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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 壹

    道在不可见,用在不可知。——《韩非子•主道》

    “竖子哪里跑!”孙远时一声暴喝,惊醒了孙府上下的人。

    此时他的未来还在由刑检司审议,自己也没心情上班儿了,就在家里待着,顺便整顿家风。

    孙笑岚提起长衫下摆,在回廊里跑成了一道影:“爹!你听我解释!”

    孙远时从未懈怠过习武,身手还挺矫健。久在江南过着风花雪月日子的一介书生自然敌不过,很快就被他擒住双臂,死死抵在了墙上。

    “说!我每年给你的零花钱都花哪儿去了!”孙远时眼里冒火,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儿子吞入腹中。

    孙笑岚感觉自己的胳膊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响:“给给给给给教书先生了……”

    他倒是诚实。孙远时叹气:“科举有什么好的,你要是真想当官,跟我说一声,我直接就可以给你!何必那么大费周章苦读多年?”

    他忽然记起来什么,两条解开的眉毛又重新拧在一起:“你之前好长一段时间都不通音讯,就是在准备这个破殿试?”

    孙笑岚谄媚地笑着:“诶对的对的。”

    “爹,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成就感啊?”他扭过头来,“靠自己的劳动赚钱,和从父母那儿得到零花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体验。前者能让人找到自我价值,变得更加自信、快乐;后者只会让人觉得自己不劳而获、受制于人,是个废物。”

    “你当年明明也是靠策论当上的文官,可后来又去耍刀剑,何哉?不就是因为在战场上杀敌能获得肉眼可见的成就感——人头么?而当文官每天只能靠脑子勾心斗角搞些有的没的,自己都看不见什么效果,当起来自然无趣。”

    孙远时用膝盖顶他屁股:“别瞎揣测你老爹,你还嫩着呢。”

    他不想孙笑岚通过科举进入官场的最大原因,是他的来去完全由他自己决定,如果遭人唾弃,无人可为他担保。但直接给他一个官职就不一样了,他身上一旦发生什么事,孙远时就能站出来说此事是自己托他做的,与他没有关系,这样孙笑岚便能全身而退。

    天下父母心大抵都是如此,不然鲁向沽也不会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只为了闻启能平安无事地长大了。

    后来,师存亲自莅临孙府,告诉孙大人他将在刑检司大牢里呆上三个月,减俸一年,并且拿出购买那三车草药的钱财,以充国库;而孙小大人即日领了官服和腰牌就能上任,当巡检司的副提刑了。

    巡检司并没有因此松懈武演,反倒训练得更加勤奋。

    刑检司中成立了一个无名小组,师大人每日都会去那里办事,可没人知道他们到底在搞什么。

    政检司没了首领,陈驯秋让户部主事暂代统领一职。

    一切事物在平淡和隐隐的不安中入了秋。

    解梨芳没回西南,她对手下将士们说,陛下秘传全国的形势将迎来一次大变革,解家军留在京中方便,免得等变革之后还要再返回墨寰领取调兵虎符,麻烦。

    反正她也是偷偷过来的,西南那边儿的少数民族应该不知道她走了。

    闲着无聊,她决定穿便服出去逛逛。

    天气渐渐转凉,她一个南方人不太能适应北方气候,身上总共穿了三件衣裳,瞧着比集市上的其他人胖一圈。路过一家首饰铺,看见了一个热情的商贩正拉着位白衣公子“强买强卖”。

    “我家没有娘子……卖了也是无用。”那面容清秀的青年带着尴尬的笑。出于教养,他不好直接摔下小贩走人。

    小贩紧紧抓住他的小臂,拿一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簪子往他手上塞:“那也先收着嘛,给心仪的姑娘送也可以啊!”

    “我也没有心仪的姑娘……”

    解梨芳受不了俩男的搁这儿磨磨叽叽,荷包一掏:“来来来,这簪子我要了,你别纠缠人家了。”

    小贩喜笑颜开,收了钱,松了手。

    解梨芳随意把那俗气的簪子往头上一插,整个人登时变得珠光宝气起来。

    师存怔怔地看着她。

    “你哪家的公子哥儿啊,没出来买过东西?遇到这种无赖,你骂他几句然后就甩手走人,懂吗?”解梨芳上下打量这“披麻戴孝”的人,虽然他衣着朴素,但气质不凡,应该不是寻常人家出身的。

    “在下刑检司提刑师存,见过解将军。”师存端庄行礼。

    解梨芳扯住他的后领将他俯下的上半身拽起来,一双红唇笑得煞是明朗:“欸,不必行此大礼。师大人中午好。”

    “将军怎会在此?”他没话找话说。

    “我出来瞎折腾,玩一玩看一看,”她双手叉腰,这才注意到师存竟比自己裹得还要厚实,“你呢?”

