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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家人

    沉昭头疼欲裂,在这种时候,最棘手的常阳居然回来了,甚至眼睁睁地看着常宁在她们面前变成一堆雪,雪女到底是想做什么?

    她不敢赌在幻境中受到的伤害会不会映射到现实,事到如今,她甚至不敢保证这里究竟算不算幻境。

    幻境中的存在能够拥有思想,但是却跳不出幻境本身。

    幻境会按照幻境主人拟定的方向运转,一旦其中的某个重要的节点出现异常,就会无法继续维持。

    人也能作为节点,但眼下……沉昭看着地上,常宁莫名其妙化作了雪,她想做什么想表达什么一概不知,雪女亲自解决了这个异常,幻境却没有崩塌。

    暴怒的常阳没有给沉昭多余的思索时间,他双手掐诀,从丹田中唤出一柄长剑,握住剑柄就提剑刺向沉昭。

    凌厉的风在小小的房间内炸开,沉昭一掌推开唐双儿,横刀挡在身前。常阳这一剑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尽管沉昭格挡得快,常阳的剑停下时,剑锋距离她的眼睛仅仅只有三寸。

    常阳到底是修士,哪怕沉昭的刀还没出刀鞘就能挡住他的剑,持刀的沉昭也没有能力再接第二剑了。她忍耐着十指的剧痛,对着双眼发红又要出剑的常阳急促开口:“常宁给我留了话!我没有做什么!”

    常阳冷冷一笑,举剑指向沉昭:“不是你还有谁?你耍小心机故意支开我,再趁机对我姐姐下毒手,如果不是我提前赶回来了,你怕是就要跑了吧。”

    虽然他没信,但是好歹能够沟通了。沉昭虚虚拢着刀,赶在他有动作之前道:“天底下哪里有能让人硬生生变成雪的法子?你难道看不出我只是个普通人么?”

    常阳皱眉冷道:“那你也与我姐姐的事脱不了关系。”他当即又要刺出一剑,沉昭咬了咬牙,将手伸向心口。

    然后一声惊呼让常阳的身形凝滞下来:“常阳!你做什么!”

    沉昭也惊住了,她看向房间门口,与消失前并无二致的常宁踩着门槛,一脸怒意地看着正要对沉昭动手的常阳。

    常阳手中的剑“哐当”一声掉到地上,他迷茫又困惑地看看地上的雪,又看看门口端着一个空碗的常宁。

    眼睛可以被蒙蔽,气息却不会。活生生消失在沉昭面前的常宁与面前这个完好无损的常宁,气息都是一样的,都是他的姐姐。

    可,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这是个戏法?常阳只觉得荒谬,只有修士才会有这样分身换影的手段,可在场的三个人分明全都是凡人。

    他看着常宁,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解释。

    就像他看到常宁被沉昭抓着变成雪那样,重新出现的常宁也看到了他对一个凡人动手,无可辩驳。

    说真话吗?

    姐姐,我看到她让你变成了雪,我以为她心怀不轨才会对她出剑。

    谁会信呢?

    常阳在这一刻郁闷憋屈的心情和不久前沉昭的心情微妙地重合起来。

    沉昭这时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着常宁说:“不好意思啊大夫,我是想让你弟弟替我看看这把刀好不好。”

    她勉强举起手里的刀,说:“这刀是我娘交给我的,她总说这把刀削铁如泥,是神兵利器,平时我都用它割草挖土呢,刚刚你不在,我就想着看我娘说的是不是真的,请你弟弟瞧瞧。”

    她苦笑起来:“现在看来,刀确实是好刀,只是我的手怕不是好手了。”

    完全没想到沉昭会为自己说话的常阳愣了一下,看了一眼沉昭。

    常宁关好门,掸掉身上的雪,责备道:“常阳你也太胡闹了。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办?”

    这下子,沉昭完全看不懂雪女的意图了。

    雪女如果想要沉昭的性命,她完全不必要重新制造一个常宁,但是她如果意图不在沉昭身上,又为什么故意让常阳刚巧碰上常宁消失的场面?就为了故意吓唬一下沉昭?

