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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宁遇青一直站在门口,迟迟不肯动弹,她的爹娘自然能察觉出亲生女儿的不对劲,宁知动作极快地翻身下床,小跑到宁遇青面前,摸了摸她的脸颊,担忧地问:“遇青?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陈满走过来,将手中的外衣披在宁知肩上,也蹲下看着宁遇青,问:“遇青,有什么不舒服的就跟爹娘说。”

    宁遇青嘴唇抖了抖她注视着担忧地望着她的宁知,声音细弱:“我……我想祖母了。”她的手依旧死死抓着门,用力到指节都泛着白。宁知一愣,她看了一眼跟在宁遇青身后的沉昭,轻声道:“祖母在南城养病,等引霜夜过了以后我们去把祖母接回来好不好?”

    宁遇青哽咽着说:“我们现在就去可不可以。”她眼眶中蓄着泪水,恳求地看着宁知。

    尽管不知道缘由,宁知也耐着性子对女儿说:“村子离南城太远了,已经快要引霜夜了,一去一回肯定赶不回来……”而话还没说完,她便看到宁遇青惨白着脸上稚嫩的脸上出现了不符合年龄的绝望,眼神空洞得吓人。

    宁知心一抖,突然有了些无由来的心慌,她摸了摸宁遇青的脸,慌乱道:“遇青!遇青!你别吓娘!”

    陈满担忧地看着母女俩,又看向垂着头看不清神色的沉昭,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到:“仙子,我女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平时的宁遇青纵然爱使小性子逃过常宁送过来的各种汤汤水水,却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反常的神态。他不得不怀疑唯一和女儿接触过的外人沉昭。

    听到陈满叫自己,沉昭微微抬起头,她没有第一时间回答陈满的问题,只是看着尽管死死攥着门,却仍旧发着抖的宁遇青。

    火炉内炭块燃烧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中突兀响起。沉昭首先打破了寂静,问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遇青,你愿意相信我吗?”

    遇青僵着身体,并不答话。陈满眉头一皱,想要开口却被沉昭抢先一步:“二位,你们已经死了。”

    听到这样失礼的问题,陈满大怒,他张嘴想要对沉昭这个目中无人的家伙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只能惊愕地在沉昭奇怪的目光中发出了两声不成音调的“额额”。

    下一刻,有大口的雪从他的喉咙涌出,他惊恐地想要捂住嘴,想要堵住莫名其妙呕出来的雪,余光中看见妻子也是同样的状态,不,更准确地来说,她在变成雪。

    明明在室内,宁知的发丝中却坠下了簌簌的雪,她的皮肤,他为她披上的衣服,她抓住宁遇青的手,都在变成白色的雪。而在温暖的室内,这些构成宁知这个人的雪正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融化。

    他也是这样吗?陈满看着自己的身体,在看到同样的情况以后绝望地看向了沉昭,意外出现地太快,他在惊恐之余,甚至还有一丝茫然。

    为什么会这样?他们真的死了吗?怎么可能?

    几乎只在一息之间,他的身子已经融化了一大半,他的思绪逐渐模糊,这时候,他看到了他的女儿。

    他看到了什么?

    陈满想要瞪大双眼,但是他的眼睛也在看清宁遇青表情以后从脸上融化。

    宁遇青家里的炉火烧得格外旺,这也让宁知与陈满消失得格外快。沉昭垂眸看着地面上只残留一点的白色雪痕和晕开的水迹,叫道:“宁遇青。”

    宁遇青慢慢站直了身子,扭头看了沉昭一眼,她并没有表露出一点目睹至亲消失在眼前后该有的情绪,像一潭死水。

    沉昭偏着头看她,问:“你经历过,对吗?”

    宁遇青脸上的肌肉绷紧,她神情麻木地看向沉昭。沉昭知道自己猜对了,她沉思着,将自己已知的线索串了串,串出了一个模糊的真相:这个村落曾经被修士袭击过,村子中的人都已经遭遇了不测,只有宁遇青侥幸存活,但是仍然受了伤,最后只能停留在那个废弃了的雪女观中。然后,循环往复。

    可是经不起仔细推敲,太多漏洞了。

    至于引霜夜,沉昭曾经翻阅过关于北地风土人情的书籍,了解过一些。引霜夜是北地一年中最冷的晚上,象征着新的一年。北地老人相信,在引霜夜,雪会带着人们对已经离去之人的思念一起回到天上。天上的人听到了人们的思念,就会流下眼泪,但是他们已经离开,回应不了这份思念,只能将感情寄托在雨和雪里,在雪落在地上,雨拍在窗沿的时候,偷偷看一眼人间。

    在一个万象更新的节日,发生了这样的惨案,事情的起因究竟是什么?

