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物 陆
孙笑岚猛地从小榻上坐起。
他昨晚没回孙府，因为太困，就直接在刑检司的休息间里躺下睡了，谁料不在家反而做起噩梦来，吓得他一身冷汗。
在梦里，他和他血肉模糊的老爹倒在一起，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他对家这个概念很陌生，母亲死的早，父亲又常常不着家，和他最亲的人莫过于“孙家的大大少爷”师存了。此时此刻他竟恐惧地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急需找个人来证明一下刚才的一切都是假的，随后看见了坐在榻边太师椅上阖眼休息的师存。
尽管那人呼吸清浅，静得似一座雕塑，也足以给他“家”的感觉了。
“哥？”孙笑岚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师存没动，大概是睡着了。
睡着了？在椅子上睡的？坐着睡的？
孙笑岚又戳了戳他的肩膀。
师存失去平衡，直接朝一边倒去。
在孙笑岚接住他的那一刻，他已经醒了：“……早。”
“早，”孙笑岚在他面前蹲下，“你昨天晚上不会就这么睡的吧？”
师存揉揉眼睛，从太师椅上起身，向门口走去：“嗯。去吃早饭吧，陛下昨晚同我说，今天我们要审……”他吞下了后面的字眼。
孙笑岚跟上他，了然道：“我爹回来了？”
“是，如果你不想去，也没有关系。”
孙笑岚顿了一会儿，等两人快走到后厨了才欲盖弥彰地说：“哥，你为什么要在椅子上睡啊，明明旁边还有多余的床位。”
师存抬头深深看了一眼他——怎么孙家人都长得人高马大的——随后移开视线，将其定格在朱红色的墙壁上：“你昨天那样我不放心，怕晚上你做噩梦醒了，身边没个人陪着，要闹。”
“哥你真好。”孙笑岚笑嘻嘻地挽上他的胳膊，可那笑容之下似乎还藏着点什么。
师存无奈笑笑，跟后厨的人要了一笼包子和两碗小米粥，两人一同端着朴素的早饭前往办公室。
再度入狱的孙远时正在接受秋妍的贴心治疗。陈驯秋派她来的理由是：此人身上还有许多有用信息，不能白白让他死了。
“想念齐钧吗？”孙远时赤着上半身，那上面缠满了绷带。
秋妍疑惑地瞄了瞄他淡然的神色，不答。
“他死了。”孙远时又说。
药瓶登时被碰翻了一大片，一股浓郁而刺鼻的气味儿传出，隔着铁栅栏的其他几间牢房里的人不满地嘀咕着。
秋妍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残局，一边在心中不停告诉自己他在骗人，依旧保持沉默。
跟齐钧一模一样，遇到无法解决的事就沉默，可沉默有什么用？孙远时勾起嘴角。
“这次你怎么没再假惺惺地留他一命？”隔壁一个披头散发的姑娘说。
因为长发挡住了脸，孙远时没认出来这人是谁，不知道跟他有什么仇，只好莫名其妙地问：“这么说来你很了解我？”
“当然，”那人将长发向背后一撩，露出一张熟悉的瓜子脸，“我可是跟了您十三年呢。”
这回连孙远时也惊讶了——她是、她是乐环！早就应该在温山别院等死的宫女乐环！
“你怎么在这！”他斥道。
秋妍无暇理会他们的私人恩怨，打算例行公事给他上完药就走人。
乐环呵呵一笑：“我不放心啊，大人。如果我不从温山别院逃出来，知道我的父母并没有按您承诺的那样过上好日子，而是被软禁在一间漏风漏雨的破屋子里吃剩饭，那我就算死也无法瞑目了。”
“你如何逃的，为什么我一点风声也没收到？”
乐环学着香衣楼里花魁的腔调娇滴滴地说：“大——人——，我在您这里不过是比杂草还低贱的人物罢了，一个这样的杂碎，逃了，逃到哪儿去了，是死是活，重要吗？没人会在意的。”
“哎，漂亮姐姐，等一下，你还记得阿环吗？”她叫住准备跨出铁门的秋妍。
秋妍回头，看见的是那个在香衣楼里为她传送有关静姝消息的小妹妹。
“是你？你犯了什么错？”她讶异道。
乐环两条细细的眉毛委屈成了一个“八”字：“他们说我身份可疑，可能是某不知名势力派去打探京中消息的卧底，所以把我抓来了。我可冤枉啊。”
她又三言两语和秋妍讲了自己之前经历的事，秋妍听了，下巴都合不拢。
“哼，你在香衣楼里待着，就是为了泄露我这边的情报，报复我？”孙远时挑眉。
