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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 壹

    “物莫非指,而指非指。”——《公孙龙子•指物论》

    孙远时受刑后,左贯清果然利落地向皇上坦明了自我身份,并为师存开脱,说他对这一切均不知情。

    陈驯秋有些头疼,恨他不早点说,这样还能让孙远时拿出点证据:“师爱卿,你对左太医的说法认同吗?”

    “回禀陛下,”师存迈出一步,抬举双臂躬身行礼,“臣当时年幼,许多事记不清了,臣以为,此事应问问解将军的看法。”

    “好,那明将军此次回西北就顺便把信传给她。”陈驯秋让延喜把跪在地上的左贯清扶起来,继而又道:“看在你并未作出什么对太乌有实质伤害的事,孙远时谋反,你又在暗中助我们一臂之力,朕可以饶恕你的欺君之罪。”

    左贯清诚恳地回答:“不,陛下,臣早年参与谋害了林皇后与明将军,该罚!”

    明郃冷冷地扫他一眼,看来他对这事还是耿耿于怀,只不过迁怒对象不是明禹罢了。

    “那就……罚你将朗沙所有的珍奇草药都按一定量送入太乌,量的多少由医部来定。还有,暂时将你派到西北军营做医官,必须无条件为将士们看病,全心全意地医治他们,五年后再回来。”

    不光闻启,举朝上下都用震惊又敬佩的眼神注视着他。

    陈驯秋用手支着下巴,勾起嘴角:“怎么?诸位觉得不行?”

    “行!陛下,您真是仁德啊!”闻启和岑若邻相视而笑。

    自岑若邻弃暗投明,陈驯秋对他身边人的关照也越来越多,比如子女病了专门派医部官员上门问诊啊,每月加俸禄啊,将御书房内的藏书借给刑检司众人拜读啊,等等等等。他打算用实际行动说明一件事:朕可比孙远时有良心得多。

    “至于孙远时走后,政检司首领由谁来担任,”陈驯秋俯瞰文武百官,“众爱卿可有建议?”

    闻启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孙笑岚站的地方——他没来。

    “不如就由孙府的大少爷,孙笑岚公子接任?”有人提议道。

    “他不愿。”师存替孙笑岚说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朝堂上直接驳回他人言论。

    刚才说话的人沉默下去,恒山殿里没人作声了。

    “诶,师提刑之前不是在政检司当值吗,何不重操旧业?”闻启茅塞顿开,朝师存眨巴眨巴眼睛。

    陈驯秋附和道:“而且师爱卿改革有功,外加为我们提供了许多孙远时方面的消息,确实应该升官嘉奖。”

    师存有些无措地抬起头。

    于他而言,来到刑检司做提刑无疑是个负担。他是个软心肠的人,见到百姓受一丁点苦都会心疼得睡不着,而当上提刑后,每日审过最多的人就是因天灾人祸不得已走上歧路的良民,可冷酷无情的律法摆在那里,他无法替他们争取好处,否则这天下就失去方寸了。

    离开工部已久,他本以为除非孙远时死了,自己永远不会有回到政检司的机会了。

    没想到,机会不仅从天而降,还降得这么快。

    师存一激动,差点答应下来,但转念一想左贯清对他说的那些事,又不禁悬崖勒马:“谢陛下隆恩,不过,臣的身份还存疑,若臣真是朗沙部落的下一任首领,在太乌担任如此高的官职,那边恐怕会不好说。”

    岑若邻也刚想附议来着,被他这么一提点,登时熄了火:“那先得快点把镜潭的身份查明,可不能因此耽误了前程!”

    “岑大人说的是。明将军,事已办妥,赶快收拾东西回西北吧。”陈驯秋把玩着一个带小豁口的笔搁,是他前几个月在桌子上磕出来的。

    明郃嘴上说“是”,心里却想着:这都过去多久了,还没换新的?

    他细细端详了一下那白玉笔搁:它是一只小猫正拉长了身子伸懒腰的形状,小猫的脊背上刚好用来放笔,而那豁口好巧不巧长在了它头上,使带着微笑的小猫少了一只耳朵。

    是很喜欢这个造型所以舍不得扔吗?明郃暗自踹度。

    不知不觉他灵魂出窍了,回忆起儿时他和明禹一起养了一只流浪猫在皇宫里,被母后骂得不轻,等下朝后人走光了才清醒过来。

    “这次需要我送吗?”陈驯秋走下台阶,到他面前站着。

    明郃鬼迷心窍地摸摸他右半边的头,好像在确认那只小猫的耳朵到底少了没有。傻杵了一会儿,他说:“不用,我们的皇上可忙了。”