    师存感到眼前有些发花,解梨芳的面庞变得模模糊糊的:“下官要入宫面见皇上,恰巧经过此处。”

    “哦,那不耽误你事儿了,快去吧。”解梨芳看出他人不对劲,但说不出是哪儿。

    果不其然,在两人堪堪调转方向、准备相背而行的时候,师存忽然晕过去了。

    幸亏解梨芳眼疾手快,长臂一伸就把他捞住了,不然师大人在大庭广众这么脸朝下地倒在地上,颜面儿得像树上的枫叶那般簇簇往下掉个精光。

    “喂,喂!你咋了?”解梨芳把他拖到阴凉处的一个长凳上躺下。

    师存双颊绯红,两眼和薄唇紧闭,面上附着细密的汗珠。

    尽管这很不可思议,但通过多方面的观察,解梨芳敢断定,师存中暑了。

    大秋天儿的能中暑?她满脸问号。

    解梨芳的应急能力比明郃差了点,过了好半天她才想到要给师存散热。

    扒衣服扒到一半,师存又忽然醒了。

    他迷迷瞪瞪地小声呢喃了什么,随后感觉颈间一凉——自己的高领外衣不见了!

    “啧啧啧啧啧,你身上全是汗,热怎么不知道脱啊?”解梨芳比他大,此时跟照顾小孩儿似的用方巾替他擦脸上的汗。

    师存呆愣着,任由她摆布:“发生什么了?”

    “小大人,你中暑了!这么凉快的天儿居然能中暑我的天嘞……你穿那么多衣服干什么啊?”

    “下官……方才还觉得冷来着,”师存支起上半身,活动了一下手指,“居然中暑了?”

    “你身体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怎么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解梨芳蹲在一旁,不解地仰视他。

    这要放在从前,他肯定就说自己“身体底子差”了,但随着时间推移,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寻常大夫又诊不出什么病,只能拿强身健体的药续着,却总也不见好转。

    他真有点儿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绝症。

    师存默然,解梨芳还以为问到了他的什么伤心处,自觉惭愧,也跟着闭上嘴。

    巡检司的午饭时间到了。司中没那么多主次可讲究,大家就随便坐在几个大桌旁,边聊边吃。

    晓魁有惊无险地假扮了御书房纵火案的罪魁祸首,很佩服能同时串通皇上和师大人的闻启,最近他总爱凑上去给统领献殷勤,嘴也不像之前那么欠了。

    “你们说,秋太医来咱们司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是因为什么呀?”他眯着眼,偷偷看坐在另一桌埋头肯排骨的齐钧。

    闻启给自己添了一勺汤:“你才发现啊,我早就知道他俩有一腿了。”

    其他几个兄弟脑袋凑到一起,嘴里含着饭,含糊不清地问道:“嗯什么?说来听听。”

    “你们不是好奇我那天晚上和小齐说了什么吗,”闻启压低了声音,“我问的就是,‘你和秋太医进展到哪一步了呀’?”他突然将最后半句的音量调大,整个食堂里的人都听到了。

    他们那一桌的兄弟嘎嘎乐着,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嘴里还叼着骨头的齐钧。

    “小齐,你当时怎么回答的?”鲁向沽一拍他的背,排骨掉下来砸进汤碗里,汤汁溅到了齐钧脸上。

    齐钧反应迟缓,等汤水已经流到他的下巴尖上才说:“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各位莫要再取笑我了。”

    其实在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里,闻启确实只问了他这个,他也确实是像现在这样答的。当时闻启虽然不想怀疑自己最亲近的人,但事实摆在那儿,他无法忍下好奇不去过问。

    齐钧心理素质蛮强大的,被孙远时痛批一顿后,仍能和统领说笑一二,就是中气不太足。

    他不确定闻启是在和他闹着玩儿还是真看出点什么来了,只能先走一步算一步。

    闻启当然也是这样想的。

    “统领?”晓魁见闻启和齐钧对视了半天,好像懂了某些事,却不敢明说。

    “嘘,”闻启将左手食指贴在嘴唇上,凑近他,神神叨叨的,“我知道,咱们都是聪明人。”

