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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物 叁

    夜宴上,陈驯秋一高兴就喝了不少酒。他酒量不太行,走回寝殿的时候步子飘忽不定的,身旁的齐钧不敢离他太远,怕万一陛下摔倒了自己接不住。

    陈驯秋虽然能猜出闻启特地把齐钧安排在自己身边,是为了给他一个下手机会,让他快点绑架天子,这样巡检司才能快一点从孙远时那儿拿到解药;但齐钧毕竟是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他用轻功时可以快到让人只看见一道残影,这样一个武艺高强的敌人整日跟着自己,还是挺恐怖的。

    他跌跌撞撞终于摸到了龙床上,没有宽衣——他改了宫中惯例,不让宫女来侍寝——就那么裹得严严实实地躺在床单上。酒劲上头,他感到浑身燥热,于是叫人给他端碗醒酒汤来。

    “陛下,秋日寒凉,可还要为您煮些普洱茶驱寒?”尽忠职守立在门外的齐钧问道。

    茶也能醒酒,陈驯秋登时改了主意,让人煮普洱茶去了。

    他熄了室内的灯,营造一点睡觉的氛围。因此,齐钧的身形在走廊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清晰。

    齐钧和秋太医……闻启之前同他讲过这二人的故事,说他们就是牛郎织女下凡。不知遭此大变,这对天仙眷侣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在茶煮好之前,陈驯秋如是想道。

    没过多久,殿门被“吱”的一声推开了。

    齐钧单手托着装有茶具的托盘,稳步走向床头,并为依旧躺尸的皇上斟上一杯茶。

    陈驯秋看了他的动作暗自心惊:茶具那么重,他居然能单手托起且稳稳当当,这臂力是得有多大啊……反正双手扛起一个明禹是绰绰有余的。

    齐钧很懂事的没有过度打扰他,只轻声说了一句“陛下,茶来了”就出门在原地站好。单论这一点,陈驯秋还是挺喜欢他的。

    细品过他的最爱,陈驯秋有些飘飘然。今晚实在是太美好了。

    可惜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一杯茶入肚,他觉得头更加昏沉了,手脚也渐渐发麻。

    陈驯秋还以为这是酒精的缘故,所以没有声张,静坐了一会儿等待这烈劲过去。

    它像一个得到纵容的调皮小孩,不仅没有畏怯,反而变本加厉地往他身上扑,扑得他无力支撑坐起来的上半身,直直向地面倒去。

    陈驯秋的头磕到冰冷又坚硬的大理石,居然没有什么痛感,可能是神志已经不甚清明了吧。混沌中他想起左贯清给他的那颗“万能药”,正待从里衣中取出,转念一想,这好像只是普通的蒙汗药一类的东西,还不至于用那么珍贵的药丸,就微微抽搐了两下,放弃了对其的搜寻,最终彻底昏了过去。

    整个过程安安静静的,门外的齐钧雷打不动,好似对屋内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然而在半柱香时间过后,他却再次迈入皇上寝殿,走向了昏迷的陈驯秋。

    “闻统领!闻统领!你快醒醒啊!”晓魁从皇宫飞奔回巡检司,一脚踹开闻启房门,见统领在床上睡得比猪还香,于是不顾司内其他人的休息,直接扯起嗓子开始喊。

    闻启被他又摇又喊的叫床服务极不满意,嘟囔了一句:“什么事儿……”

    “陛下被齐钧拐走啦!”这一次他倒是很有分寸地没再大声喊出来了。

    闻启立刻清醒:“往哪个方向去了?”

    晓魁叉着腰,大口喘气:“齐钧用迷药把陛下迷倒了,然后将他装在麻袋里,假装成运输工,从北门离开了——我事先跟皇宫里的兄弟们通过气,没有人阻拦他。”

    “裴令跟上他了没?”

    “当然跟上了。他对您就像老鼠对大米。”晓魁哈哈一笑。

    闻启一个劲儿拍他的胳膊:“那你现在赶紧追上去,裴令一个人行动风险太大了。”

    “是!”晓魁使出他的旋风腿,“嗖”的一下闪没了影。

    半夜被活生生吵醒的鲁向沽满脸黑线摸黑找到闻启的房间,站在门口,借着月光看见了他脸上的傻笑。

    墨寰城外,一行行商模样的人正在空地上扎营休息。

    齐钧戴上了狐狸面具,在里面搜寻着熟悉的面孔。

    摇光先一步发现他,在远处用食指敲敲自己的青铜面具,以引起他的注意。

    “得手了,下一步往哪去?”齐钧问。

    “你不知道故地是哪儿吗?”摇光同样疑惑。

    齐钧摇摇头,有所感慨:“对我而言,故地可太多了。”