    沉昭如何也想不通,她看向表情麻木的宁遇青,终究还是没问出口。

    她不能确定雪女有没有在关注宁遇青,但是肯定的是,雪女肯定不会让她这样轻松地找到幻境的节点。

    宁遇青缓慢地挪着步子,经过沉昭的时候,捂住嘴咳嗽了两声,空洞地仰望着房顶:“我会……永远……留在这里。一遍又一遍。出不去。”

    沉昭脸色凝重起来,她站直了身子,审视着宁遇青。

    宁遇青已经疲惫到一点动作都不愿意再有,她拢了拢身上的裘衣,没有理会还站在家中的外人,慢慢走向了自己的房间。

    沉昭留在原地踟蹰片刻,推开门走了出去。

    一出门,冰冷的风吹在脸上,让沉昭混沌的大脑有了一些清明。

    宁遇青最后一句话的那个停顿是什么意思?她对这个幻境知道多少?

    她是不是知道雪女的存在才会用这样隐晦到极致的方式提醒沉昭?

    她到底,是不是断鸿?

    在屋檐下站了会,沉昭看见道路尽头出现了两个意料之中的人影,沉昭眸子动了动,看向孙常宁家的方向,留了这么久时间,该说的话应该都说完了吧。提醒,劝告,警示,沉昭能说的都说了,能做的都做了,至于唐双儿怎么选,权看她自己。

    想到这里,她抬脚向被重新捏造出来的宁遇青爹娘的反方向走去。

    她不确定宁遇青的爹娘记得多少,如果是按照常宁那种情况,为了记忆的连贯性,会把出差错之前和沉昭有关的记忆全部清除,然后重新编造一份。

    沉昭不愿意再与宁遇青爹娘会面,她演得有些累了,比起夸张的喜怒哀乐,她其实更愿意保持冷淡,只是她遇到的大多数情况都不允许她保持冷淡。而且就算再与宁遇青爹娘交涉,恐怕也打探不到什么消息。

    这般想着,再回过神时,她已经快要走到了村口,已经能够看见围栏外那个造型奇怪的雪堆。

    宁遇青的家本身就靠近村口,沉昭看着简单的围栏,知道雪女不会轻易让自己离开,也就没想着凑过去。她转过身,眼睛的余光却突然扫到了围栏边的一个东西,她迅速回过头,看向距离出口只有几步的地方。

    那里掉落着一个药包。药包上已经披了一层细雪,但是颜色与雪地实在差太大,导致沉昭发现了它。

    沉昭走了两步,捡起了药包,左右翻看了一下,确定了它就是孙常宁打包的那一份。

    她提着药包,站定在原地,然后手腕猛得发力,将药包丢了出去。

    药包刚飞出围栏,便如同常宁与宁遇青爹娘那样,迅速解体成为一抔雪。

    沉昭看着那雪掉下去,归于万千碎雪之中。

    她瞪大了双眼,突然意识到了宁遇青口中的“永远”是什么意思。

    村子中的人和物……是出不去的。

    她的推论是错的。

    雪女观中的宁遇青和村子中的宁遇青,处于不同的幻境中。她原先以为这一切都可以串通起来,所以做出了推断,可是如今这个结论被轻易推翻。

    她不能用雪女观中宁遇青的遭遇来推测眼下这个幻境。

    沉昭蹙眉,看着遥远朦胧的雪原,一时有些不安。

    除开宁遇青,目前唯一的突破口大概就是常宁了。

    常宁是在沉昭提及那本书并且意图收起来的途中突然消散,和宁遇青父母的消散原因不太一样。

    沉昭按住放在身上的游记,还是要去问问徐松。

    就在沉昭做下决定的下一刻,一个女声响起:

    “姑娘,你能过来一下吗?我有话同你说。”

    在听到这个声音之前,沉昭并没有在周围看到一个人。

    她带了点警惕,循声望去,这才看到偏左侧近村口的房子窗户开了一个小口,露出一张英气的脸。

    见沉昭看过来,那个姑娘眼神更亮,更加亲热地伸出一只手招呼沉昭:“姑娘!我有要事同你说。”