    两人一起笑了,混迹于八卦人士之中。

    另一边儿的羸弱师存在解将军的陪护下入了宫。

    会见地点依然是御书房,此时屋内的一切设施都按陈驯秋的心意换了地儿,丝毫不顾原主的感受。他还美名其曰:改头换面。

    这布局设计得也巧,御书房共有左右两个门,里面的书架看似摆放得没有规律,实则能让外人在两个门处都看不见被书架挡在里面的皇帝本人。

    陈驯秋自我保护意识增强了,特别是在明郃离开京城之后。

    “陛下。”师存立在半透明屏风外,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窥见圣上端坐的模糊身影。

    陈驯秋正在看《韩非子》,闻声掩卷起身,一阵窸窸窣窣过后走出那扇白鹭立雪的屏风。他一身亮粉色的束腰服装闪瞎了师存的眼。

    “很奇怪么?”他微笑,自信地忽略掉了师存短暂的闭眼行为。

    师存上前一步:“陛下为何如此打扮?”

    “这是朕年少时花重金定做的锦衣,再不穿,它就容不下朕了。”

    师存不忍心对他的审美作出负面评价,只好转移话题:“陛下,您先前托臣办的事,臣已办妥了。”

    他将随身带来的由袁季梅汇编的新法交给陈驯秋,陈驯秋细细读过一遍,眉眼弯弯地说道:“刑检司当真高效,新法的内容朕很满意——都是谁想出来的?”

    陈驯秋对法律这块儿不太懂,所以将新法制定的一干事宜全部交给了师存他们,他自己只负责政治权力的统筹划分。

    “刑检司不敢独自揽功,这其中还有巡检司的功劳。”师存脑海中浮现了闻启过来传信的脸,它大汗淋漓,却特别可爱,他忍俊不禁,“闻统领指挥巡检司的人员深入民间访查,收集民意,刑检司再根据民情和陛下意旨制定出了合适的法律条文。”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所有的君王都应明白这个道理。

    陈驯秋看了看身板儿笔直、一身正气的师存,又望了望摊开在书桌上的《韩非子》,心生一念:“师爱卿,过来些。”

    师存靠近他,眼里怀着期待。

    陈驯秋将那本《韩非子》托在掌中,神情严肃地朝他走来。

    “师爱卿,”他缓缓开口,声音在偌大又安静的御书房中起了回响,“若朕要整顿风纪,肃清朝野,开太乌改革风气之先,你可愿以笔为刃,做朕的手中刀?”

    师存慢慢地单膝跪下,上身前倾,两眼注视着御书房朴素的木地板,双手举起,接过陈驯秋奉给他的《韩非子》。

    交接仪式完毕,他抑扬顿挫道:“臣,万死不辞。”

    新法轰轰烈烈地颁布了,离出狱还剩十四天的孙远时却并不着急。

    左贯清以为孙大人疗伤的名义前去拜会他。此时他正用湿润的棉球擦拭着孙远时背后并不存在的一道伤口,意味不明地问:“孙大人打算如何处理?”

    孙远时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准备的如何?东西够么?”

    “自然够,医部的药材足着呢,”左贯清笑笑,他深邃的眼隐匿在从眉骨上砸下来的一片阴影里,“这伤治与不治,全都看您。”

    “不急,先等着吧,到了实在无法忍受的时候我再找你。”孙远时摸摸自己已经长到胸口的胡子。

    门外看守的狱卒听得云里雾里,感觉他们只像是在简单聊聊孙大人的伤,可那些话语之下似乎又埋着点什么。

    “是,老臣这便去了。”左贯清收拾东西时,故意把药罐子碰得叮铃咣垱响。

    他一出牢狱大门,就看见孙笑岚和师存言笑晏晏地路过。

    “左太医好。”他们一齐出声。

    左贯清认得那打扮得像花孔雀一样的少年,和蔼地冲他挤出眼角皱纹。可那一手握着卷轴,一手负在背后的大人他不曾见过,但一看便觉得眼熟。

    师存一双清澈的眸子落入他苍老的眼,往事渐渐如浪潮吞没了他疲惫的心。

    左贯清在两人的注视和默许下走近师存,撩开他右臂上的长袖为他把脉。他并拢的食指和中指不偏不倚按在了师存腕上的一小块浅粉色胎记上。

    “……下官方才见大人脸色不太好,就想上来为大人诊诊,失礼了。”他神色先是有些惊骇,转而变得恍惚。

    “没关系没关系,您老诊出什么来了?”孙笑岚和师存挨得极近。

    左贯清语无伦次地扯了几个医学术语来糊弄他们,亏孙笑岚还听得津津有味、不懂装懂。临别时,他喃喃:“不知大人贵姓?”

    “师,师存。”师存有些疑惑地目送他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