“嗯！大人猜得不错，我会弹琵琶，和姐姐们在一起过得可开心了，不像您呀，整天提心吊胆的，多难受。”
“对了，漂亮姐姐，我进来之后嗓子有些不舒服，你能帮我看看是怎么回事吗？”乐环哀求道。
秋妍一言难尽地走近她，打算将手伸过铁栏杆去把她的脉，结果乐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她未关上的药箱里拔出一根银针向孙远时掷去！
孙远时连忙躲闪，秋妍则更为迅速地用食指和中指夹住了那枚针。
“你干什么！”门外的狱卒先一步叫道。
乐环见自己失手了，也不恼，继续拿腔拿调地说：“哎呀，小女一时怒火攻心，想要残害敌人罢了。”
“他自会由刑检司来处罚，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使阴招，像什么话！”秋妍急了。要是孙远时真的被扎到了某些致命穴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死了，她可怎么向皇上交代？
乐环摇头晃脑，还没“唱”出下一句，一个押送管就闯进孙远时那间牢房，对他道：“提刑大人要审你了，待会儿给我老实点！”
孙远时笑得跟只老狐狸似的，离开时不忘跟二位姑娘挥手作别。
乐环回忆起那位曾经声称自己是“天上掉下来的小神仙儿”的公子，觉得他和孙远时有些相似。
孙笑岚真的没去提审现场，他还没想好该以何种态度面对自己亲爹，于是用过早饭就到袁季梅那儿帮忙整理藏书去了。
师存目送一身白衣的孙远时走到自己跟前，风度翩翩地一伸手：“请坐。”
孙远时大马金刀地坐了，那威武的姿势仿佛在叫嚣着他永不言输的傲气。
“接下来我问的问题，请如实回答。”年轻的提刑官手握毛笔在宣纸上留下一串清秀的字迹。
——孙远时谋反案提审记录文书。
“嗯，问吧。”他异常坦然。
师存当然也听说了昨天他放烟火的事，心中有许多顾虑：“你的麾下有哪些人、哪些势力，以及武备积藏在何处，一一道来。”
孙远时戏谑道：“人和势力那可太多了，你们若要追责的话，估计全朝上下都要被贬官。没事儿，等我死后，你们看谁积极地到皇上面前献殷勤，就知道谁就是我的旧部了。”
“至于武器装备，我说我藏在朗沙，你信吗？”他直勾勾地盯住师存的眼睛，好像要从中摄去他的魂。
“证据呢？”师存飞快地书写着。
孙远时斟酌片刻，把原先备好的话咽下去，改了一番说辞：“去问问左太医，他比我知道的更多。”
左贯清最近可是身体力行地照顾师存，担心他旧疾复发，在他身上费了不少心思。此时医者仁心的老太医无端受此诬陷，师存当然要替他发声：“左太医一直在京城里待着，人际关系简单，从未和人发生过矛盾，你凭什么这样说？”
“这就涉及到一些往事了……先不说这些，镜潭，我就问你一句，左太医这几天有没有为你看过病？”
“……有，怎么？”
孙远时神色变了，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他诊出什么了？”
师存本来想把话题转到正轨上，但看他难得失态，不禁顺他的意走下去，想一探究竟：“和你说的一样。我还详细地和大家讲述了您英明的收买人心的方法。”
“呵，他看到你手腕上的胎记了？”孙远时的额心出现了一个“川”字。
“嗯，”师存见他越问越离谱，又因为在刑检司中历练得越来越要强，不甘将话语主导权拱手让人，于是及时止损道，“这和你将武备藏在朗沙有何关系？”
孙远时摸了一把胡子：“哎呀……失策。左贯清其实是朗沙人，我早年去边关收拾明郃那小子的时候认识他的，我们交情很好。至于其他的，那都是私人恩怨了，和你要审的案子无关。”
既然“交情很好”，又何来的“怨”？
师存找到了一处小小的突破口，紧接着问：“你和他有什么怨？”
孙远时愣了一下，然后再次重复道：“都说了这没有关系……”
“有无关系本官自会辨别，你尽管说就是。”师存挺直了腰板。
孙远时忽然想起了闻启在城中巡防时嘴里经常念叨的那句话——“长江后浪拍前浪，前浪被拍死在沙滩上。”
那个曾经遇事不决总要来问他的小男孩，长大了。
他摇摇头，又开始意味不明地低笑，随后向师存讲了他们之间的“私人恩怨”。
