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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 叁

    所有在场的百姓都惊呆了,师存和孙远时也是猝不及防。

    眼看那刀就要劈过来,而且是冲着自己脑袋去的,他无法袖手旁观,但又不能直接和他对打——凡是这种以命为赌注的较量,必要分个输赢出来。他对自己的武艺很有自信,可一旦这个小民被自己砍死了,那他在民间的声誉只会更加狼藉。

    电石火光之间,孙远时一手拔出腰间佩剑,一手扯住师存的领子,把他挡在自己身前。

    那准备刺杀孙远时的菜刀大汉登时来了个紧急刹车,刀刃停在师存胸口前一拃远的地方。

    孙远时将长剑抵在师存的喉间。

    众人见自己的衣食父母被奸人挟持,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菜刀大汉怕因自己的冲动给师存带来危险,他收起菜刀,慢慢的退回围城圆圈状的人群之中。

    “放开师大人!”他大声冲孙远时嚷嚷。

    师存的两只胳膊被孙远时在背后钳住,要命的地方又被锋利的剑刃抵着,动弹不得,用只能被他二人听到的音量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还想问,这些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庶民到底要干什么,”孙远时在他耳畔低语,“师大人,他们如此敬重你,倘若你在我手中做人质,那我也能狐假虎威一把,让他们跟着忌惮自己是不是?”

    这人,光天化日地,居然想打劫朝廷要员!

    “孙大人抬举在下了,下官可没那个本事,不如您有影响力。”师存说完,又连着咳嗽几声。

    孙远时是个果断的人,他没再做无谓的耽搁,就拿剑胁迫着师存上了自己的马车。

    “去温山别院。”他吩咐道。

    此时的巡检司并不知城中发生了一件怎样的大案,他们仍沉浸在变法成果丰硕的喜悦中。

    最可喜的是,皇上把收缴的赃款全部拿来给巡检司加工资了。

    他们也是独立自主的一支队伍了!

    “诶小齐,你往哪儿去?”晓魁比齐钧小几岁,但还是跟着大伙儿的叫法喊他。

    齐钧状态恢复得不错,自腿伤痊愈他又变回了原来那个平易近人勤勤恳恳的“齐大人”。可现在他却沉下了脸,印堂隐隐发黑:“今日是我父母的祭日,我去为他们扫墓。别担心,马上就回。”

    晓魁这么多年没见他在工作日出去扫墓,但这毕竟是件要紧事,他按下心头疑虑,让他出门了。

    齐钧确实是去扫墓的。

    他乘马车出城,到了一片无人打理的野坟地中。在他失去孙远时的信任后,自己既没有被吊销星斗令牌也没有被派过任务,活成了天星的透明人。事业心极强的小齐无法忍受这种诡异的平衡状态,可又不能对巡检司的兄弟们诉说,只好找早就变为黄土一抔的父母了。

    “爹,娘,”齐钧在一块平滑干净的大石块前跪下,摆上两只小酒杯,“儿子不孝,这么久都没来看你们。”

    “您二位走得早,我不知道你们的喜好,就擅自做主,带来了我最喜欢的一种酒,叫花露,尝尝吧。”齐钧把酒杯满上。

    秋风乍起,金黄的枯叶打在他脸上,这让他回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

    “爹,我又被怀疑了,”他冲石头傻笑着,只有在父母面前他才会这样笑,“孙大人不信我,闻统领也不信我。不过……小秋好像还挺相信我的。”

    “但这有什么用呢,太祖平天下的时候,闻将军也很信任你啊,可他最终还是不能把你从流言蜚语中救出来。”

    太祖明叙早在四十一年前就自立为帝,国号“太乌”,但当时名为“丰”的政权并不承认他,遂发兵围剿这个乱臣贼子。闻启的父亲闻喻山心怀鸿鹄之志,投入明叙麾下。明叙擅长兵道,负责在一线指挥作战;闻喻山擅长识人,在幕后为他招揽贤才,其中就包括鲁向沽、孙远时和齐钧的父亲齐佩云。

    经过八年鏖战,太乌顺利推翻丰,一统天下。

    闻喻山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寒门士子,一朝发达,被明叙授予宰相的官职。孙远时和他履历相似,却不得重用,嫉妒心以及对权力的渴望让他走上了权谋的道路。他最会造假证,先是污蔑闻喻山仍与丰国老臣暗中往来,其心不忠;再污蔑齐佩云和少数民族私通,意欲联合多方势力打败明叙,送闻喻山上位。

