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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 肆

    陈驯秋被她问傻了,呆呆地立在房门口。

    “过来,让妈妈凑近些瞧。”孙嬗脸上笑意更甚,却怎么都挡不住那股病气。

    医部二把手秋妍将一碗黑乎乎的中药端给他,小声道:“陛下,太后从今天早晨起行为举止就不太……正常,下官才疏学浅,无法诊断太后是否患其他的病,只检查出她的贵体染了严重的风寒,所以熬了此药。可太后似乎并不愿意喝……”

    “我去看看。”陈驯秋接过药碗,五味杂陈地走到孙嬗榻边并坐下。

    这种感觉很熟悉,他当时和闻启相认前就是这种感觉。

    “母后。”他唤孙嬗,又不是在唤孙嬗。

    孙嬗温柔道:“诶。”

    “病了就得喝药,要是觉得苦,儿臣再派人拿些冰糖过来。”陈驯秋第一次为自称“儿臣”感到尴尬。

    “你在这儿我就不觉得苦了,拿来吧,我喝。”孙嬗这话说得不奇怪,放在以前,陈驯秋也能医好她的心疾。

    但就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陈驯秋抓心挠肝地想,和文武百官勾心斗角地时候都没这么焦虑。

    他还是打算以大局为重,在孙嬗服下汤药后道明前来目的:“母后,儿臣前几日请求您办的事,您可考虑好了?”

    “嗯,考虑好了,我写就是,”孙嬗如此痛快地答应,一反之前犹疑之态,让陈驯秋更加难耐了,“但我不会写古代的……你们的……额,我是说我不会写这种文体。”

    陈驯秋闻此,猛地一下站起来:“没关系!您只要答应,儿臣可以找袁文执代笔——你们都退下。”

    秋妍等人出了房间,屋内剩下一母一子,或者说,一女一男。

    “你是从21世纪过来的?”他问,用那双风流而不自知的桃花眼盯着“孙嬗”不甚清明的瞳仁。

    “孙嬗”比他更惊讶:“嗯?你你你,你怎么——?”

    陈驯秋抄起秋妍写废的药方,再随便拿了只毛笔,刷刷在上头写了几个人名,挨个儿给她介绍道:“我不是明禹,这个闻统领也不是原来的闻启,我们都是从21世纪穿越过来的,在太乌生活了快五个月了。我叫陈驯秋,是个心理学研究者。”

    “孙嬗”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那龙飞凤舞的字迹,用手掩住嘴巴:“哇,人还挺多的啊。你好,你们好,我叫曲乐弦,是个歌手。”

    陈驯秋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料想她应该不太火,就没什么反应。他快速调整好了情绪,接着公事公办:“写文书的事交给袁季梅,最终需要用你的太后印在文书上盖章。”

    “没问题没问题——你见到我居然一点儿也不激动?我可是曲乐弦诶。”她难以置信地盯着陈驯秋。

    “抱歉,我……不知道你。”陈驯秋不好意思地笑笑。

    可能他曾在大屏幕上见过曲乐弦,但孙嬗苍老的外表为这个年轻歌星蒙上了一层灰,除了说话的语气很轻快,“孙嬗”整个人看上去依旧死气沉沉的。他很难想象曲乐弦原本的样貌。

    说来奇怪,前几天他刚来看过她,当时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成了这个样子?

    不过曲乐弦现在生龙活虎,不像正在被病痛折磨,那应该还没有到病入膏肓的地步,以后交给医部慢慢治吧。

    “哦哦哦!”曲乐弦忽然叫道,慷慨激昂的语调和那副沙哑的嗓子格格不入,听起来滑稽又诡异,“我老是忘记说自己的艺名,我的艺名叫阮贤,这你总听过吧?”

    陈驯秋觉得自己的笑快挂不住了:“我比较喜欢听纯音乐……”

    这就是没听过的意思咯。曲乐弦耸耸肩:“好吧,你的问题。”

    正在二人说笑之际,倒在温山别院里昏睡的师存醒了。

    他恍惚记得自己被孙远时拐上马车后就被一记手刀给劈晕过去,然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了西北的黄沙、水果和草原。他从小到大从未离开过墨寰城,至于梦中的东西,大概是他臆造出来的罢。

    师存一睁眼就看到了华丽的穹顶,以及被厚重的锦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对自己是怎么到这里的全无知觉,对未知的莫大恐惧登时盈满了他的心头。

