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顽灵纪 » 兼爱 肆

兼爱 肆

    翌日,从师存那儿听完城郊情况的陈驯秋找到了医部最德高望重的老人。

    医部是独立于三司之外、直属于皇帝的部门,不仅负责为皇家以及达官贵人们看病,还要掌管全国的草药种植、采集、流通等,防止出现孙远时这种走私毒药的人。

    左贯清已在医部待了三十余年,从身强体壮的青年人变成了走路需要拄拐杖的老年人,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慧眼识“病”,医术稳居全部第一。

    “陛下,老臣推测,这应该是来自巴蜀地区的一种传染病,”左贯清不急不徐地说道,“您不必担心,这病虽然不多见,但诊治手段方便简易,只需西南那边提供几味药材即可。”

    “为何巴蜀地区的病会传到北方来?”陈驯秋坐在恒山殿一侧的雅间里,与左贯清隔了一张小桌。

    左贯清只道:“此病传播途径很多,老臣不敢妄下结论。有可能是随进京的商人传进来的,有可能是被人采集了病人的排泄物然后散布在城郊,也有可能只是被一阵大风刮过来的。”

    陈驯秋沉吟片刻,觉得当务之急是救治病人,于是问他:“需要哪些药材,您列一个清单吧,朕向解将军发信求助。”

    在太乌,掌握地方权力的都是武将,所以他直接把解梨芳当成西南地区的长官了。

    “陛下,”左贯清忽然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老臣前几日通过医部官员已然知晓了此事,且研究出了能快速医好百姓的药方,但还缺少一些药材,它们只能适应西南方的气候,故而京中没有储存。老臣派人遣使去往西南向解将军求药,结果在城门处被士兵拦下了,他们竟然说、他们竟然说……”

    他气得直发抖,话音中断了。

    陈驯秋拍拍他佝偻的后背,替他倒上一盏茶。左贯清客客气气地接过,如饮酒般直接一口吞了。

    “他们竟然说,南方地区比京城中更热,其疫病的严重程度只会比京中更厉害,各地都自身难保了,而你们竟还想着从他们那儿剽取救命药材?”

    “那士兵,是不是穿着红棕色的官服?”陈驯秋关注的重点逐渐转移。

    “是。”左贯清斩钉截铁地说。

    那他就是孙远时的兵了。

    也许政检司的首领曾是个文邹邹的大家公子,所以他管理的礼部才会如此讲究一些形式上的东西。比如在太后生日宴时把‘草青’种在宫殿东侧,比如巡检司的官服是冷色系的而政检司的官服是暖色系的。

    “怎么又是他。”陈驯秋无奈地笑笑。

    或许这才正常,孙远时就该和一切混乱搅在一起。

    “罢了。药材的事朕会想尽办法,您先回去忙吧。”他在左贯清的告辞声中闭上了眼,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闭眼可以屏蔽视觉干扰,在一定程度上能让人更专注。

    孙远时不让医部采购药材,就说明他存心不想让得病的百姓们好过。而百姓们一旦失去了既得利益,就会不安,就会怨恨,到最后只是对象选择的问题。

    如果他们知道的情况是“明禹”一直在查御书房纵火的案子而耽搁了药物采入,他们便会恨皇族,恨那些高高在上视微民之命如草芥的贵人,到时孙远时再煽风点火一把,民众便会拥护他而攻击自己。

    如果他们知道的情况是孙远时在暗中对采入药材一事多加阻拦,皇帝想要救人但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们便会恨孙家,恨那些整天穿着红色官服耀武扬威的孙家兵,到时“明禹”再站出来伸张正义,民众便会拥护自己而攻击孙远时。

    群众的力量是不容小觑的,他必须抓住这个千钧一发的机会,得到民心。

    ——“何以兼爱”。

    陈驯秋又反复品味了一下他亲自出的题,觉得自己真是个天才。

    闻启这时盘算着日子,殿试的结果到大后天就要出来了。

    古代学子看榜是什么样的他没见过,很好奇。在21世纪他偶尔会看到一些诸如“高考学生出考场激动得大哭”“女学生高考完向男神深情表白”之类的新闻,高三毕业生在考完后似乎都很激动,管它考的好还是不好,自己已经鏖战了三年,值得好好庆祝一下。

