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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爱 陆

    齐钧自请完病假回来后,整个人蔫不拉几的,像被雷劈过。

    巡检司众人不知道昨晚闻统领和他具体谈了些什么,只知道今天是巡检司大变天的日子——闻统领雷厉风行地调换了骨干的职务,最引人注目的是齐钧从副官变成了乙队杂碎,而鲁向沽从乙队杂碎变成了副官。

    闻启嘴上说的理由是:齐钧腿伤未愈,给他个闲职好好修养几天。

    大多数心思单纯的兄弟果真就这么信了,但老练如鲁向沽者,还是不由自主地揣测起闻启此举的用意来。

    他早在先帝时期,就隐约感觉到司里混进了孙远时的人,不然以他那九曲十八弯的心思,是不会放任自己这伙儿手握兵器的兄弟脱离掌控的。再加上闻启特殊的身世,许多闻喻山旧部被孙远时暗中打压得不轻,鲁向沽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寻找一个翻身的机会。

    以他年轻时刚烈的性格,完全可以抄起长刀垮上马背直接和孙家拼个你死我活,但闻启是他前进的动力之一,亦是前进的阻力之一。他是闻喻山的独子,鲁向沽必须保证他的安全。且自己是个粗人,对人难免疏于照顾。他想,先揪出司中间谍是关键。

    再者如今闻启得了皇上特赦,出宫入宫次数多,保不准从多嘴的下人那儿听来了什么小道消息,怀疑上了身边的谁呢?

    “小齐,你这腿走路方不方便啊,我上街给你买条拐杖去?”鲁向沽帮齐钧搬着东西。

    齐钧手里抱着他白布包裹的佩剑,无精打采地说:“不用了前辈,我可以自己走。”

    他的单句语速很快,断句时又要停上很长一段时间,好像濒死的病人在艰难地吩咐遗嘱。

    “行,那你上午先在司里休息一下吧,别干重活,”鲁向沽和他交接完工作,意味深长道,“待会儿等闻统领下朝回来,真相就大白了。”

    齐钧目送他出门,没有应声。

    在早朝上闻启依然大大咧咧地和孙远时站在一起;解梨芳因长途奔波太劳累就告假没来;明郃作为亲王,立身百官之前。

    早年孙氏谋权篡位的时候把其他皇亲国戚几近杀光了,所以此刻只有他一人孤零零地杵在那儿。

    “陛下容禀,微臣已审出准备放火烧药草的幕后主使是谁了。”师存瘦成了骨头架子,即使身穿繁复的文官官服也显得极为消瘦。

    明郃与闻启不约而同地望向孙远时。

    闻启只是斜着眼觑他,而明郃则是不加掩饰地直接转过半个身子,特别明显。一层一层的官员们均注意到了,想看又不敢看,各自用长袖遮住嘴在底下窃窃私语。

    “是谁呢?”陈驯秋配合地和他走程序——他们三人组早就秘密开了一个精简朝会了。

    师存语气平淡:“这是解将军抓住犯人的供词,他们都指认是孙大人派遣他们做出此事的。”一个刑检司的小官将供词呈给延喜,延喜将它在众人面前展示一遍。

    如此把孙远时公开爆出来,是陈驯秋的意思。他觉得时机已熟,是时候该彻底向孙家宣战了。

    “孙大人对此事有异议吗?”陈驯秋全程没有回应明郃的视线,不是盯着闻启松散的腰带就是端详孙远时新添的皱纹。

    孙远时平地起惊雷:“没有。”

    整个恒山殿里的人都震惊了,包括三人组,包括冷脸观战的明郃。

    “但臣的本意并非如此,”他脸不红心不跳,一双平静地眼将目光死死粘在陈驯秋的龙袍上,“臣考虑到边疆地区的自然条件更恶劣,天气反复无常,医资也不如京城优越,得病的百姓必然更难熬一些,所以不愿看到大批大批药材从真正有需要的人手中流落到咱们这里。”

    “孙大人这是什么话,都是病患,理应同等对待,难道边疆地区的子民更金贵?”陈驯秋讥讽道。

    “陛下,听臣把话说完呐,”孙远时勾勾嘴角,“若我太乌真像解将军所说的那般地大物博,为何多余的药材都送到墨寰城里了,而南方地区的疫病依然肆虐横行?难道不是药材不足吗?”

    “南方湿气重,病人的痊愈周期长一些在所难免。如若地方缺少药材,朕也会立即调派空余的药物及医资前往救助。”陈驯秋闻此,不禁皱了皱眉:地方官府的文书来了一封又一封,他从未听说南方的疫情没有好转。可孙远时句句紧逼,他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细想。

    孙远时见他已入了自己下的套,喜上眉梢,正待继续唇枪舌战,一个通令兵从殿外跑来:“报!陛下,找到状元郎肖兰了!”