    “笔搁怎么坏了还不换?”他紧接着问道。

    “那是父皇留下来的遗物,他生前没机会用,我替他用了,舍不得丢。”陈驯秋望着那小猫,透过它的白玉身躯看见了一位素不相识的人。

    明颜也是个不务正业的皇帝,一生酷爱收集文玩,琴棋书画他样样精通,唯独不通治国之道,不然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孙家夺权。在明禹的记忆中,明颜是上吊自杀的,至于原因,他当时作为一个小孩并不明白。

    可能是觉得郁郁不得志吧。陈驯秋如是猜测。

    尽管他的寿命只有短短三十余年,但那新鲜的灵魂已长久封存在了一方小小的白玉猫笔搁中。

    “走了。”明郃最后恋恋不舍地深深注视他。

    “——报!”突然,两道不合时宜的传信声一齐传来。

    他们一人奔明郃,一人奔明禹,手中都拿着标了加急的军用信筒。

    明郃抢先解封,一副卷轴掉出来,他将其展开,足足有两米长的宣纸上只写了六个大字:给老子滚回来。

    一看就是解梨芳的亲笔。

    陈驯秋收到的信件则字迹工整、条缕清晰、文质彬彬,应该是哪位副官帮忙写的。它的大意是:西北朗沙大举进犯,解将军已与之交战过一场,险胜,边关情况危急。

    “左贯清他不是——”明郃低吼了一半,被陈驯秋捂住嘴。

    “别急,朕已经派人暗中盯住他了。你快回西北坐镇,派使者去查明他们为什么进攻,能少打就少打。”陈驯秋神色镇定,甚至连根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俨然一副沉稳的老者姿态。

    明郃拉下他的手,沉声道:“好。”

    二人于黄昏时作别。

    这时,远从西北过来的传信兵交给闻启一个木盒,里面装着解梨芳要给师存的东西,只因师大人是个事业狂魔,终年不怎么回自己的小破屋,所以那人不知该将木盒送到哪儿去,便来求助闻统领了。

    “好嘞,你放心交给我。”闻启难得见解梨芳给谁东西,满心好奇无处安放,快要把胸膛挤破了。

    传信兵走后,他一个人抱着巴掌大的小木盒走回自己的办公室,纠结着:看,还是不看?

    他和师存关系近,看一下师存应该不会说什么;可万一解梨芳给他送的是什么不可告人的……

    算了!

    闻启心中道义感作祟,还是觉得偷看人家的东西不好,于是直接跳上马就往刑检司赶去。

    结果到了刑检司大门前,被人告知师存陪孙笑岚回孙府了。

    他又吭哧吭哧跑到孙府,看见了门外挂满了白布,地上还散落着未收拾的纸钱。

    闻启这才醒悟过来:原来孙笑岚也姓孙啊。

    他和他爹的脾性差距太大,前者开朗活泼后者阴沉狠辣,再加上孙笑岚成天和他作对,闻启都快要忘了他们是一家人的事实了。

    哎呀,真是疏忽,他的父亲过世了,自己不仅一点表示都没有,甚至晚上还想和巡检司的兄弟们喝一杯,当真是对哥们儿的大不敬。闻启一拍额头,在门外伫立了一会儿,去旁边店里买了一束小白花才进去。

    他对孙府的印象还停留在上次搜查武备时,孙远时身后有一大堆侍卫家眷,孙笑岚揉着屁股靠在纤尘不染的梁柱上,他踏过色泽鲜亮的木地板,觉得这里的装修比皇宫还高级。

    而如今,地板蒙了尘,他都不敢走得太快,怕带起风让尘土沾上自己的衣摆。

    路上竟无一人阻拦,他满腹孤疑地朝里走去。

    “师大人,老爷走了,我们这些做小妾的,是不是……”一位衣着朴素的妇人询问单膝跪在孙笑岚身边的师存。

    他抢答道:“无事,陛下说过,绝不会牵连无辜的人。”

    孙笑岚呆呆地坐在一盆花卉旁,好像没有注意他们对话的内容,眼眶依然是红的。

    “哎,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老爷的财产……怎么分?”妇人双手十指交叉,眉毛上扬,脸上浮现出迫不及待的神情。

    师存惊呆了。怎么到这个时候,她只关心财产?

    闻启听了这大逆不道的话,登时火了:“你有病啊!”