最后，师存正色道：“之后我会将提审文书交给岑大人审核，再在朝中公开，若没有异议，大概十日后会对你处以死刑，在这之前，你还有什么愿望未达成吗？”
他以为孙远时会说“我想当皇帝的愿望还没达成”，谁知他竟然说：“我想见见太后。”
“……好，我叫人安排。”师存开始收拾纸笔。
孙远时刚才的举止过于诡异，不仅编造了一个离奇的故事来哄骗他，还只字不提爱子孙笑岚，可在生命的最后一段路里仍想见见姐姐，他早已离心的亲人。
师存怀疑这其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反正他已做好了和孙远时纠缠的准备，接下来就看天意吧。
三日后，陈驯秋宣布全朝上下都对刑检司公布的孙远时的所作所为没有异议，可以按期当斩了，多出来的七天天留给他完成遗愿，算是对这位曾经名动京华、金戈铁马、骄傲一生之人的特殊馈赠。
他在一队巡检司人员的押送下到达青花宫门口，兄弟们不方便进去，只能等宫内的侍女来迎接。但孙远时诡计多端，如果他暗杀太后怎么办？宫里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太监可完全应付不过来啊！
孙远时没巡检司那么多心思了，他此时只想好好看看孙嬗住了二十一年的地方：青花宫似乎被重新返修过，那大门变得更高大、更雄伟了，跟恒山殿的殿门似的，远远瞧一眼都令人心生敬畏。
他白衣一个，在廊柱雕龙的怒目下罕见地生出了改悔之意——孙嬗在怀上明禹之前只是个大字不识的无知妇女，整天最关心的就是谁在和自己争宠以及御花园的牡丹开得如何，是自己推她走上了权谋之路，让那份纯洁心志染上了世人的血与泪。
自登上皇后之位，她每日救在这么压抑的宫中生活，一定很累吧。
大门开启，巡检司众人看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面孔——闻启面向孙远时，一本正经地说道：“进来吧，我会盯紧你的。”
不是说外男不准进后宫的吗？
他们面面相觑，同时暗自欢喜，以为闻统领又得到了陛下特赦，为司内兄弟争光了。
二人一前一后走入孙嬗卧房，孙远时走到她榻边，闻启则在屏风外警惕着他的一举一动。
“嘿……你怎么成这样了？”闻启事先和曲乐弦打过招呼，拜托她尽可能装得像孙嬗一点，结果她一开口就直接掉链子。
闻启的五官皱成了一团。
“好久不见呐，我的老姐姐，”孙远时应该是盘腿坐下了，“我在秋妍的药箱里看到了几株类似于静姝解药的材料，猜着就该是你病了，没想到我这么料事如神。”
“你料事如神？那你先前可曾料到，自己有今天？”曲乐弦语气平静，逐渐有了点孙嬗的样子。
“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不会特别关心这些，我只在乎我生时留下的功绩，至于最后结果如何——不都是化作黄土一抔，只不过有人化得好看些罢了。”
“你现在倒是坦然了，之前我说和你决裂的时候，你可气了呢。”
孙远时笑说：“那都是往事了。如今我明白，人是造物主造出来的，等阳寿尽了，自然也要回到天上、融进地下，从天地中来最后到天地中去，每个人都一样，接受就好了。”
“我记得你之前最喜欢读的书是……是《韩非子》来着吧？没想到你对道家也如此了解。”
“前人的思想还不是在活着的过程中摸索出来的，给我多几年时光，我照样成为圣人。”
曲乐弦一不小心本性暴露：“拉倒吧你。”
孙远时不怎么惊讶，他见过的变心之人可太多了，何况孙嬗只是微微在谈吐上小变了一点儿呢：“前几日我在狱中，吃饱了睡，睡醒了吃，难得过上了这么闲适的日子，心里想透了许多东西。”
“比如？”
“比如，我知道我什么都不是。哪怕流芳百世，哪怕遗臭万年，我都是历史上最不起眼的那个人，因为前朝颠覆了有此朝，此朝颠覆了还有后朝，朝朝代代无穷尽，再辉煌的人都要被埋没在其中。所以我对自己的命运并不感到惋惜，我不过是顺应了天地万物的变换规律而已。”
“终于知道，你不是独特的那一个啦？不再傲气外露啦？”
“是啊，我与这亘古的天地相比，不过是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罢了。”
闻启听了半天，没太听懂。
但他大概能体会到孙远时隐隐的激动之情——他得道了。
