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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物 伍

    陈驯秋在反光的剑面上看到了明禹的脸。

    归根结底,孙远时想针对的人是明禹,和他陈驯秋有什么关系?

    越是这样想,心里就越是淡定,好像坚信老天爷真能讲道理放他一马似的。

    “死东西……”明郃暗骂道。齐钧把自己严严实实挡在了陈驯秋身后,让他无从发箭。

    开阳见齐钧如此果断,干脆也不装了,亮出雪白的利刃,沉声说:“明将军若想保全你弟弟的性命,就令军队后退五十步,再派人去拿退位诏书来。我们大可以等到地老天荒,但中毒的陛下可等不了那么久。”

    可惜陈驯秋自我感觉良好,似乎并没有中毒。他挑眉望向开阳。

    “无论是我一箭射死你们,还是等事后刑检司处罚,孙家人都难逃一死,何不痛快一点?”明郃似懂非懂地注视着明禹的眼睛。

    “那将军大可以试试,看是你的箭快还是我的剑快。”齐钧平时说话轻声细语的,此刻却中气十足。

    晓魁在一旁提心吊胆地捏着裴令的衣角,说悄悄话:“裴大哥,我们现在怎么办?”

    裴令环顾四周,在地上捡了一块顺手的石头,眯起眼睛笔画两下,然后才回答道:“你别动,看我的。”

    明郃出于无奈只好命令众人后退,再派出一人赶往京城,不过不是去取退位诏书,而是打探闻启那边儿的情况。

    “陛下,您应该为此感到庆幸,”齐钧在陈驯秋耳边幽幽地说,像条毒蛇正吐着信子,“如果双方和平解决此事,孙大人心念旧情,也许会好生安置您这个侄子,您又可以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了,这不好吗?而如果明将军执意带兵多生事端,那您……”他将归一贴近他的脖子几寸。

    明郃顿时破口大骂道:“你敢动他!”

    齐钧一个冷笑还没结束,陈驯秋就利索地用绑在身后的手抓住了他藏入腰带里的玉佩。

    “……我警告你,松手。”他白瓷般的脸上显出一丝愠色。

    陈驯秋假装没听到,甚至儿戏似的又将玉佩拉了拉,稍稍加把力就能将细绳扯断。

    他身上没什么力气,得靠齐钧扶起上半身,所以他一个人就占用了齐钧两只手,让他无暇顾及那一枚小小的玉。

    “你还是出点声,不然待会儿太安静了,我发挥不好。”裴令单膝跪地,眼睛死死盯着齐钧的手腕。

    晓魁在这要紧关头实在没有心思说其他的,只好借肌肉记忆小声背诵《闻氏密传之乱世情缘》:“话说四十年前,西南卫府有一位满腹诗书的姑娘……”

    明郃依旧顽固地举着大弓,开阳和齐钧都没有再动作,双方一时陷入了僵持状态。

    “呸。”陈驯秋趁两人没注意,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吐出了口中塞着的白布。

    开阳出于防备并未回头,齐钧则将全部心思放在明郃身上,倒没管他。

    “小齐,”陈驯秋的嗓子因淬了药,发出的声音格外沙哑,“我怎么记得这块玉是秋太医的?”

    明郃皱眉瞪眼望着他,迟迟说不出话。

    “这种小事您就别费心思了。”齐钧凑在他耳郭上。

    “儿女情长,婚娶大事,怎能不费点心思?”陈驯秋快准狠地攻击他唯一的软肋,让冷冰冰的瓷人儿有了温度。

    齐钧沉默,看似是想逃避这个话题。

    “你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毕竟秋太医还在医部当职,等左太医退休后,她的前途可是……”

    “闭嘴。”他瞪着眼里含笑的陈驯秋。

    这双眼睛看过后宫斗争的血腥,看过美人娇嗔的柔情,唯独没有看过苦命鸳鸯离心。

    ——他居然拿这种下作手段来威胁别人?