    三人全部吓得一激灵,六双眼睛齐刷刷射向他。

    那一束小白花被闻启甩来甩去,花瓣在他脚下落了一地,继而与灰尘混杂在一起,成了灰黑色,和师存的袍角一样。

    师存起身,按住朝妇人冲去的闻启,压下眉头对她说:“别痴心妄想,孙远时的非法钱财全部会上交国库,其余的留给孙小少爷,你们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行了。”

    妇人急了:“可,可夫妾共分财产是太乌律法里写的呀!师大人莫不是想……”

    “我宣布此条法律从即刻起废除,还有异议吗?有异议就写好文书交给刑检司岑首领。”师存再次打断她的话,脱下恭谦仁让的外衣,放纵自己成了一个任性的孩子。

    孙笑岚这时也抬头,用水汽氤氲的眸子仰望气急败坏的妇人。

    闻启气极而笑,双手叉腰。

    “好!好、好……老爷当年是怎么待你的,这么着急就撇开关系走人了是吗!”她指着师存的鼻子。

    “指什么指,就你手长是吧!”闻启一把拍开她的鸡爪子,大步一迈怼到她身前,“孙远时对他好跟你有什么关系?他当年的衣食住行是你出的钱?还是你教的他四书五经六义?什么都不干坐等着要钱跟街边磕头求食的乞丐有什么区别?早知道就该把你一起和孙远时——”

    “好了,闻小山,别跟她一般见识。”师存扯了扯他的袖子。

    闻启又小声骂了一串师存听不懂的话,看见手上没剩几片花瓣的花,更不顺心了。

    妇人在他的骂声中离去。

    “那个……”他还是把花递给孙笑岚,想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合适,只好闭口不语,让此处无声胜有声。

    孙笑岚唇边出现浅浅的笑意:“谢谢,闻大哥。我会带给爹爹的。”

    “我还想问一下,这府里……怎么回事啊?”他盯着地上肉眼可见的灰尘。

    师存尽可能委婉地说:“一群趋炎附势的小人,见靠山没了,就作鸟兽散,无人打理了。”

    连奴仆都抛弃孙家了。

    “小爷我有的是钱……以后再雇人来打扫呗。”孙笑岚怔怔的。

    天色渐渐暗下来,暗橙色的晚霞悄悄漫上他们的衣襟。

    “回房休息罢。”师存用拇指抹去孙笑岚眼角的湿痕。

    闻启下意识陪他们走,并在之后不久后悔自己陪他们走了,因为在回孙笑岚房间的路上,会途径那些小妻小妾的住所,而她们正凑成一团、小声嘀咕着什么,隔着门框不怀好意地瞅着孙府大少爷。

    他默不作声靠近孙笑岚,希望替他挡一下那些讨钱的穷鬼,谁知孙笑岚突然情绪爆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闻启腰上的佩剑朝她们乱砍去。

    师存一惊,喊道:“闻统领!”

    好在孙笑岚不会使剑,只是双手合握剑柄一阵乱挥。饶是如此漫无目的地泄愤式进攻也把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死鬼吓得不轻,皆尖叫着向屋里退去。

    “你们给我爹殉葬去吧!”孙笑岚大声咆哮着,破了音。

    闻启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手拦他腰一手抢挽虹,电石火光之间就把孙笑岚止住了。

    而一个马后炮的花瓶在数秒之后从阴影中飞出,直直砸向二人,师存用扇柄一把将它挑飞了,恰巧碎在了那群妻妾聚集的墙边上。

    刚才扔花瓶的那妇人胆战心惊地盯着他们。

    “你们等着。”短短四字,还看不见脸,但闻启知道师存特别生气。

    “有没有天理啦!是他先用剑砍我们的!”

    “就是就是!这么徇私枉法还当什么提刑啊!应该被判刑才对!”

    “是呀呵呵呵呵……”

    闻启七窍生烟,却被师存一巴掌浇灭。

    “你们两个跟我走。”师存分开他们纠缠的身体,一手搂一个,带点推搡意味地迫使他们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

    孙笑岚出门后立刻冷静了,好似刚才一切都不曾发生,唱戏一般。

    然后,他将头埋在了师存的颈窝里,并蹭了蹭。

    月上枝头,师存终于哄好孙笑岚睡觉,踏出自己的卧房时,发现闻启还等在那儿没走。

    “师大人把唯一的床留给他睡,那你睡哪儿?”闻启抱剑倚在门框上。

    “我睡地上吧。”师存折腾一天颇为劳累,打了个绵延的哈欠。

    闻启走近他,从怀中掏出那只小木盒:“多麻烦,你就没想过换一套大点的房子?哎说正事,这是解将军托我带给你的东西。”

    “我孤身一人,住在大房子里反而容易害怕,”师存掀开盒盖,只见两枚玉佩在红绸的包裹以及月光的爱抚下散发着乳白色的光泽,“这是……我弄丢的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