    “让他进殿。”陈驯秋微微讶异之余得了空休息。

    闻启回头,像看高考全国第一那样用羡慕嫉妒恨的眼神望向“肖兰”。

    来人身着粉紫色长衫,白色内衬,腰间挂着一枚祥云玉佩和一只鲤鱼纹香囊;他的头发用丝带高高束起,走路时发带如同仙人的羽衣在空中飘飘然,给人以超凡脱俗之感;模样很年轻,脸蛋嫩得几乎能掐出水来,两瓣微笑唇泛着红润,就是眼睛有些细长,让这张脸少了几分童真而多了几分邪魅。

    比陈老师更像狐狸精的人出现了。这是闻启唯一的感慨。

    师存也想一睹状元风采,甫一回首,他就和肖兰的视线撞上了,随后小声惊呼:“笑岚!”

    孙远时同样惊讶得快要昏厥过去:这可不就是他的亲儿子吗!

    陈驯秋对孙笑岚完全没有印象,此时只是用平常心对待他:“这几日跑哪儿玩去了?”

    明郃又变得极为不爽,他最讨厌明禹用这种长辈的语气和别人说话——明明他自己也还是个孩子。

    “臣在殿试结束后没想到自己能成为状元,就直接出城赏花儿了,得知消息后,更是兴奋得彻夜难眠。臣是个人来疯,唯恐因太激动而殿前失仪,故而耽搁了几天才有胆量面见陛下。望陛下海涵。”孙笑岚似笑非笑地朝陈驯秋行跪拜礼,这副狡黠的表情倒真和他爹有点相像。

    坐在珠帘后的孙嬗认为此事有必要说清楚,于是戳了戳延喜,让他告知皇上此人身份。

    “……你是孙大人的独子?”他的桃花眼瞪成了鸡蛋的形状。

    孙远时颇为不耐烦道:“没错,正是犬子。”

    孙笑岚尬笑一声:“家父一直不同意臣参加科举,可臣又不想当个无所事事的闲人,就改名换姓,托人……伪造了一个假身份……参加乡试,然后层层晋级……再次望陛下海涵。”

    他越说越没有底气,到最后干脆不说了,此处无声胜有声。

    “哎呀先别说臣一人的事了,陛下,臣有要事禀报!”孙笑岚突然换了个角色。他语气正经,文武百官的心也随之悬起来,怕他真说出什么震惊朝野的大事。

    陈驯秋无奈又好笑地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方才臣在殿外偷听了一会儿,”他把“偷听”两字说得字正腔圆,好像偷听在他那儿和穿衣吃饭没什么区别,“孙大人说南方地区的疫病依然肆虐横行,这完完全全是谬论!”

    闻启明显地看到了孙远时用鼻子喷出两道白气。

    孙笑岚,竟不如他所想的那样,和只手遮天的父亲狼狈为奸,而是勇敢地站出来对他说不!这人能处!闻启悄悄乐了。

    “何出此言?”陈驯秋饶有兴趣地盯着他。

    孙笑岚瞄一眼孙远时,又笑嘻嘻地说:“臣就是从南方考上来的,在那边有许多好友,昨日他们写给我的书信中提到了南方疫情。他们说,解将军派人访查了各地的实际情况,已经按照需求把药草送往各个医馆了,一切形势稳中向好。”

    他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延喜,陈驯秋看过,确实如他所言。

    “臣说的话可是有理有据的,不知孙大人的消息又来自哪里呢?”孙笑岚睨着自己的亲爹。

    师存为他帮腔:“孙大人,若你拿不出切实证据,臣等就回去让刑检司写结案文书了。”

    孙远时一抬手:“慢着,我只说那些犯人是我派去的,可没说指使他们放火。”

    “哦?”明郃挑眉。

    “臣曾派手下一名叫‘天璇’的人监督他们阻拦药物进京,结果不仅失败了,他们还剑走偏锋地想要直接烧毁药材,论严重程度,他们应当居于臣之上。”

    天璇——又是北斗七星。闻启神色古怪:短短一个月时间,孙老狗先后把天星的人往坑里推,这不就等于砍断自己的左膀右臂吗,他有病啊?

    师存同样想到这一层,思索了一会儿道:“有何凭据?”

    “天璇身上有一枚铜制令牌,上面嵌了七颗玛瑙珠代表北斗七星,其中代表天璇星的珠子是红色的,而其余都是白色的。师大人可派刑检司人员前去搜身。”孙远时不急不徐地说。

    “犯人一进牢狱便有人来检查他们的随身物品,若真有什么可疑的,早就被搜出来了,还需等孙大人提醒?”一旁的袁季梅忍不住了,他一看人狡辩就心烦。

    陈驯秋用白玉笔搁狠狠拍响了桌子:“够了!孙远时,你意图阻拦药材进京,弃城中百姓安危于不顾,本就罪无可赦,即便你没有指使下人放火,受到的处罚也不会轻。至于那些‘剑走偏锋’的纵火犯,师大人会按照律法给他们量刑定罪——没有一人能逃离制裁。”

    “孙大人稍后回政检司等候刑检司裁决,此事到此为止,别再争辩了。”

    师存迎上他的目光,无声行礼:遵旨。

    “至于孙状元,朕安排你到政检司礼部工作如何?”陈驯秋本不想让他和自己的爹待在一起,但其他两司中实在是没有空闲职位了。

    “陛下,臣不愿。臣想到刑检司当提刑。”孙笑岚语不惊人死不休。

    闻启的嘴角已经压不住了,他感觉到孙远时正在自己左边不远处发热,过一会儿估计就要爆炸了。

    陈驯秋和座下的官员们同样惊讶:“为何?”

