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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沉昭无言以对。

    她在孙常宁与断鸿对峙的那一刻才意识到她们两个在处境上有多么相似。

    同样有一个兄弟姐妹进入了仙门,同样心有有所求,也同样最终因为家人放弃了自己的渴求。

    因为家人放弃了自己梦想的孙常宁在几十年以后,又以同样的处境逼迫了唐双儿做出选择。

    余光中,沉昭看到唐双儿在流泪,而面前的孙常宁还在笑。她想到那晚主动出来替她引走女修的孙常宁,又想到第一个幻境里看着那本游记露出那样复杂的神情却不敢翻开哪怕一页的孙常宁。她有些难受,却又说不出这种难受因何而起。

    好像冥冥之中,所有人的未来都已经被提前定好了。

    她们做了很多选择,自愿的、被迫的、不择手段的,可是到头来,那些选择还是没能给出她们想要的答案。孙常宁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北地,唐双儿再怎么挣扎也做不了仙人。

    不,沉昭想。

    与其称作做出选择,不如说没有多余的选项。

    断鸿看了沉昭一眼,确定孙常宁已经按照赌注说的那样“治好了”沉昭,才深吸一口气,以一种旁人难以观察到的速度冲向了孙常宁。

    金色的符咒从她丹田炸开,在奔跑中,她身上爆发出了恐怖的火光,她的气息节节攀升,从虚弱得快要死去一步步爬到练气,筑基,金丹,直至……元婴。而她的身体,也在短短的一瞬中抽条,拔高,恢复成她本来的模样,变回了那个苍白尖锐的女修。

    她的丹田燃烧着火,苍老的哀嚎声从她身体内传来,如同她体内有一只被火焰灼烧得从沉眠中苏醒的鬼魂。

    断鸿用带着火与血的手死死扣住了坐在冰雪上的孙常宁——尽管在断鸿冲向孙常宁的过程中孙常宁毫无反应,直到手与脖颈被抓住时,孙常宁才显露出些微的讶异。

    一滴黑色的血滴在孙常宁手背上,断鸿又抬起腿压住了孙常宁的腿根,以一种绝对禁锢的姿势困住了孙常宁。

    孙常宁仰起头,断鸿咬紧牙关,却还是止不住的血划过唇角,一滴滴地落下来。明明有火焰在灼烧她的发梢,她却只是阴沉地盯着孙常宁。

    孙常宁于是微笑起来,用没被断鸿抓住的那只手为她擦干净嘴角的血迹:“你要如愿以偿了么?”

    她的手冷得像雪,表情却温柔,好像她没有做出逼迫断鸿一次又一次沉浸在惨痛回忆的事一样。

    断鸿偏头躲开她的手,阴鸷地说:“这里的一切早就应当结束了。”她嘴角已经不再流出血,火焰更加明亮,而比火更亮的是她的眼睛,亮得晃了一下孙常宁的眼睛。

    像徐松。哪怕被打断腿也要撑着一口气,敲响她的窗户一样。

    最不愿意常宁离开村子的人说:“常宁,离开吧。”

    那时常宁没有答应他,只是用冷淡的神色掩盖心情:“爹年纪大了。”

    这个耿直的人说:“我可以为你照顾,你爹就是我爹。”

    是的,与遇青父母猜测的不同,几十年前徐松被家人打得半死也要找常宁,其实并不打算离开。

    他只是固执地想要劝解常宁,想劝她去追逐自己的梦想。

    可是孙常宁还是拒绝了。

    孙常宁对自己未来的所有设想都是建立在有一个弟弟能够撑起家庭的情况下。而听到自己弟弟被选入仙门的那一刻起,她的所有设想都化为灰烬。

    因为太过严寒的气候,北地人普遍短寿多病,孙常宁的娘就是死在她弟弟出生后一个月。

    而随着孙常宁越来越大,她爹也开始有了一些琐碎并且逐渐加重的毛病。

    如果孙常宁与孙常阳离开,一个病弱的老人独居在家,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孙常宁很明白,没有人会无条件地帮助一个没有血缘的人。更何况,她没有稳定的收入,家里的积蓄虽然尚可,但是完全不足以成为麻烦别人的报酬。

    那是孙常宁在听到弟弟的择璞消息之后,就得出的结论。

    断鸿低喘着气,看着已经迷失在过往中的孙常宁,金色的咒文已经随着她身上的火焰渡到孙常宁身上,在她们两个人的皮肤下同时游动。断鸿闭了闭眼,然后道:“沉昭,过来。”

    沉昭沉默地走过去。

    断鸿扭过头看她,端详她隐藏在平静下的情绪。她又喘了一口气,说:“沉昭,拔出那把刀。”