    龙椅还没坐热乎的明叙不由得把此话当真了,果真疏远起闻喻山一党来。闻喻山书生意气,不肯平白无故受辱,可论心机自己又斗不过孙远时,只好隐居避世。他走后,明叙认识到宰相一人统领六部实在很危险,于是废除了宰相一职,将“吏户礼兵刑工”中的“兵”和“刑”脱离出来成为了巡检司和刑检司,其余四部归入政检司,三司并立,直属皇帝。

    大整改五年后,鲁向沽成为了巡检司首领,可他说自己只是暂代此职,等闻启长大后要把职位归还给他。孙远时成为了政检司首领,他极为不满,因为自己仍然得受另外两司限制。岑若邻原先是闻喻山手下的一名文官,此时成为了刑检司首领,可他远不如鲁向沽等人有骨气,在失了靠山之后果断当了墙头草,谁有权他向谁倒。

    流言不知从何而起,依旧心怀愤懑的齐佩云恨上了这个官场,打算到山上找闻喻山一起闹事,结果在半途,他被人暗杀了。

    当时他带着自己的妻儿一起去的,只有七岁的齐钧看见父母倒在血泊里,哭得手脚发麻。他怕,怕前来暗杀的人发现自己没有死,再给他补刀,于是他只能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无声地又凄惨地流着泪。

    他哭得昏天黑地,不知今夕何夕,只感觉到自己快要泪尽而亡了。然而就在他神志不清之际,一小队人马从丛林中冒出,为首那人穿着鲜艳的大红色长袍,像淋了一身的血。

    他同情地用粗糙的大手抚摸着齐钧不住颤抖的身躯,把他揽在怀里,阴森地笑了:“啊……多好一个孩子,你以后就由叔叔来抚养吧。”

    后来,那个叔叔给他起名为“天玑”,让他吃好的穿好的。

    后来,齐钧知道,那个叔叔叫孙远时。

    后来,他学会了轻功,为孙家出生入死。

    可他从跨入孙府大门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此生再也无法得知,自己的父母是被所谓“救命恩人”杀害的了。

    “什么!孙远时和师大人都不见了!”闻启匆匆收拾着东西,准备应诏入宫,“在场那么多人,就没人看见他们往哪儿去了?”

    “孙大人的马车跑出几里后,突然冒出一大堆黑衣士兵来掩护他们!谁都看不清啊!”晓魁跑着为他牵来一匹马。

    闻启顾不上多言,把马鞭抽得呼呼作响,直奔御书房。

    “你先别着急!”陈驯秋一把扶住他,刚才一通狂奔让他差点把肺给颠出来了,“孙远时此举无异于直接和百姓闹掰,可他若想谋权篡位,最需要的就是民心!这说明什么?他是在慌乱之下临时做出的决定,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他的胜算不比我们大!”

    “你猜他为什么要绑架师大人?”闻启喘成了一个破风箱,“师大人只是一个提刑官,就算百姓向着他,可百姓能因他在孙远时手里就对孙家唯命是从吗?他绑架师大人,还不如来绑架我!”

    陈驯秋搬来一把椅子,示意他坐下冷静一会儿。

    “我已传唤孙笑岚,他是孙家的人,知道的事情应该更多。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急,急了,必出差错。”

    这时他老年人做派的好处便显现出来——临危不乱,心如止水。

    孙笑岚同样担心师存,毕竟他俩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他今日难得穿了正经的官服,看起来严肃许多:“陛下,臣自十四岁起就外出云游,甚少归家,所以只能依稀说出一些臣小时候记得的事,如果真能帮助找到师大人,那就太好了。”

    “孙远时之前最常去京城外的何处?”陈驯秋取出纸笔。

    “他是政检司首领,在温山别院被荒废之前,经常去那儿打点事务。”

    温山别院在墨寰城以北,山中有天然温泉,是皇族夏日避暑、冬日赏雪的好地方。可在先帝明颜短短五年的统治时期里,这别院莫名其妙被勒令禁止除皇帝以外的任何人进入,久而久之成了一座荒草横生的鬼宅,听说夜半时分里面还会传来女人的啼哭。明禹上位后,孙家也没再多管它,只是偶尔派几个胆大的仆人去里面打扫打扫。