他昨晚没回孙府，因为太困，就直接在刑检司的休息间里躺下睡了，谁料不在家反而做起噩梦来，吓得他一身冷汗。
在梦里，他和他血肉模糊的老爹倒在一起，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他对家这个概念很陌生，母亲死的早，父亲又常常不着家，和他最亲的人莫过于“孙家的大大少爷”师存了。此时此刻他竟恐惧地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急需找个人来证明一下刚才的一切都是假的，随后看见了坐在榻边太师椅上阖眼休息的师存。
尽管那人呼吸清浅，静得似一座雕塑，也足以给他“家”的感觉了。
“哥？”孙笑岚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师存没动，大概是睡着了。
睡着了？在椅子上睡的？坐着睡的？
孙笑岚又戳了戳他的肩膀。
师存失去平衡，直接朝一边倒去。
在孙笑岚接住他的那一刻，他已经醒了：“……早。”
“早，”孙笑岚在他面前蹲下，“你昨天晚上不会就这么睡的吧？”
师存揉揉眼睛，从太师椅上起身，向门口走去：“嗯。去吃早饭吧，陛下昨晚同我说，今天我们要审……”他吞下了后面的字眼。
孙笑岚跟上他，了然道：“我爹回来了？”
“是，如果你不想去，也没有关系。”
孙笑岚顿了一会儿，等两人快走到后厨了才欲盖弥彰地说：“哥，你为什么要在椅子上睡啊，明明旁边还有多余的床位。”
师存抬头深深看了一眼他——怎么孙家人都长得人高马大的——随后移开视线，将其定格在朱红色的墙壁上：“你昨天那样我不放心，怕晚上你做噩梦醒了，身边没个人陪着，要闹。”
“哥你真好。”孙笑岚笑嘻嘻地挽上他的胳膊，可那笑容之下似乎还藏着点什么。
师存无奈笑笑，跟后厨的人要了一笼包子和两碗小米粥，两人一同端着朴素的早饭前往办公室。
再度入狱的孙远时正在接受秋妍的贴心治疗。陈驯秋派她来的理由是：此人身上还有许多有用信息，不能白白让他死了。
“想念齐钧吗？”孙远时赤着上半身，那上面缠满了绷带。
秋妍疑惑地瞄了瞄他淡然的神色，不答。
“他死了。”孙远时又说。
药瓶登时被碰翻了一大片，一股浓郁而刺鼻的气味儿传出，隔着铁栅栏的其他几间牢房里的人不满地嘀咕着。
秋妍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残局，一边在心中不停告诉自己他在骗人，依旧保持沉默。
跟齐钧一模一样，遇到无法解决的事就沉默，可沉默有什么用？孙远时勾起嘴角。
“这次你怎么没再假惺惺地留他一命？”隔壁一个披头散发的姑娘说。
因为长发挡住了脸，孙远时没认出来这人是谁，不知道跟他有什么仇，只好莫名其妙地问：“这么说来你很了解我？”
“当然，”那人将长发向背后一撩，露出一张熟悉的瓜子脸，“我可是跟了您十三年呢。”
这回连孙远时也惊讶了——她是、她是乐环！早就应该在温山别院等死的宫女乐环！
“你怎么在这！”他斥道。
秋妍无暇理会他们的私人恩怨，打算例行公事给他上完药就走人。
乐环呵呵一笑：“我不放心啊，大人。如果我不从温山别院逃出来，知道我的父母并没有按您承诺的那样过上好日子，而是被软禁在一间漏风漏雨的破屋子里吃剩饭，那我就算死也无法瞑目了。”
“你如何逃的，为什么我一点风声也没收到？”
乐环学着香衣楼里花魁的腔调娇滴滴地说：“大——人——，我在您这里不过是比杂草还低贱的人物罢了，一个这样的杂碎，逃了，逃到哪儿去了，是死是活，重要吗？没人会在意的。”
“哎，漂亮姐姐，等一下，你还记得阿环吗？”她叫住准备跨出铁门的秋妍。
秋妍回头，看见的是那个在香衣楼里为她传送有关静姝消息的小妹妹。
“是你？你犯了什么错？”她讶异道。
乐环两条细细的眉毛委屈成了一个“八”字：“他们说我身份可疑，可能是某不知名势力派去打探京中消息的卧底，所以把我抓来了。我可冤枉啊。”
她又三言两语和秋妍讲了自己之前经历的事，秋妍听了，下巴都合不拢。
“哼，你在香衣楼里待着，就是为了泄露我这边的情报，报复我？”孙远时挑眉。
“嗯！大人猜得不错，我会弹琵琶，和姐姐们在一起过得可开心了，不像您呀，整天提心吊胆的，多难受。”
“对了，漂亮姐姐，我进来之后嗓子有些不舒服，你能帮我看看是怎么回事吗？”乐环哀求道。