    沉昭紧紧抿住唇,握住刀的指骨发白。

    见她这幅隐隐抗拒的模样,断鸿笑起来,吐露出冰冷的话语:“你已经意识到了啊,那现在,拔出这把刀,刺向她,我就能解脱了。”

    沉昭低着头,看着黑刀,由那个人交给她的,来历不知的黑刀。

    这把刀能够损坏幻境中的人与物,自然也能杀死现同样存在于幻境中的孙常宁。

    沉昭不知道断鸿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或许跟断鸿一直以来对她过于友善的态度有关。

    “你在燃烧自己的元婴吗?”她淡声问。

    断鸿并没有隐瞒的意图,她随意嗯了一声,没有再催促她,而是像拉家常那样,缓声道:“你是个心软的人,但是容易心软并不是一个好的品质。”

    沉昭扯了扯嘴角,说:“我还以为你会觉得我很冷漠呢。”

    “你以为我几十年白活了。”断鸿翻了个白眼,说:“在徐松那个老头子说故事的时候,你嘴角差点跨到地上去。”

    沉昭慢慢地笑了一下,然后说:“真是抱歉。”她动作缓慢地抽出了刀。

    断鸿偏头看着她的动作,轻声道:“如果害怕,就闭上眼。”

    沉昭没有听她的话,睁着眼睛,在不知何时目光已经清明的孙常宁的注视下,将刀斜斜刺入了孙常宁的胸膛。

    没有鲜血流出来,虽然知道是断鸿以燃烧自己的修为作为代价来禁锢住控制幻境的孙常宁,但是沉昭还是忍不住想,或许孙常宁的血早就在那场血祭中流干了。

    代替鲜血涌出孙常宁身体的是黑色的气。雾气一样的东西不断从伤口中溢出,然后被黑刀快速吸收,陌生的温度顺着刀身攀爬到了沉昭手心,然后这股冰冷的气息一直沿着手臂流动,直冲沉昭天灵。她当即想要松开手,而那股力量却锁住了她,让她不得不抓着刀,被动地承受那股来自孙常宁的力量。

    在这样快速的汲取下,孙常宁的身体也在快速化成雪,从脚尖开始,像第一场梦境的那个孙常宁一样。孙常宁终于卸下了那副笑面具,她漠然地看着身体快速消失,然后看向沉昭:“现在,你也能听见了。”

    沉昭皱起眉,没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但是孙常宁并没有解释,她只是望着天,血色在她眼睛里闪动,这让她的消失速度变慢了很多,她开口叫断鸿:“遇青。”

    断鸿很冷地看了她一眼:“我现在叫断鸿,宁遇青早就死了。”孙常宁还是不依不饶地坚持叫断鸿那个已经舍弃的名字:“遇青,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敢有自己的想法。”她望着天,呢喃:“我不想成为求不得。”

    可她就是因为求而不得而出生的怪物,所以她让唐双儿的爹在出村的最后一刻让那块虚假的“雪女心”融化;让幻境中的宁遇青一次又一次地目睹自己家人的死亡;提前暗示断鸿,让她在唐双儿即将得到雪女心的时候开口阻止她,让唐双儿离实现愿望只差一步。

    她乐于看到所有人都因为求而不得而痛苦。

    或许是因为那把刀正在源源不断地汲取孙常宁的力量,孙常宁想了很多她平时绝对不会想的事情。

    在过去,真实的过去,她看到了那本游记。

    也自然看到了徐松的信。

    然后,她在隐秘的期待重新开始梦想的喜悦中,迎来了灭顶之灾。

    她发现了弟弟师门中人对她奇怪的关注,发现了那种堪称监视的举措。

    她的翅膀被她自己折断过后,新生出的翅膀由她弟弟无意折断。

    好像每一次都只差一步。

    在这样的想法里,她看到断鸿摊开手,挥掉了手心的雪。

    构成孙常宁身体的雪已经完全消失了,她飘了起来。她的身体变得透明,血红色的气在她体内飘动,心口有一个透明且发光的石头,像一只厉鬼。

    沉昭的刀失去固定,掉在了雪中。而随着这一声清脆的响声,天与地开始颤抖——幻境失去节点,终于要崩塌了。

    阴沉的天空颤抖着落下,厚重的云层簌簌地往下掉,那些血肉、哀嚎和恨被洗刷成了一片纯粹的白,房屋、围墙和栅栏在短短的时间内迅速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雪盖住,像是一座坟茔。

    天与地彻底颠倒轮换,失去了主人的幻境剧烈震颤起来。断鸿一把抓住一直没有说话的沉昭,又扯起跪在地上的唐双儿,她身上的火焰已经开始有熄灭的征兆,只有她能听见的嘶吼声也早已经停止,她带着两个误入她过去的少女,一起向天空的远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