    在太乌真是学到了不少东西。

    其实陈驯秋对自己是否真的要以秋妍为饵来钓齐钧这条鱼都不甚清楚,他只是想多和齐钧聊聊天,拖延一点儿时间。然而这是否又是一种为自己开脱的理由,他也不甚清楚。

    反正日夜走在刀尖上,能免于死就已经很不错了,罔论其他呢。

    “闻喻山搂过卫松姚,那双本就有神的大眼睛此时显得愈发锃亮,像北斗星那样。他们甜蜜地依偎在一起,共同赏着月……”晓魁无休无止地背着,背得口干舌燥,身边的裴令还没有动手的意思。

    “我知道,你继续。”还没开口,裴令就立刻读透了他的心。

    晓魁哭丧着脸:“哎我现在又着急,又害怕,还累。大哥,我想喝水……”

    “才半个时辰没喝水就受不了啦?我身后地上有一摊水,你要不去尝尝?”裴令的神情真诚无比,好似真心想为他找水喝。

    “鬼知道那是谁家小狗撒的尿呢……”晓魁揉揉鼻子,认命地继续背诵。

    明郃一直观察着陈驯秋的神色,他很开心——为什么会开心?渐渐地,齐钧的脸色也随他的话语越变越差,想来是他伶牙俐齿的二弟说了些什么离间的话吧。

    僵持的时间太久,他担心陈驯秋体内真有毒,可从温山到墨寰城最快也要三个时辰,等使者往返回来,星星都要困了。座下马儿也开始随主人一同不安起来,不停地原地踏步。

    “将军不妨回去歇着,在这儿站着怪累的。”开阳阴阳怪气地开口说。

    “你这么一说,我反倒不累了。”明郃活动活动微酸的手臂,蓄好力量,重新拉开弓箭。

    裴令的眉毛快打成死结——他只有这么一次机会。

    晓魁的声音不知不觉慢下来、轻下来,屏息凝神等待奇迹的发生。

    一阵风忽地扫过,竹林开始大声喧哗,不,那不是喧哗,那是在助威!

    晓魁只觉裴令的胳膊快成了一道黑影,再定睛一看,石块已被他甩出,正中齐钧的腕骨。

    齐钧吃痛,五指一松,沉重的归一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陈驯秋趁他愣神的短隙连忙用力向一边挣去;明郃发箭,巨大的力道贯穿了齐钧的喉咙,把他钉死在马车壁上。

    一系列动作均在瞬间完成,开阳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就直接被抹了脖子。

    “哈哈哈哈哈!”晓魁激动得从草丛中一跃而起。

    明郃身后的士兵也都面露喜色,没工夫细想草丛里那俩人是哪儿来的,可明郃却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马,跌跌撞撞扑向倒在稻草上的白衣人。

    “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哪里不舒服?”明郃迅速把陈驯秋全身检查了个遍。

    看他嘴唇颤抖,面色苍白,明郃心紧张得快骤停了:“小禹,小禹,你快告诉我,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们给你下毒了?”

    陈驯秋竭力想冷静地告诉明郃自己没事,可他开口蹦出来的第一个字便带着无法抑制的颤音:“哥……”

    “诶,我在,我在!”明郃凝视着他。

    陈驯秋高估自己了,他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差点死了!

    他刚刚就在那么锋利的剑刃下,只要齐钧稍稍转动手腕,自己就有可能被割喉而死。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他养的小仓鼠、听不到曲乐弦的新歌、吃不到闻启新发明的美食了!

    恐惧死亡是人的一种本能,或许孙远时说得对,人是贪心的,谁不想多抓住一天活着的光阴呢?

    所以当他意识到自己和死神只有一步之遥时,那副血肉之躯比大脑先替他作出了反应。

    陈驯秋压抑着喉间呜咽,一边暗骂自己怎么如此不争气,一边揪住明郃的衣襟,企图找到一些生存的温暖。

    明郃懂他,直接打横将他抱起,盖上自己的外套,一齐上了战马,往墨寰城飞奔而去。

    京城尚未解围,一切要等陛下平安回来才能下定论。鲁向沽短暂陪了会儿受伤的闻启就外出巡防了,怕还有未察觉的阴谋诡计。

    “鲁大人,孙远时已经被关在刑检司了。”身边的兄弟对他说。

    “好。”因闻启受伤而心情极差的鲁向沽总算露出了喜色。

    “但是……”那人又道,“他在被搜身前,挣开押送人员向空中放了一束烟火,红色的,不知是何意。”

    鲁向沽听了登时粗眉倒竖:“他们刑检司干什么吃的?一只胳膊被废了老狗都看不住!”