    他对分数不太上心,但对他人评价极为在意。闻启从上小学一年期起就开始偏科,越长越大,越偏越狠,导致他进入高三冲刺阶段时语英两科成绩加起来都没数学的高。周边的人都对他颇有微词。

    父母都是经济学领域的工作者,生出来的儿子理科头脑发达一点也无可厚非。可他文科的分看起来实在是太吓人了,于是父母、老师得着空就要说教他几句,说着说着,他就对文科彻底丧失了信心,每次考试他都懒得写作文。写个屁写,写了也没有分,白费那个劲儿干啥。他是这么想的。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他的语文成绩因此变得更差了。

    即使到了太乌,他的工作中但凡涉及到写东西的,都让齐钧帮忙干。他被说教的有些自卑了,一遇见写作,就下意识地往后缩。

    现在他有了一个全新的身份,有了一个全新的环境,他反倒更安心——因为在这儿没人知道他喜欢上课睡觉,没人知道他作文写得狗屁不通,没人知道他的过往有多不堪。

    人们只会和齐钧一样,带着探寻的目光,亲切地注视着他:“统领?”

    “嚯!吓我一跳!”闻启不知不觉发了好久的呆,醒来时还有些惘然。

    “您最近看起来魂不守舍的,发生什么事了吗?”齐钧双手负在身后,上身微微俯下来,那细长的马尾辫扫在躺在藤椅里的闻启脸上。

    他和陈驯秋商量好了,关于自己身世的事先不要声张,纵火案也暂时停下不查了,因为这很有可能只是巡检司内部人员作乱,查下去不仅会耽搁疫病治疗,还会让巡检司起内乱,那就和孙远时的“天星”差不多了,不能那样。

    不过经历了《闻氏密传之乱世情缘》的洗礼,他倒是有些害怕身边的人了,特别是疑似拿铜镜点火的小齐和与“香菇”一名音近的鲁向沽前辈。

    闻启最终决定以原来的样子面对巡检司众人——现在不是互相猜忌的时候,得先把孙近时干翻再说:“啊有吗?可能是我晚上没睡好吧,隔壁住的那个泼妇天天晚上骂老公呢。”

    齐钧抿唇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

    闻启有一种错觉,齐钧离开时好像回头看了他一眼,宛若一只狡黠的狐狸在打量着树上发抖的野鸡。

    “野鸡!是野鸡啊哈哈哈!大伙儿今晚可以开荤咯!”晓魁不合时宜地抱着一只被五花大绑的肥大野鸡闯入司内,打破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闻启松了一口气:“你去打猎了?”

    “哪有!这是之前涝水地区的百姓送的,说是要感谢齐大人舍己为人,太热情了我都拦不住。”晓魁掐着鸡脖子,小步快跑进后厨。

    啊……他忘了齐钧之前为了排涝掉进护城河里的事了,品德如此高尚的人,哪会放火烧书呢!闻启的戒心卸下大半。

    “晓魁,你过来一下。”在晓魁出来后,闻启叫住了他,并与他勾肩搭背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晓魁心大,面对统领突如其来的亲近没表现出反感,很自然地问道:“找我干啥?”

    “我想请求你帮我演一出戏,”他俩四目相望,“你能不能……假装御书房的那把火是你放的?”

    晓魁“噌”地一下从草席上站起来,不乐意了:“我没病!”

    “不不不不,都说了是假装,是假装!”闻启又拉他坐下,“我和皇上、师大人都通好气了,他们不会真给你定罪的。到时候我会给你一千银子,你把它当作罚款交上去,过几天师大人还会再给我还回来。”

    “你怎么敢肯定他们不会给我定罪?”晓魁一直是个司里的小喽啰,他自己觉得巡检司中没有几个人会记得他,忽然接此重任,心中那叫一个七上八下。

    “你想让我怎么证明他们必然不会给你定罪?”闻启说绕口令似的,反将他一笔。

    “……为什么你要我来假装,而不找别人?为什么我们要假装,查清楚不行吗?你能力不够?”