    “臣少时与师大人相熟,他能包容臣不少臭毛病,臣担心去了别的职位上他人接受不了这些,闹出不愉快,扰了官场上一片祥和。”孙笑岚仍是笑嘻嘻的。

    在陈驯秋还在考虑之际,师存罕见地插话了:“陛下,臣手下一名官员原先是从礼部调职过来的,一直不能习惯刑检司的生活,不如将他与孙状元相换?”

    “臣附议,臣附议。”闻启也跟着凑热闹。

    “陛下,可孙大人是戴罪之身,此时提拔孙小大人,这恐怕不妥吧。”刑检司首领这时说道。他应该是不想让孙笑岚来自己这儿的,怕和孙远时扯上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陈驯秋经他这么一说,反而坚定了任用孙笑岚的决心:“岑大人,忘记今年的殿试题目是什么了吗?何以兼爱。平等地关爱每一个人,才是贤明之举。”

    “孙统领有罪,就给予他相应处罚;孙状元文章写得好,就给予他相应奖赏。这何来不妥?难道只因为他们都姓孙,所以必须休戚与共?那你怎么不说,太后也要受到牵连呢?”

    岑若邻吓得跪下来,以头抢地:“臣不敢!臣失言了,臣罪该万死!”

    “起来吧。”陈驯秋冷冰冰地说道。

    师存心绪复杂地盯着岑若邻快要掉下来的官帽,有些讽刺地想道:如今政检司和巡检司斗得不可开交,只有刑检司贪图安逸,躲在一边,摊上了这么一个没骨气的统领。

    近日最重大的两件事得以解决,除孙远时外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早朝散了,陈驯秋把明郃叫住。

    “哥哥。”他看到明郃用面对铁树开花的神情望着他。

    明郃知道此时孙嬗还没走,仍像座雕像一样静止在珠帘后头,所以不敢有什么出格的动作,只是用炙热的目光温暖着龙椅上的人。

    “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京城?”陈驯秋面无表情地说。但明郃自作多情地从他清澈的眼中读出了一丝不舍。

    明郃没有深究为什么他会不舍,只是愉悦地答道:“陛下希望我什么时候离开,我就什么时候离开。”

    陈驯秋沉默了。

    “今日吧,就今日。西北不可一日无主。”孙嬗忽然出声。

    明郃没有立即应下,他在期待明禹的看法。

    “嗯,听母后的。”陈驯秋说着,注意力被那只他在桌上砸出一个小坑的笔搁引去,满脸心疼。

    “好,臣这就回去打点行装,立马启程,”明郃恋恋不舍,同时注意到他摸笔搁的小动作,“只是陛下,您能否送臣一行呢?”

    孙嬗知道明禹近来变得很怕他,果断道:“当然不……”

    “能。”陈驯秋出人意料地答应了。

    明郃受宠若惊,无暇再去理会震惊到抓紧了座椅扶手的冤家太后。

    六月阳光明媚,外加墨寰城外地势平坦,啥都没有,倒是不会激起太多离别愁绪。

    “小禹,”明郃俯视他,含情脉脉的地,“你进步了不少。我以前从未见你在朝堂上和那些老狐狸精们斗嘴。”

    “都说了,我要掌权,不想再过受制于人的生活了。”陈驯秋此时似乎明白自己为何要来亲自送他了。因为愧疚。

    在21世纪,别人从来没抽过他嘴巴子,他也从来没抽过别人嘴巴子。打他人的脸被他视为世界上最侮辱人尊严的行为之一。平心而论,明郃确实没有对他做出什么太过火的事,反倒贴心地带他散步、为他沏茶,关心他的安危,待他百般好。自己好像真的如闻启所说,太敏感了。

    所以他对自己无意识打了明郃这件事愧疚万分,想做点儿什么来补偿他。

    这是主观的一面,按客观来讲,他的确需要明郃的军事支援。万一哪天孙远时发动兵变了,巡检司的人无法与他抗衡,那么西北的军队是他最好的后盾。

    “兼相爱,交相利。”他们终究是要重归于好的,就无论早晚了罢。

    “好,我会尽全力帮你。”明郃笑道。

    马蹄一扬,马鞭一挥,他就乘风而去了。

    一如来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