秋妍一言难尽地走近她，打算将手伸过铁栏杆去把她的脉，结果乐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她未关上的药箱里拔出一根银针向孙远时掷去！
孙远时连忙躲闪，秋妍则更为迅速地用食指和中指夹住了那枚针。
“你干什么！”门外的狱卒先一步叫道。
乐环见自己失手了，也不恼，继续拿腔拿调地说：“哎呀，小女一时怒火攻心，想要残害敌人罢了。”
“他自会由刑检司来处罚，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使阴招，像什么话！”秋妍急了。要是孙远时真的被扎到了某些致命穴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死了，她可怎么向皇上交代？
乐环摇头晃脑，还没“唱”出下一句，一个押送管就闯进孙远时那间牢房，对他道：“提刑大人要审你了，待会儿给我老实点！”
孙远时笑得跟只老狐狸似的，离开时不忘跟二位姑娘挥手作别。
乐环回忆起那位曾经声称自己是“天上掉下来的小神仙儿”的公子，觉得他和孙远时有些相似。
孙笑岚真的没去提审现场，他还没想好该以何种态度面对自己亲爹，于是用过早饭就到袁季梅那儿帮忙整理藏书去了。
师存目送一身白衣的孙远时走到自己跟前，风度翩翩地一伸手：“请坐。”
孙远时大马金刀地坐了，那威武的姿势仿佛在叫嚣着他永不言输的傲气。
“接下来我问的问题，请如实回答。”年轻的提刑官手握毛笔在宣纸上留下一串清秀的字迹。
——孙远时谋反案提审记录文书。
“嗯，问吧。”他异常坦然。
师存当然也听说了昨天他放烟火的事，心中有许多顾虑：“你的麾下有哪些人、哪些势力，以及武备积藏在何处，一一道来。”
孙远时戏谑道：“人和势力那可太多了，你们若要追责的话，估计全朝上下都要被贬官。没事儿，等我死后，你们看谁积极地到皇上面前献殷勤，就知道谁就是我的旧部了。”
“至于武器装备，我说我藏在朗沙，你信吗？”他直勾勾地盯住师存的眼睛，好像要从中摄去他的魂。
“证据呢？”师存飞快地书写着。
孙远时斟酌片刻，把原先备好的话咽下去，改了一番说辞：“去问问左太医，他比我知道的更多。”
左贯清最近可是身体力行地照顾师存，担心他旧疾复发，在他身上费了不少心思。此时医者仁心的老太医无端受此诬陷，师存当然要替他发声：“左太医一直在京城里待着，人际关系简单，从未和人发生过矛盾，你凭什么这样说？”
“这就涉及到一些往事了……先不说这些，镜潭，我就问你一句，左太医这几天有没有为你看过病？”
“……有，怎么？”
孙远时神色变了，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他诊出什么了？”
师存本来想把话题转到正轨上，但看他难得失态，不禁顺他的意走下去，想一探究竟：“和你说的一样。我还详细地和大家讲述了您英明的收买人心的方法。”
“呵，他看到你手腕上的胎记了？”孙远时的额心出现了一个“川”字。
“嗯，”师存见他越问越离谱，又因为在刑检司中历练得越来越要强，不甘将话语主导权拱手让人，于是及时止损道，“这和你将武备藏在朗沙有何关系？”
孙远时摸了一把胡子：“哎呀……失策。左贯清其实是朗沙人，我早年去边关收拾明郃那小子的时候认识他的，我们交情很好。至于其他的，那都是私人恩怨了，和你要审的案子无关。”
既然“交情很好”，又何来的“怨”？
师存找到了一处小小的突破口，紧接着问：“你和他有什么怨？”
孙远时愣了一下，然后再次重复道：“都说了这没有关系……”
“有无关系本官自会辨别，你尽管说就是。”师存挺直了腰板。
孙远时忽然想起了闻启在城中巡防时嘴里经常念叨的那句话——“长江后浪拍前浪，前浪被拍死在沙滩上。”
那个曾经遇事不决总要来问他的小男孩，长大了。
他摇摇头，又开始意味不明地低笑，随后向师存讲了他们之间的“私人恩怨”。
最后，师存正色道：“之后我会将提审文书交给岑大人审核，再在朝中公开，若没有异议，大概十日后会对你处以死刑，在这之前，你还有什么愿望未达成吗？”
他以为孙远时会说“我想当皇帝的愿望还没达成”，谁知他竟然说：“我想见见太后。”