    他轻轻地下了榻,脚下传来金属与木地板相撞的清脆声响。师存向下望去,原来自己的右脚踝上缠有一根银色铁链,铁链将他与榻角相连。

    跟囚犯似的。

    不过孙远时倒是贴心,那链子长度刚刚好,既能让他畅通无阻地到达房间内的每个地方,也能让他恰好被栓住出不了门。

    师存立在绘有夸张纹饰的房门前,猜测自己现在在哪儿——他没见过温山别院,也没听过爱搬弄是非者口中的流言。

    蓦地,门被人从外部向两侧拉开,孙远时的脸出现在头顶上方,两人面面相觑。

    师存先被从门外冲进来的寒流冻得打了个喷嚏,孙远时连忙合上门,让他错失了一次打探外部环境的机会。

    师存默默走回去,在榻沿坐下;孙远时则挑了一个顺眼的椅子入座。

    “这是哪儿?”师存问道。

    “温山别院。”孙远时语气平静,好似他们只是在交流一本书中的内容,“这座宅子我好不容易才搞到手,一般人想住还住不进来呢。”

    “你想要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镜潭,我本来想等时机成熟后一个人来这里,享受无尽的荣耀,可那条可恶的汉子扰乱了我的步伐,情急之下,我就顺手把你提前带来咯。”

    他们一问一答,井然有序。

    师存沉默良久,无意识地晃动脚踝,让铁链“叮叮”作响。他有些消极地认为,自己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且孙远时手下势力盘根错节,他能公然拐走自己,就一定有把握他能抵挡朝廷的威压,他一个病秧子对孙远时来说,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玩物罢了。

    “镜潭,今天我们抛开家国大事不谈,就谈谈我们自己吧。”孙远时倒上两盏茶,亲自把茶杯递给师存。

    师存浅呷一口,低头看着自己的白袜。

    “你想知道,为什么你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吗?”

    孙远时明显看到师存的眼神像蜻蜓一样在自己面上轻点了一下就移开了。

    他扶额,牵起嘴角笑了,好似在嘲笑一个不会走路就想着要跑、结果摔跤了还要倔强地憋住眼泪的小孩儿。

    “你的身体里,有‘静姝’。它是南疆的慢性毒,与小丁香准备下给侄子和太后的是同一种。”

    师存瞠目,夹杂着怀疑和怨恨,渴望将自身的病痛通过对视转移到孙远时身上。

    “是你准备,不是皇后娘娘。”他只能这样回答,顺带找回一点儿力量。

    “好,是我是我。”孙远时接着说,“你小时候并非生了什么大病,你身体一直不好,是因为从你我二人相遇起我便在茶水中下了此毒,之后每个月我找你饮茶论道,是为了借茶水再给你服下少许解药,让你不至于毒发而亡;等你身体里的毒散得差不多了,我再给你重新下一遍。如此反复,你的身体自然就被药物耗虚了。”

    师存的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可他说不出来话,颤抖着呼吸,像只哀鸣的小鹿。

    “原来你早就计划好了。你从未真心待过我。”过了半晌,他艰难地说。

    “非也。我们一起读书、赏景、游山玩水,那些时日是我此生中最为放松和愉悦的部分。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如你这般懂我了,我可是很爱惜你的。”

    “这份情谊只存在于你我二人之间,所以我才会无偿为你提供解药,可如今你既已和我绝交,这解药自然就断了——你再猜猜为什么天星里的人都对孙家忠心耿耿?”

    师存回想起余大人被处以绞刑时脸上狰狞的神色:“你给他们也下了药……而他们为了活下去,就必须无条件地服从你,这样你才会给他们解药,否则就只能……”

    “哈哈哈哈哈!镜潭,我就说你最懂我吧!”孙远时抚掌大笑。

    师存常年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绽开裂痕,他的声音极低:“卑鄙——除了这种下作手段,你还会什么?”

    “这怎么能算是卑鄙呢?”孙远时浮夸地抹去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友情、爱情、师生情甚至是亲情,这些与他人相关的一切感情都是脆弱不堪的,因为主导权不在自己,在性命攸关的时刻它们经不起考验。我猜啊,孙嬗此时此刻已经在写讨伐我的文书了。”

    他自顾自乐了一阵子,又道:“人是一种自私的动物,他们只在意自己,是无情无义的怪物。拿他们自己的性命去喝令他们办事,远比拿他们亲友的性命要有效得多。”

    “同时啊,人也是多疑的。闻喻山当年多风光,对太祖比哈巴狗对主人还忠诚,而太祖,那个被后人赞颂为明君的太祖,却因莫须有的罪名使他罢官离朝,最后死在山中,连个替他收尸的人都没有!呵呵呵呵呵……”

    这时,穹顶上方传来一阵凄惨的女人哭声,不过她的声音太小,情绪激烈的二人都没注意到。

    师存无暇去想为何天星里的人不尝试自己去寻求解药,无暇去想那个不见于任何史料的闻喻山是谁,只能想——

    “等到你们联手打败我,升官了,太平了,我那励志的贤侄还会纵容你们手握大权吗?”