    沉昭扫了一眼面色如常的常宁,最后决定试探一下她:“大夫,你刚刚出去做什么了啊?”

    常宁将空碗放在药柜上,带着责怪看了他一眼,说:“这不是姜汤煮多了吗?我就把多的送到我侄女那里去了,她娘生她的时候受了寒,”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才继续道:“连带着她身体也不太好,我总想着用药为她调理一下,但是她怕苦又嘴刁,所以一直拖着。”

    常阳木着脸,从腰间的口袋拿出了一个青玉药瓶:“我向宗门药房为遇青求来了一瓶药浆。”

    沉昭呼吸一窒,她看着常宁接过那瓶药,有种即将抓住乱麻中的线头的预感。

    见常宁欣喜地离开了,沉昭语气急切地问常阳:“你们说的遇青,全名叫什么?”

    常阳莫名地看了沉昭一眼,不明白她为什么问起这个,虽然他还是没搞懂先前的状况,但是看常宁没什么异常,他也就放下了对沉昭的敌意:“姓宁,叫宁遇青。”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沉昭就已经打断了他:“我知道了。你能带我去拜访一下这位遇青吗?”

    常阳皱起眉,警惕地看了沉昭一眼:“你要做什么?”

    沉昭嗓子发干,她直视着常阳的眼睛,问:“你不想知道你姐姐为什么会那样吗?”

    常阳脸色一变,他狐疑道:“你知道?”

    沉昭不知道,但是不妨碍她用这个理由和常阳做交易:“你带我去见遇青,一定要背着你姐姐。”

    常阳见她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纵然嘴上没说,心里也信了几分:“既然如此,那走吧,遇青就住在村东。”

    他走出了房间,沉昭走到已经被接连的变故吓傻了的唐双儿旁边,对她说:“你留在这里,我等会来找你。”

    她对着面色发白嘴唇发抖的唐双儿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别怕,你不会有危险。”

    常阳已经走远了,沉昭得快点跟上去,她深深看了唐双儿一眼,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她愿意拉唐双儿一把,不代表她要时时刻刻盯着唐双儿防止她走歪路。

    人总是要成长的。

    房门被沉昭轻轻拉上,唐双儿瑟缩在药柜角落,牙齿打颤,双眼空洞地盯着那堆雪。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对她来说并不陌生的笑声响起:“怎么了,吓到了吗?”

    唐双儿惊慌地左顾右盼,战战兢兢地问:“雪女?”

    “哎呀,居然还认我,我还以为你真的认识到错误了呢。”

    唐双儿涨红了脸,她提高了声音,说:“最开始,你只说让我把她们带进来。”

    “是呀,可是这意味着什么呢?”轻笑声在唐双儿耳边响起:“你不会以为,我是请她们来看风景的吧?你有这么天真吗?”

    唐双儿死咬着下唇,不肯说话。

    隐藏了身形的雪女却并没有打算绕过她,她继续嬉笑着道:“你要是真这么以为,至于在你们要进村临门一脚的时候,突然开口说要回去吗?”

    唐双儿脸色惨白,她嘴唇嗫嚅了几下,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她感觉冰冷的手指擦过自己的脸,雪女似乎靠近了她,用轻柔的声音说:“但是,我这个人最心软了。就算你背叛了我,我也可以不计较。”

    冰冷的气息拍打在唐双儿脸上,她听见雪女用蛊惑的声音道:“只要……你动动手指,将遇青杀死,我就可以让你成为这天底下天赋首屈一指的修士。连你姐姐都比不过你哦。”

    “我呢,特别贴心,你杀了她,连血都不会见到,只会变成你最常见到的雪,就像这样。”

    一团雪球凭空出现,掉落在唐双儿面前,啪的一声,四分五裂。

    “你甚至不用背负上杀人的愧疚感。”

    “只要像弄碎一团雪人一样弄碎遇青,你就可以实现你一直以来的愿望了。”

    “只是一个虚假的人,换你逆天改命,你稳赚不亏呀。”

    “你娘会等到你这个最让她骄傲的女儿,你的姐姐会在你面前自惭形秽,嘲笑你的,讽刺你的,伤害你的,都会被你踩在脚底。”