    沉昭看她急切的模样,心里只觉得奇怪,这个人目光如星,面色红润,似乎并不是普通村民。她从雪地中走过去,心中仍然提防着,等到靠近了那栋房屋,窗底下的姑娘看清了沉昭的面容,居然露出了一点不敢置信。她原先坐在窗边,现在已经蹭得站起了身,从窗户中探出头来直勾勾地盯着沉昭。

    ……这样的神态,沉昭曾经在另一个人身上看到过。

    那个出村时阻拦过她的任平生。

    沉昭皱起眉,做好了面前这个人一提起过往就拒绝的准备。

    她已经不愿意再和人有深交了,不论是家人还是朋友。

    谁知道那个姑娘半天没开口,只是呆呆地看着沉昭,抹了一把脸,坐回了椅子上。

    沉昭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用食指敲了敲窗沿,开门见山地问:“你找我做什么?”

    那个姑娘看了沉昭一眼,说:“我叫南燕。”

    沉昭静静地看着她,南燕似乎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她试探性地问:“请问你是?”

    沉昭这才垂下眼睛,确定了对方从始至终都是看着自己的眼睛说话的。

    这双有着菱形瞳孔的眼睛,果然不一样啊。

    在沉昭幼年这双眼睛带来了村中人的猜忌和厌恶,长大一点后,她不顾师父劝阻蒙上了自己的眼睛,她那时痛恨自己生了一双异于常人的眼睛。再后来,她不再把错误归结于自己,但是也很少在人前松下覆面的白缎。

    她收回思绪,说:“我叫姚沉,”她停顿了一下:“是个误入这里的医女。”

    南燕深深看了沉昭一眼,表情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疑惑,但是很快她松下眉头,转而看着窗外的雪,说:“你已经发现这里的不对劲了,对吗。”

    沉昭审视着这个神秘的女人,说:“你想说什么?你也是误入这里的?”

    南燕说:“我是这个村中的粮商。”

    说完,她以一种隐晦的,带着某种期待的神情看向沉昭,好像很笃定她说出这个身份,沉昭就会大吼一声泪洒当场与她来一场血亲相认似的。

    可沉昭只是后退了两步,并且迷惑地看着她。

    南燕终于变了脸色,她看着沉昭,问:“你,你认识沈君吗?”

    或许南燕真的知道些什么吧,沉昭忽然很想叹气,她也这样做了:“南燕姑娘,我从小生活在言国。”她看着南燕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继续道:“我也不认识你口中的沈君。”

    南燕怔愣了片刻,口中呢喃着怎么会,沉昭见她不说正事,不再逗留,打算转身离开,却被再一次叫住。

    “等等。”南燕面色发白,说:“抱歉,是我失态。我知道关于这场幻境的一些实情,请你不要急着离开。”

    宁遇青坐在刚刚回到家的父母中间,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燃烧得正旺的炭火。

    陈满为宁知端来一碗散发着热气的姜汤,心疼地摸了摸宁知被冻得发白的脸:“快趁热喝吧,你瞧瞧你,非要跟我一起出门,你这身子又受不住。”

    宁知捧着姜汤小口小口地喝着,闻言嗔怪道:“马上就是引霜夜了,要准备的东西千万不能少,可不能怠慢了雪女娘娘。”

    红色的炭上突然迸出一个明亮的火星,晃得宁遇青眼睛一眨。

    父母的盘算声还在耳边,她的灵魂却似乎脱离了躯壳,漂浮在半空中,冷眼看着这称得上温馨的一幕。

    她要永远面对着虚假的家,虚假的父母,用虚假的健康,虚假地活下去吗?

    她不愿意。

    可她不知道该如何做。

    一阵断断续续的敲门声中断了夫妻的谈话和宁遇青的出神,陈满霎时警惕起来,走过去慢慢拉开了一道门缝,看向门外。

    一个微弱的声音顺着门缝飘进房间:“请问您能让我进去坐坐吗?外面太冷了,我在暴风雪中迷路了。”

    宁遇青偏头看过去,陈满与门外的人说了几句话,便将门敞开了一些,一个穿得有些臃肿的少女走了进来,她脸色很白,眼神在与宁遇青接触的那一刻不自然地游移开。

    陈满关上门,对上宁知关切的眼神,解释道:“附近村子的,进雪原采药,结果遇上了暴风雪。”