    闻启又被他的嘴气到了,无语半晌,继续和他用问号交流:“我要是能力够的话,还用和孙远时弯弯绕绕搞这些?实话跟你说吧,晓魁,咱们司里有鬼,这火极大可能是他放的,我们不能打草惊蛇。我之所以找你,是因为我信的过你。”

    他的目光异常笃定,像根定海神针,牢牢地扎在了晓魁心中。

    三日后,殿试结果出来了。

    黄金榜前挤了太多人,有中了举而痛哭流涕的,有榜上无名而垂头丧气的,更多的是来凑热闹、看看今年谁家出了状元郎的。

    师存站在附近一家酒楼的窗边,难得笑眯眯地望着各色学子,手里端了一盏茶。

    “听说这次有一位名叫‘肖兰’的学生,对兼爱一词的看法独特,文笔有力,气质不凡,陛下很是喜欢。他是这次殿试的状元。”同他一起来这儿品茶的袁季梅悠然道。

    师存微微瞪圆了眼,眉头上扬:“孙大人的独子,叫‘笑岚’。”

    袁季梅摆摆手:“这世界上人这么多,重名难免。”

    “这肖兰,对兼爱怎么看?”

    “他的文章陛下给我阅过,一开篇就写道‘兰观前朝国与家,其衰亡也,无外乎掌权者偏私。今圣上若诚能恩泽百姓,视人而为人,行兼爱之理,苦心磨练,则尧天舜日、万世太平,可计日而待也。’这简直说到陛下心坎儿里咯。”袁季梅乐呵呵的。

    “以前从未有哪位帝王考过除儒家经典以外的内容,陛下此举,着实令人耳目一新。”师存呷了口冒着热气的茶。

    “对了,镜潭,”袁季梅收敛笑意,眼角紧绷的皱纹使他看起来有些刻薄,但说出来的话却暖心,“最近听你咳嗽愈发频繁了,是染病了吗?病了就回去休养几天,刑检司人手多,不至于耽误工作。”

    “多谢袁大人关心,下官身体底子差,时常得些小病,已经习惯了。”师存顿了顿,然后笑着说:“再者,下官也不敢在榻上躺着,怕哪一天突然就起不来了。”

    袁季梅连忙道:“呸呸呸,快说呸呸呸!”

    “呸呸呸。”师存无声笑起来,笑得站不住了,随便拉过一张木椅坐下,笑到咳嗽。

    就在这其乐融融的氛围里,一个佣人穿着的高个儿男子挤开客人,冲到他面前:“师大人不好了!李大夫的医馆里,染病的百姓他们、他们拿着铁制农具,往皇宫去了!”

    民怨爆发了!

    师存几乎是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抓住他的手:“大概有多少人?”

    “百、至少有、两百人……”

    “赶快去通知巡检司的闻统领,让他带队人马赶过去!”袁季梅洪亮的声音响彻了上下两层茶楼。他们都很着急,也有些无措,匆匆忙忙地就随来报佣人赶往巡检司了,没注意到那些面带嘲讽的、坐在角落里的红衣人。

    明明他已经派人前去安抚民众了,病情也没有严重到性命难保的地步,他们究竟为什么会强撑着病躯去……逼宫?师存坐在飞速前进的马车上,剧烈的颠簸让他有点想吐。

    定是有人拿“铁证”去煽动怒火!而百姓们不想坐以待毙!袁季梅一手扶车壁,一手掀车帘,人群的嚷嚷声已然盖过了车轱辘转动的噪音。

    “甲队跟我走!小齐你……小齐!小齐呢!”闻启勒令众人不许带正规兵器,只能带木棍,怕万一真打起来伤到了百姓们,事态会变得更糟糕。

    “齐钧请病假回去了!”鲁向沽三下五除二爬上巡检司外墙,眺望远处的皇宫。

    闻启心头闪过一丝疑虑,不过很快就消逝不见。

    “没事儿我来垫后!快走吧你!”鲁向沽又冲他嗷了一嗓子。

    甲队的兄弟们有条不紊地列阵赶往皇宫南门,百姓提着锄头、铁耙,和他们面面相觑——看来谁都没做好准备,都是卯着一腔热血瞎冲过来的。

    就这样尴尬地对峙了一会儿,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

    声势浩大,像是明郃手下的千军万马。

    闻启跟个无头苍蝇似的胡乱转头望去,一位不是明郃却和明郃地位相当的女将军红衣烈烈,没穿甲胄,手里提着长刀,一头乌发在风中肆意飞扬,背后是一群面色严肃的士卒,约有五十人。

    她将手里的“解”字旗交给副将,环顾四周,竟有些失落地说:“就这么点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