者“香菇”家的传记就这么写。

    “这讲的是你父母的故事啊……”陈驯秋一目十行地扫过,有些地方被火烧掉了,好在不太影响阅读。

    “我父母?”闻启赶投胎似的凑上去,眼睫毛快戳到纸面儿上了。他的原身记忆中并没有“父母”这个概念,所以闻启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孤儿或者父母因什么变故早早去世了,没想到,他们一家竟还挺出名的,被人写成传记了!

    而闻喻山和卫松姚,这两个陌生的、闻所未闻的名字,是他的亲生父母。

    闻启郑重其事地将其包裹在自己的布囊中,秘密地把它带回巡检司——这《闻氏密传》中说,闻喻山和鲁向沽曾是并肩作战的生死之交,一起辅佐太祖荡平了各地战乱,鲁向沽被派进了巡检司,闻喻山却无心功名,带领妻子入山归隐,不知其所终;而闻启是他们留在司中的孩子,鲁向沽不知他什么意思,就稀里糊涂地帮忙养大了,待闻启及冠后还把统领之位给了他。

    但这些事从来没人和他说过!

    不行不行,这只是一本来历不明的“小说”,文笔不怎么样叙事也不流畅,谁知道是哪家小孩儿随便胡扯的呢……如果因此怀疑上巡检司的兄弟们,坏了感情,那可得不偿失!闻启边走边想道。

    不过这书倒有些用处,因为它和其他的文史子经都不属于同一类别,是除了那盒发簪,与御书房西南角最格格不入的东西。

    有没有可能,“他”想烧毁的就是这本书?

    越来越有意思了。闻启无声地笑起来。

    与此同时,城郊有一群乌鸦飞过。

    师存戴着白色面纱,披着厚重的外套,在坦胸露腹的病人中走过。有个小女孩儿不舒服,“哇”的一声吐了一地,他从袖中抽出手帕,为她擦擦嘴,再遣人收拾秽物。

    “大夫,这真的只是普通风寒吗?”他以前是当行政官的,现在职业病犯了,想到民间多走走,结果一出门就看见这么一副令人揪心的景象。

    小医馆里坐满了人,全是已被确诊无精打采或者还未被诊治心慌慌的平民。他们症状都很相似,无一不是咳嗽、腹泻、发热、四肢无力,且这种病传染性极强,自殿试前五天起就有人染病了,七天过去,靠近墨寰城郊的百姓几乎全中了招。

    李大夫的眉毛拧在一块儿快要打结了:“这下官也说不好,看病症像是风寒,但下官用治风寒的方子给他们试了,并无效果。”

    “为何这么严重还不上报朝廷?”

    李大人面露难色:“师大人……下官在两日前就将此事反映给了政检司的大人们,也不知他们是否上表……”

    两日前,刚好和御书房纵火案撞上了。的确,最近众人的眼光都落在此案上,早些天传来的与“疫病”有关的奏折也不知被扔到哪里去了。这要是传到有心人耳朵里,就得变成“皇上只顾及自己安危而置黎民百姓于水火”,再有意煽动一二,估计会引起民怨。

    好险,幸亏在下提前来了。师存蹲下身子,替一位瘦骨嶙峋的男子拉拢前襟。

    “不……别拉……好热……”那人小声呻吟道。

    论生病,师存可是个行家。他小时候得过的病比孙远时杀过的人都多,经验告诉他,这绝不是风寒。

    没有丝毫犹豫地,他直接入宫面见了皇上。

    “你这次怎么想的?”孙远时立在孙府的庭院里,背对着一个黑衣人,颇具闲情雅致地观竹。

    一个年轻的声音从狐狸面具后传来:“巡检司要开始反抗了,大人,他们现在天天武演。属下担心万一闻统领的身世被捅破,他们的斗志会更加昂扬。大人正处在筹谋大事的关键时期,属下不希望看到出任何差错。”

    孙远时赞许地笑了笑:“不错,你很聪明。但为什么想着在黄昏动手?”

    “属下……属下是从闻统领那儿学到的方法,用铜镜反射光线、汇聚热量,这样即便属下不在场,御书房也能起火。”他异常平静地说道。

    “嗯,好,好,”孙远时摸摸自己的胡须,“不过啊,天玑,下次不要再自作主张了。星星们都得按照自己的轨道运行不是吗?你看天权,他就是因为跑偏了,所以才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余大人被当众绞死的模样历历在目,作为北斗七星之一的天玑打了个寒噤。

    “去吧,有什么拿不准的事儿先来找我再作决定,懂了吗?”众星之首孙远时笑里藏刀。

    “属下明白。”天玑向他拱手作别,和摇光一样用轻功跃出了孙府院墙。

    不久,一只雄鹰从他消失的方向飞来,稳当地停在孙远时的护腕上。

    “哟,这是谁啊,好几个月没见,都快不认识了。”他用大手温柔地捋着雄鹰身上的羽毛,顺便取下挂在它脚上的那个小竹筒。

    破开机关,里面的信被取出,孙远时一下就看完了,那草书作品般的家信末尾用规规矩矩的小楷写着:“我回京最大的目的是拜访师存哥,不是为了看你,往悉知。——孙笑岚”

    “臭小子。”孙远时笑得浑身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