    温山算一个,孙远时是在那儿救下他的;孙府算一个,他从小在那儿长大;甚至连巡检司都算一个,他在那儿找到了最能给他家的温暖的一群人。

    摇光叹了口气,在他耳畔轻声念了一个词。

    齐钧闻后瞠目。

    “不必慌张,也不要问为什么,你去就是了,那边会有人接应。”摇光将大手按上齐钧的肩膀。

    其实这信息已经交换完毕了,二人应该各回各的岗位上,但在如此紧张的时刻,摇光按着他好半天,既没有说话也没有让他走的意思。

    先前被冷落猜忌的恐惧又一次漫上心头,齐钧不安道:“摇光……”

    “天玑,”摇光向来冷酷的嗓音里带上些不易察觉的柔情,“我们身为北斗七星的一员,是孙家的死士,本不应有任何私人感情;但毕竟是人,长久以来的并肩战斗、传递情报……形成了我们之间不可忽略的默契,大家对彼此是有依赖的——”

    摇光停顿了很久,只有呼啸的秋风在填补这一空档。

    “我想说的是,天权、天璇、天枢已经离我们而去,现在只剩下四颗星星了,我们更应该珍惜活着的时光。你不再是一个人了,无论此行发生什么,都要尽力保住自己的性命,懂吗?”

    “我明白。”齐钧藏在面具背后苦笑。

    死士怎么会有感情?

    他用指腹摩挲着腰间玉佩——习武之人是断然不会将这种脆弱的东西带在身上的,一不小心打一架就碎了,实在不划算,可它是秋妍的生辰玉,她从小就宝贝着……

    为了秋太医,为了北斗七星,他要活下去。

    “摇光,我得走了。”齐钧将自己的手覆在摇光那只手手背上。

    “去吧。”他收回手。两人就这么寡淡地告了别。

    翌日清晨,城中某大爷家的公鸡不断打着鸣,老婆婆正在喂的母猪突然拱开猪圈大门向外跑去,一只臭烘烘的流浪狗不安地在小巷中跑来跑去。

    百姓们都被自家动物影响,也开始焦躁起来。

    闻启一觉醒来就嗅出京中空气味道不对,百年难见地敲起了校场上挂的大锣:“起床了起床了!都打起精神来!”

    善于斗嘴的晓魁和乐于捧场的裴令均被派去跟踪齐钧了,唯一还能跟他侃大山的鲁向沽此时又沉默不语,巡检司中的其他人都对闻统领十分敬重,一时间校场上寂静得吓人。

    “你们有没有觉得很闷?”闻启寻问众人。

    有些人点头,有些人僵着没动。

    他和鲁向沽一起商议决定不能让皇上被拐的事传开,所以此刻只能委婉地说道:“最近我右眼皮一直跳,总感觉有什么坏事要发生了,大家还是多警惕一些,但该办的事要正常办。”

    他越说越慢,越说越轻,因为隐约听到了远方传来的喊杀声。

    鲁向沽的右眼皮也开始突突跳起来,随后有一个青年农夫冲进了巡检司大门。

    “统领大人!北城门有一队假装成行商的骑兵!打起来了!”他喊破了音。

    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闻启居然没有慌,反而异常镇定地指挥道:“鲁前辈你带乙丙两队去镇压,丁队去疏散并保护百姓,甲队跟我走,入宫保护陛下!”

    巡检司不愧是巡检司,原来的一班人马就够高素质了,再融入了少许闻喻山旧部,他们已然是一支做事快准狠的虎狼之师,几乎在瞬息之间就有了作战准备,应验了闻启之前的话。

    望着前去保护并不存在之人的闻启,鲁向沽上马,暗自想道:小屁孩长大了。

    闻启的大脑里其实只有一团浆糊,他又不是成熟貌美的陈驯秋,怎能临危不乱,不过是凭一腔热血横冲直撞,至于这勇气能坚持他冲多久,就有待商榷了。

    皇城的大门落了锁,原本等待上朝的官员们被安置在恒山殿内,其余的宫女、太监、杂役等都统一集中在宝色宫中,甲队专门抽调了一支小分队专门在青花宫内保护卧床不起的太后,闻启则只身一人去往御书房。

    他根本没打算瞒过所有人,皇上到底在不在那些圆滑的老官员们肯定用不了多久就猜出来了。所以进了宫、有可能知道这一真相的人都不许出去,不然消息散播开,那些惶惶的百姓的意念肯定会动摇,到时候敌人再加以蛊惑,可就完蛋。