“……好，我叫人安排。”师存开始收拾纸笔。
孙远时刚才的举止过于诡异，不仅编造了一个离奇的故事来哄骗他，还只字不提爱子孙笑岚，可在生命的最后一段路里仍想见见姐姐，他早已离心的亲人。
师存怀疑这其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反正他已做好了和孙远时纠缠的准备，接下来就看天意吧。
三日后，陈驯秋宣布全朝上下都对刑检司公布的孙远时的所作所为没有异议，可以按期当斩了，多出来的七天天留给他完成遗愿，算是对这位曾经名动京华、金戈铁马、骄傲一生之人的特殊馈赠。
他在一队巡检司人员的押送下到达青花宫门口，兄弟们不方便进去，只能等宫内的侍女来迎接。但孙远时诡计多端，如果他暗杀太后怎么办？宫里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太监可完全应付不过来啊！
孙远时没巡检司那么多心思了，他此时只想好好看看孙嬗住了二十一年的地方：青花宫似乎被重新返修过，那大门变得更高大、更雄伟了，跟恒山殿的殿门似的，远远瞧一眼都令人心生敬畏。
他白衣一个，在廊柱雕龙的怒目下罕见地生出了改悔之意——孙嬗在怀上明禹之前只是个大字不识的无知妇女，整天最关心的就是谁在和自己争宠以及御花园的牡丹开得如何，是自己推她走上了权谋之路，让那份纯洁心志染上了世人的血与泪。
自登上皇后之位，她每日救在这么压抑的宫中生活，一定很累吧。
大门开启，巡检司众人看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面孔——闻启面向孙远时，一本正经地说道：“进来吧，我会盯紧你的。”
不是说外男不准进后宫的吗？
他们面面相觑，同时暗自欢喜，以为闻统领又得到了陛下特赦，为司内兄弟争光了。
二人一前一后走入孙嬗卧房，孙远时走到她榻边，闻启则在屏风外警惕着他的一举一动。
“嘿……你怎么成这样了？”闻启事先和曲乐弦打过招呼，拜托她尽可能装得像孙嬗一点，结果她一开口就直接掉链子。
闻启的五官皱成了一团。
“好久不见呐，我的老姐姐，”孙远时应该是盘腿坐下了，“我在秋妍的药箱里看到了几株类似于静姝解药的材料，猜着就该是你病了，没想到我这么料事如神。”
“你料事如神？那你先前可曾料到，自己有今天？”曲乐弦语气平静，逐渐有了点孙嬗的样子。
“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不会特别关心这些，我只在乎我生时留下的功绩，至于最后结果如何——不都是化作黄土一抔，只不过有人化得好看些罢了。”
“你现在倒是坦然了，之前我说和你决裂的时候，你可气了呢。”
孙远时笑说：“那都是往事了。如今我明白，人是造物主造出来的，等阳寿尽了，自然也要回到天上、融进地下，从天地中来最后到天地中去，每个人都一样，接受就好了。”
“我记得你之前最喜欢读的书是……是《韩非子》来着吧？没想到你对道家也如此了解。”
“前人的思想还不是在活着的过程中摸索出来的，给我多几年时光，我照样成为圣人。”
曲乐弦一不小心本性暴露：“拉倒吧你。”
孙远时不怎么惊讶，他见过的变心之人可太多了，何况孙嬗只是微微在谈吐上小变了一点儿呢：“前几日我在狱中，吃饱了睡，睡醒了吃，难得过上了这么闲适的日子，心里想透了许多东西。”
“比如？”
“比如，我知道我什么都不是。哪怕流芳百世，哪怕遗臭万年，我都是历史上最不起眼的那个人，因为前朝颠覆了有此朝，此朝颠覆了还有后朝，朝朝代代无穷尽，再辉煌的人都要被埋没在其中。所以我对自己的命运并不感到惋惜，我不过是顺应了天地万物的变换规律而已。”
“终于知道，你不是独特的那一个啦？不再傲气外露啦？”
“是啊，我与这亘古的天地相比，不过是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罢了。”
闻启听了半天，没太听懂。
但他大概能体会到孙远时隐隐的激动之情——他得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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