    “你的一切所求而不得,都会有回应。”

    因为之前的暴风雪,才被扫干净的路上又盖了一层薄薄的雪。沉昭跟在常阳身后,盘算着到现在为止她掌握的所有信息。

    这里是雪女制造出来的幻境,以现实里徐松的年纪作为比照,大概是四五十年前的人与事。在这个幻境中,徐松还没有离开村庄,还有一个疑似与断鸿有关系的宁遇青。

    当初,断鸿拜访唐双儿母亲时,正是用了这个名字。

    断鸿从没提过她的过去,同行一路,她也没有干扰沉昭的行为。最开始,沉昭以为她只是为了陪同自己才进入冰原。

    但是现在出现了一个真实存在的宁遇青,事情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

    她原本以为抓住了线头,但是一路抽出来,反而让思绪更加纷乱了起来:断鸿和宁遇青到底是什么关系?按照年纪推断,断鸿也许是她的女儿。徐老先生对断鸿的态度这样奇怪,是不是因为他从断鸿的相貌中看出故人的影子?断鸿这样厌恶徐老先生,又是因为什么?

    还有就是,为什么断鸿到现在还没有出现?

    一个一个问题接连困扰着沉昭,她深吸了一口气,前面的常阳停了下来,对她说:“小声,我姐出来了。”

    常阳拉着沉昭躲到一个角落,看着常宁面露开怀地往回走,没有注意到躲在一边的他们。

    而沉昭的注意力全在抓着她手臂的常阳身上,明明隔着几层衣物,常阳的手却极冷,抓上来的时候冻得人一激灵。

    修士的手,真的有这样冷吗?

    就算天寒地冻,体质属寒,人的手也不可能从指尖冷到手掌心。

    就好像,一块冰。

    等到常宁走远,常阳才拉着沉昭走了出来,他松开沉昭,指着右手侧的房屋:“那就是遇青的家,她父母也在家里,你要用什么理由去?”他目光扫过沉昭手中的刀,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沉昭垂眸略一思索,将刀别在自己腰间,说:“就说我是你的师妹。”

    常阳脸色一变,张口想要讽刺,却看到沉昭眼皮一撩,淡淡问:“怎么?我不像修士么?”

    平心而论,确实像。

    要不是看出她没有修为,常阳压根不会让她进自己家门。她实在不像一个凡人,不是因为她那双异于常人的浅色眼睛,而是气质。

    常阳默认了沉昭的说法,转而审视她:“你到底是谁?你绝对不是凡人。”

    沉昭对他微笑:“你不也是凡人吗?”

    常阳皱着眉头反驳:“怎么可能,我是修士。”

    沉昭偏头看着他,露出了一个无所谓的笑:“哦。”

    她不想再继续聊下去,走向宁遇青的家,抬手敲了敲门。

    门后传来人惊讶的询问:“常宁?”有人在房间内快步走过来打开了门:“你怎么又回来了……咦?”脸上有些皱纹的男人看到沉昭,愣了一下,转而看向沉昭身后,又是一愣:“常阳?”

    沉昭抬起下巴,抱着双臂矜傲道:“本小姐是孙常阳的师妹,此番下山历练,听他说村中有个小姑娘久病缠身,特意前来探望。”

    男人听得一愣,带着询问的目光转向了常阳。

    常阳绷着脸点点头,沉昭清了清嗓子,对男人偏了偏头,等到男人有些不知所措地让开,她才淡淡道:“劳烦您带我去见见令千金。”

    房间里很温暖,时不时伴随着女人的咳嗽声,沉昭脚步顿了顿,注意到角落里燃着炭。男人带着沉昭走进了一间房间,拘谨道:“遇青……我女儿刚刚喝过药睡下了,她身子弱,怕是折腾不得。”

    沉昭目光落在床榻上,不耐烦道:“行了行了出去吧,本小姐还能吃了你女儿不成……”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宁遇青床边,垂下眼准备观察她的面色,而就是这一眼,让沉昭心神俱震。她几乎忘了自己要说出口的话,只能死死盯着宁遇青就算是在睡梦中也依旧带着困倦与疲惫的面容。

    这张脸……在不久前,沉昭才亲眼看着这张脸的主人永远合上双眼,她的离去那样轻,轻到雪不会因为她的离去而停下。

    纵然沉昭后来意识到这里是虚假的幻境,她也没有感到宽慰。在那一刻,痛苦是真实的,悲伤也是真实的,她们的感情和现实中的人并无不同。

    察觉到沉昭诡异的停顿,男人提起了一颗心:“仙子?是遇青她……怎么了吗?”