    乐环在里面……她是孙远时的人……闻启忽然想道。

    “据臣所知,家父不爱出远门,除非有重要的事要办。臣猜,温山别院里应该藏了什么对他而言十分重要的东西,否则他不会每年亲自长途跋涉跑一趟。”

    这倒是合理,孙远时多疑且自私,他可以不惜代价地折损两颗“星星”只为保全自己。

    “闻统领,现下京中百姓都是什么情况?”陈驯秋摸摸下巴。一般他做出这个动作,就表示他很迷茫。

    闻启接过孙笑岚递给他的水壶,一口干完:“慌,但是不敢有所动作。他们的情绪都处在爆发边缘,一旦燃起星星之火,他们就会炸成满天星。”

    这星星之火,必须由明氏的人来点燃。

    陈驯秋想通了,他的手终于放过已经发红的下巴:“这样,闻统领,你和解将军配合,去温山别院探查一二,带多少兵力你们自己衡量,不需要再向朕通报了;巡检司暂时由鲁向沽接管——”

    “为什么是我去而不是鲁前辈?他应该比我更有经验,而且我对墨寰城以外的所有地方都不熟悉。”闻启插话。

    “鲁向沽的经验,是打巷战的经验,他早年随太祖起义,打的都是城中战。如果京中有变,他更能应付得来。再者,你很聪明,”陈驯秋这时笑了,“你随机应变的能力强,越是在陌生的场地,你的优势就越明显。假设孙远时真的在温山别院中,那么他一定觉得自己很了解那个地方,被这样的旧认识蒙蔽了双眼,行动难免受束缚。退一万步讲,你智力突然退化了——”

    “乌鸦闭嘴!”闻启喝道,旁边的孙笑岚被吓了一个激灵。

    “那不还有解将军帮你吗。”陈驯秋笑着把话说完。

    孙笑岚拍拍胸脯:“陛下真是英明神武啊!此乃万全的计策!”

    “还有,孙状元,岑大人遇事总会犹豫,你近期多关心一下他,刑检司的未来就靠你了。”

    两人各自领了差事,沉甸甸地迈出宫门。

    陈驯秋换上一身压抑的黑衣,带上一把匕首,再次向青花宫走去。他想,如果孙嬗执意不愿发布文书声讨孙远时,他就以明禹的性命相胁。

    这文书非得由她来写不可的原因是,孙嬗作为孙远时的姐姐,其呼吁更能打动人心一些——看看看看!孙老贼如此大逆不道,连他的手足同胞都无法忍受、要来大义灭亲了!那我们还忍着作甚?抄起家伙跟他干呐!

    从御书房到青花宫的路上,有一间功勋长廊。长廊两侧是大理石材质的帝王雕像,总共才两个:明叙和明颜。它们的底座上有一铜板,凹陷下去的字连在一起就构成了它们主人波澜壮阔和郁郁不得志的一生。

    明禹的雕像还未做好,但底座已经摆在那儿了,上面有一块光洁的薄铜板。

    陈驯秋微微俯下身,手指拂过明叙和明颜的生平,它们给他带来的起起伏伏的感受不尽相同,但总归是饱满的,是有秩的。所以,当他突然接触到属于自己那块儿平滑如镜的铜板时,他甚至心悸了一下。

    你打算如何雕刻自己的模样,又打算如何书写自己的一生?

    陈驯秋听到秋风在问他。

    “严刑峻法,亲贤远佞;行不可见之道,用不可知之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些话印在纸上时不觉得,直到它们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里蹦出来,才觉热血沸腾。

    “陛下,陛下!您、您快去看看太后吧!”一个老宫女小碎步跑来,打破了一方宁静。

    陈驯秋心里咯噔一声响,第六感告诉他大事不妙,连忙跟着她去了青花宫。

    一阵咳嗽声从里间传来,孙嬗的影子在地板上颤抖不休。

    “母后!”陈驯秋有些蛮横地拉开木门。

    而迎接他的,却是妇人笑意盈盈的一张脸:“咳……哎呀呀,这就是我那漂亮的宝贝儿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