    自我消解了半天,他才后知后觉地指挥道:“让城门处的兄弟看紧些,再给各地闻将军的旧部发消息提个醒,万一孙远时招来太多援兵,光靠巡检司里的几个人还真招架不住。”

    “是!”那人小步跑走了,留下一串盔甲相撞的声音。

    在青花宫内照料太后的秋妍没由来地打了个冷颤。

    “怎么啦?”曲乐弦慈祥地问。她现在浑身乏力,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只能暼见秋太医橙黄色的身影。

    秋妍收拾好银针,小声道:“太后恕罪,下官最近总是有种不祥的预感……不过梦和现实都是相反的,预感也是,这说明您的病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曲乐弦低低地笑了:“没关系,人各有命,我不迷信那些预感什么的。”

    “外面情况怎么样了?为什么还不让进出?”她又漫无目的地问着。

    “下官帮您去问。”秋妍迅速地走到殿门口,把它拉开一条缝,和门外守卫的士兵大眼瞪小眼。

    “大人,太后托我来询问殿外的情况,不知您方不方便说?”

    巡检司上下都认得齐钧的意中人,而此时齐钧作为乙队的一员又双叒叕不见了——他总是消失得恰到好处,他们“爱屋及乌”,看秋妍的眼神就不免掺杂了一些异样的感情:“不好意思,闻统领不让我们说。”

    秋妍愣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道:“那大人方不方便透露一下齐长官在哪?”

    “呃……这……他在乙队,我们是甲队,不太清楚。”其实他对齐钧的动向已有了最坏的猜测,但不忍心告诉秋妍。

    你的如意郎君大概率是个逆贼,你以后要如何自处?

    秋妍失落地合上殿门,拖拉着步子回到太后床边。

    三个时辰后。

    “开门,开门!我是明郃!”明郃率领的大军终于在星星睡着前赶回了墨寰城。

    吃了止疼药的闻启正披着披风在城门上亲自把守,此时见了明郃就跟看见救命稻草一样,连忙招呼道:“快快快快快快开城门!”

    “陛下没事吧?”闻启飞奔下了楼梯,骑在马上凑近明郃,顺便瞅了一眼他怀中诡异的包裹。

    明郃未说话,他手臂揽着的包裹却想说。闻启瞪大双眼,观赏完了那黑布从不停蠕动到分叉露出一张属于明禹的脸的全过程。

    “我没事,孙远时呢?”陈驯秋病殃殃地说。

    “他在刑检司的大牢里!等明天早上散朝后我同你细说!哈哈哈哈哈!”闻启只和队末的晓魁对视了一眼,智商就被他感染了。

    明郃不满道:“陛下刚遭遇大变,明天要好好休息,上什么早朝。”

    “明爱卿,”陈驯秋又来劲儿了,和他印象里的明禹渐渐重合,“朕都说了身体并无大碍,你有什么姿色可以让朕‘从此君王不早朝’?”说罢,即使惨白着脸也要挤出一个风骚的笑。

    闻启忽然间有一种错觉,他怀疑陈驯秋穿回去了,而眼前的人是明禹。

    明郃宠溺地笑笑,快把身边一干将士恶心死了。

    “陛下,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今年多少岁了?”闻启的小心脏不安地跳动着。他这幅身体的年龄是二十三,可在21世纪他差两个月才成年。

    “二九十八,你想什么呢。快别折腾了,回去歇着。”陈驯秋貌似恢复了常态。

    闻启见他回答正确,一言难尽地深深望了一眼陈驯秋,听话地夹起尾巴走人了。

    明郃带领众人护送他入宫,巡检司的兄弟们也回到司内休息,在皇宫里被关了一天的文武百官终于得以解脱。

    秋妍到医部整理自己今日在太后身上观察得到的东西,发现左贯清竟坐在庭院正中央观星。

    “可悲,可叹,可感,可喜。”他掐指演算了片刻后,如是总结道。

    “师傅,这是何意?”秋妍好奇。

    左贯清对天长叹一声,闭上眼,似乎在聆听风的絮语,同时对她说:“不可道天机。”

    秋妍悻悻然,打算离开,却又被他叫住了。

    “你和巡检司的小齐还有来往吗?”

    他这句话问得极轻,若不是秋妍耳朵尖,它早就被风刮到天上某位神仙耳中了。

    “嗯。前些日子他还被派去陛下身边当亲卫,可今日却没见到他。”

    一枚枫叶悠然飘到了左贯清膝头上,他捏起枯叶细细的把,端详着:“小秋啊,我虽不是什么算命行家,但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快离他远远的吧。”

    秋妍的一侧脸颊被晚风打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