    沉昭混乱的思绪总算被这句呼唤拉了回来,她低头看着宁遇青苍白没有血色的嘴唇,说:“没什么大事,你先出去吧,不放心的话就留下孙常阳守着。”

    男人干巴巴地笑了笑,说:“好,好。”他瞧了一眼常阳,常阳对他点了点头,他这才放心离开房间。

    门被轻轻地关上,隔绝了时有时无的咳嗽声。房间中安静下来,常阳问:“你现在能说真话了吗?”

    沉昭扭过头看他,问:“不能告诉你。”

    常阳一怔,旋即眉目间爬上阴翳:“你耍我?”

    沉昭又把头扭了回去,丝毫不介意常阳的怒气,她站起身,递给常阳一本书:“你认得这个吗?”

    那正是常宁化作雪之前交给沉昭的那一本游记,装订精致的书页染着淡淡的松木味,沉昭已经翻阅过了,扉页上写着书名与作者名。

    “松山游记,季定尘。”

    沉昭看着常阳翻着书页随意的动作,又问了一遍:“你认得吗?这是你姐姐的。”

    常阳一愣,翻书的动作幅度小了下来,但他仔细看过以后,迷惑地摇了摇头:“这是什么?我姐姐只托我买过医书。”

    沉昭从他手上拿回游记,身后的床上传来翻动声,小女孩虚弱的声音响起:“你们是谁?”

    声音,语调一模一样,果然是一个人。沉昭和常阳对视一眼,常阳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遇青,我是你阳叔。”

    宁遇青靠在床头,剔透的眼珠子动了动,看向了沉昭。

    醒过来以后,她的脸色比沉昭在雪女观中见到的要好上许多,沉昭礼貌地对她笑了笑:“我是孙常阳的师妹姚沉,学习医术,又听他说过你身体不好,特意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我能做的。”

    宁遇青坐在昏暗的角落,她看着沉昭,窗外模模糊糊地映出雪的白,照在沉昭的脸上,像是为她披上了一层摸不到的纱。

    好眼熟啊,可是她是谁呢?宁遇青不记得自己见过她,可是无缘无故的熟悉感叫嚣着信赖,她费解地按住头,看向沉昭:

    “我们……见过吗?”

    沉昭一怔,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

    宁遇青失望地噢了一声,她坐直了身体,说:“那我想去见见爹娘。”

    常阳不便久留,用眼神警告了沉昭一番。

    沉昭完全没把他当回事,她主动走到宁遇青身边,给她搭了把手。

    也许是因为久病在床,宁遇青的手比常人冷些,只有手心是热的。

    沉昭动作凝滞了一瞬,看着整理衣服的宁遇青,问:“要梳头发吗?”

    宁遇青想了想,摇了摇头:“不用了,我想去看看爹娘。”

    她又重复了一遍。

    她在房间中翻翻找找,找出了一件略显陈旧的裘衣,披在了自己身上。然后看着沉昭:“请你带我去见见我爹娘。”

    沉昭应了一声,带她离开了她的房间。

    出了门,沉昭还没有动作,宁遇青已经步履急切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沉昭默默跟在她身后,看到她猛地推开了房门,温暖的房间内,男人正在和一个靠坐在床边的女人说话,门陡然被推开,两个人都是一怔,看到沉昭身前的宁遇青后,女人脸色一变:“遇青!你怎么乱跑!身体不要了吗?”

    在看到他们的那一刻,再三催促沉昭的宁遇青突然钝了下来,如同一把经历了血与火后陡然被擦去过往珍藏在高阁上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