    孙远时将他惊疑不定注视着手中茶盏的模样收入眼底,颇为满意。

    “呀,天色不早了,我去叫人准备晚膳,做好了我给你送过来。”孙远时打开窗户,师存与粉橙紫交织的秋日晚霞撞了个满怀。

    他的白衣被染上颜色,夕阳的余辉从窗户缝中跑进来,停在他的嘴角处,显得格外荼蘼。

    “诺,那里就是温山。”解梨芳指给闻启看。

    经过一天的路途,他们终于到达离温山最近的一座山脚下。天色将暮,众人整点行装准备安营扎寨。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用的帐篷都是深绿色的,和身边的常青树林一个颜色。闻启看久了觉得心情有些沉闷,于是走远到一个堪堪能望见营地的位置,独自躺在一块儿巨石上望天。

    他的直觉告诉他,师大人在孙远时那儿身体上会安然无恙,但精神上就不一定了。老狐狸惯会蛊惑人心,师存被他囚禁着无法与外界联系,有什么疑虑他们也不能和师存当面对质,以他事事责己的性格,很可能会陷入自我怀疑的深渊无法自拔。偏偏师存是三人组中的一员,他手上的信息可太多了,给孙远时泄露一分一毫都足以让孙家胜券在握。

    “闻统领,干嘛呢?”解梨芳突然出现,也在他身边躺下,头枕在胳膊上,翘起二郎腿。

    闻启过了好半天才发觉他俩的姿势一模一样,连制服都是一个色,稍微有点儿害躁:“咳嗯,发呆呗。”

    “哦对了,解将军,给你看个东西。”他抽出头下的胳膊,伸进兜里取出一个青花纹的米黄色布袋。

    闻启解开绳结,小心翼翼地将袋中物拎出——那是一枚玉佩,白中透着点绿,荷花纹样,下端系着一串浅紫色流苏。

    解梨芳觉得这物件很熟悉,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师存最爱穿的那件宽松的衣裳,它袖口处的花纹也是浅紫色的。

    看闻启停在那儿半天没作声,她忍不住问道:“怎么不给介绍一下?”

    “先让你静静欣赏一下嘛。”闻启笑眯眯的。

    “这是师大人的随身玉佩,当日他被拐走时,这枚玉佩被挤掉了,后来巡检司的兄弟认出并捡来交到我这里。我是个粗人,没戴过这种风雅之物,不知道怎么保养,怕磕了碰了事后师大人要找我麻烦,就想请教一下解将军。”闻启把玉佩递给解梨芳。

    解梨芳端详片刻,脑子里灵光一闪,她忽然从腰间的布囊中掏出一枚色泽和质地都与之相像的玉,其上也有雕花镂空,只不过闻启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

    只见解梨芳神情严肃,然后慢慢地将两玉上下叠放在掌心里。

    随着她轻轻一按,这两枚来自不同主人的玉佩,竟严丝合缝地拼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块完整的圆形青白玉!

    一道足以亮瞎人眼的闪电从夜空中劈下,京城下雨了。

    加班加点完成工作任务的岑若邻揉揉眼睛,再捶捶老腰,打算今晚就歇在刑检司里。

    结果没想到,这么晚了,还有人来叩门。

    岑若邻毫无防备地打开休息间的木门,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头儿正微笑着看着他。

    “哎呀,左太医这么晚来有何贵干呐?快请进快请进。”岑若邻为他准备好椅子,甚至贴心地加上了坐垫,怕他一个七旬老人在凉秋里屁股着凉。

    左贯清身上仍然穿着医部黄白相间的官服,在橘色灯火的照耀下散发着慈祥和蔼的光。可他接下来的动作就不那么和蔼了——他二话不说,亮出自己的星斗令牌。

    “玉衡?这……大、大人……”岑若邻傻眼了,这看上去与世无争的名医竟是北斗七星之一!

    “岑大人莫慌,老朽前来,是有一事相求。”左贯清保持着高深莫测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