    宁知看那个苍白少女的眼神一瞬间怜惜起来,她温柔地擦了擦少女脸上的碎雪,将她拉到炭火旁,道:“还好进了我们村,如果是在暴风雪中可就危险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有些怕生,低着头不看宁知,只答:“我叫唐双儿。”

    陈满搬了一把椅子过来,宁遇青搬着小马扎往一旁挪了挪,给唐双儿腾了地方。唐双儿唯唯诺诺地道谢后坐了,用余光去瞥宁遇青。

    雪女口中的宁遇青……看着竟然比她还小一些,脸上还带着明显的病气。

    一边的宁知注意到唐双儿的目光,主动开口介绍道:“这是我女儿遇青。”她有些惆怅地摸了摸宁遇青的头,说:“她身体不太好,没什么机会出去,又生性活泼,一直想着出去看看。双儿,你和遇青年纪相近,应该有不少话题,你多和她说说话,让她开心点。”

    在宁知说话时,宁遇青偏了偏脸,一双空洞的双眼看向唐双儿,唐双儿被她那种死气沉沉的眼神看得心中发毛,低下头慌忙应道:“好,好的。”

    这幅样子,真的称得上生性活泼吗?她去看宁知的反应,可宁知似乎完全没看出宁遇青的异常,对着唐双儿感激一笑,说:“那就拜托你了,我有点不舒服,先去歇着了。”

    她说完也没等唐双儿回答,自顾自站起身,在陈满的搀扶下走进了内室,在这期间,宁遇青一直保持着死死盯着唐双儿的动作,而她的父母对此没有察觉到一丁点不对劲。

    陈满并没有如唐双儿所愿在送宁知去休息以后走出来,门被合上发出一声轻响,房间里只剩下了唐双儿与宁遇青。唐双儿左看看跳动的炭火,右看看迸出的火星,就是不敢再去对上宁遇青的视线。

    宁遇青还是看着她,在唐双儿脸色越发白以后轻轻开口:“你不动手吗?”

    唐双儿悚然起身,她甚至顾不上撞到椅子的腿,下意识握住了藏在袖子里短小锋利的匕首。

    脸色比雪还苍白的宁遇青静静看着唐双儿,露出一个寡淡的微笑:“我看到你以后,隐隐约约想起了她。”

    唐双儿咽了咽口水,紧张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宁遇青平静的声音还在继续:“她真的好恨啊,恨她能恨的所有人。所以这里就像一朵花,在她的恨里开了又败,败了又开。”

    唐双儿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可她也不知道要不要按照雪女说的做。

    就像雪女承诺的那样,这里的所有人都只是一抔雪,死了还会重新出现,她根本不需要有负担。

    可是……每当她要彻底做下决心的时候,姚沉的声音又会响起来,质问她真的要做出无法挽回的事吗?徐老先生教她断文识字,教她礼义廉耻。

    无心非,名为错。有心非,名为恶。

    无心伤人是错,有心伤人是恶,她当真要为恶吗?

    两种声音纠缠着在她耳边响起,一边是良知,一边是力量。

    直到宁遇青走到她面前,她才回过神来,吓得又退了两步。

    宁遇青了然:“你不敢动手。”她明明还是个孩子的模样,说出的话却难听刺耳:“好又不够好,坏又不够坏,没有坚定做好人的信念,又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做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唐双儿被戳中心事,惨白了脸,抖着嘴唇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宁遇青看向房门,问:“你知道她想做什么吗?”

    问完她就自顾自地回答道:“她自己痛苦,所以也想让我痛苦。”很多事情她好像记得又好像不记得,她一眼就能看出唐双儿与姚沉是外人,知道那个人想要折磨她,知道她的恨,却不知道这些恨从何而来。

    宁遇青的一系列表情都不像是一个孩子应当有的,唐双儿畏惧地向后退了两步,宁遇青抬起头,很平静地说出让人毛骨悚然的话:“不敢杀我就不杀吧,她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她除了制造出源源不断的假象,没有任何能力。”

    她说完就向房门走去,唐双儿看着她准备开门的动作,忍不住问:“你要做什么?”

    宁遇青很随意地瞥了她一眼,说:“找一个人。”说完她就顶着迎面而来的寒风走了出去。

    唐双儿站在原地踟蹰了几个呼吸,最后咬了咬牙,跟上了宁遇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