    闻启经过多个月的高强度专业训练,已有了一个军人该有的机警和矫捷。他对皇宫中的道路了然于心,挑了条隐蔽的小路抵达御书房,进门前,还从窗户缝中观察了一下室内情况。

    ——有人。

    玉玺保存在御书房里,陈驯秋曾告诉过闻启它的位置。眼前这个戴青铜面具的人估计就是来盗窃玉玺的,那他便是孙家的人了。

    闻启的右手握住了剑柄,准备等待时机果断了结了他——虽然他从未杀过人,也不会轻功,更不知晓对方武艺如何,但初生牛犊不怕虎,仗着对御书房内地形很熟悉这一唯一优势,闻启用随身带的小发明撬开了紧锁的窗户,翻身跃了进去。

    摇光五感通达,登时感觉在重重书柜的遮挡下还有另一人在屋中,于是他边找玉玺,边找人。

    闻启这辈子都没有如此小心翼翼过,踮着脚仿佛走在钢丝上,而脚下便是万丈深渊。他通过一层又一层的书柜包围,那个装着玉玺的盒子就在一摞书的背后,所幸黑衣人还没发现。

    此时摇光与他仅有一座书柜之隔,闻启踩在摇光胡乱扔下来的书本上,竟还有心思想道:完了完了,事后陈老师得杀了我,这些书可比他的命还宝贵……但为了不在木地板上踩踏发出声响,我只能这样啊……

    突然,一把匕首直直刺穿了木头书架,停在他鼻尖前不足一厘米处!

    闻启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在原地石化成了一座雕像,等着那人下一步动作。

    后来那匕首又被抽回去了,看来摇光只是试探一下,并没十足的把握正面出击。

    可正热血上头的闻统领被这一段插曲刺激到了,无法再保持之前走钢丝的心境,当机立断就想要和他干一仗。

    挽虹不亏亮如白虹,在闻启拔剑的一瞬间,摇光因长久待在昏暗的室内而被它晃了眼,就在他闭上眼的那一刻闻启已经抢占了出手先机。

    “去死!”闻启喊出声来,为自己壮胆。

    摇光猛然向后退一大步,躲开了闻启劈向他胸口的一剑。

    “黄口小儿莫要挡道!”他抄起陈驯秋书桌上的砚台就朝闻启砸去,闻启只觉耳边闪过一道劲风,那砚台就把身后的书柜直接打散架了。

    力气好大!闻启心惊,但并未退缩。

    可惜他看不见,摇光那双覆在青铜面具之下的双眼陡生光彩——玉玺就在书柜残墟中!

    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扑在木头渣子上,把玉玺护在自己身下。闻启慢半拍才反应过来,而摇光此刻已准备破开窗户逃走了。

    闻启没时间再“大放厥词”,如果果真让玉玺从自己手中被偷走,那这足够让他缄默一生。

    摇光正要起跳,腰间却猛地被一个重物拖住了——闻启用一只胳膊和两条腿死死缠着他,另一只胳膊则提剑向他砍来。

    扭打间,摇光失了平衡,再次倒在地上。他拔出匕首,阴狠地把它往闻启的后颈扎去;闻启压在他身上,肚子被那铁一般硬的膝盖顶得生疼,好像下一秒就要被顶穿了,他大叫一声,一手挡匕首一手出剑,鱼死网破地闭上眼。

    利刃刺穿血肉的声响传来,清晰地回荡在两人耳边。

    摇光的匕首被闻启堪堪挡住,只有一小部分刺入了他的后脊;闻启的佩剑以白虹贯日之势,干脆利落地要了摇光的命。

    闻启感到身下人不再挣扎,这才哆嗦着松开握剑的手,再一点一点将匕首从身体里抽出。

    疼,疼疼疼疼疼,疼死了。他劫后余生的第一道感想是这个。

    双腿渐渐回血,他扶着墙站起来,终于看清了摇光的死状:青铜面具在打斗中脱落,露出一张因狰狞而变形的脸;他的胸口上插着挽虹,深红的血液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腰间的星斗令牌染上了不知谁的血,红色的玛瑙珠不再像过往一样闪亮;左手紧紧攥着玉玺——幸好他拿到了玉玺,这样他便少了一只手的战斗支援,闻启才能靠碰运气险胜。

    闻启的大脑正式宣布死机,他不太记得清自己是怎样把衣服和摇光的相调换,同甲队的兄弟们交代几句后策马赶往北门的,他此时只关注一件事——他杀人了。

    他作为一个偶尔上课睡觉的、安分守己的普通高三学子,杀人了。

    原来是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