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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断鸿之死

    云层之上,三个人影在竭力奔跑。

    沉昭困惑地看着颠倒的天与地,眉心紧蹙。幻境的节点被破坏以后,她们应当从幻境中离开才是。

    孙常宁绝不可能在这样精细的幻境崩塌以后短时间内重新构架出一个,无关乎修为。还有断鸿一直以来奇怪的言行举止……不等她细想,沉昭再次头痛起来,从方才刺伤孙常宁时就出现的不适感席卷她的全身,冰冷的气息冲撞肺腑,头颅之内还不时有针刺一样的感觉。

    断鸿对沉昭的异常一无所知,她远远走在前方,时不时停片刻等二人追上来。

    唐双儿落在最后,剧烈的奔跑让她一向苍白的脸染上红色,她急促地喘着气,无意识地看向前方的沉昭,可第一眼看见的却是对方侧脸上的黑色纹路。

    那纹路似花非花,像是一片花瓣,又像一只全黑的眼睛。在看着纹路的时候,唐双儿陡然生出一种被嗜血的灵兽盯着的恐惧感。

    在唐双儿尖叫出声的前一瞬,沉昭扭头看向她,问:“你累了吗?”

    仿佛只是唐双儿疲惫时眼花了,沉昭的脸上白净如初,丝毫不见那个奇怪而又邪恶的纹路。她咬了咬唇,摇摇头不再看沉昭。

    她的衣服很厚,她娘怕她冷,为她套上了家里最厚的衣服,尽管那衣服不合身,走起路来像是竭尽全力在一条淹没到腰间的河流中逆行。

    唐双儿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和僵硬的脸,长时间的奔跑让她的迈腿的速度越发缓慢。

    回去肯定又会被骂,她娘肯定会斥责一无所获的她。

    然后再次拖着病体再次进入冰原,为了养活她。

    真奇怪啊,她们曾经闹得那样难看。

    她娘在得知了择璞的结果后失望至极,和唐双儿说了很多,那些话唐双儿已经记不太清了,左右是一些拿她姐姐和她作比的车轱辘话,她听得心中烦闷,常常开口和她娘争吵。那时候的情绪似乎被无限放大,一丁点不顺心都能引发一轮新的争吵。

    后来在许多人的劝说中,她娘才知道灵根这个东西,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做再多努力都没有用。

    她娘消停了,唐双儿反而不明白了。

    她也说不上来,大概是怄气吧,看不见摸不准的东西,怎么就能判定一个人的未来?她想到了从小听到大的传说,可以实现愿望的雪女心。

    真奇怪啊,她明明那样抗拒成为她娘口中的仙人。

    然后她爹在冰原中失踪,她娘在得知消息之后,在旁人同情的眼神中拿起了冰镐,用这把冰镐把唐双儿养大。

    真奇怪啊,她明明那么怨恨处处以姐姐作为目标鞭挞她的娘。

    唐双儿并不是一个成熟的人,她的想法幼稚,也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可现在被这样沉沉的衣物压着,她却想到了许多她平时从不会想的事。

    如果她回不去了,她娘怎么办呢?

    沉昭注意到唐双儿没有说出口的疲惫,叫住断鸿:“等等吧,唐双儿有些累了。”

    断鸿却没有停,语调冷漠地说:“爬也要给我爬走。”

    沉昭皱眉,许许多多的线索从她脑海中闪过,她却不能将这些线索串起来:“你什么意思?”

    “这里不是幻境。”断鸿已经见到了那个雪女观观,被无限拉长的路程让她眉眼间也带上了一些倦意,她用平静的声音说:“这里是梦。”

    是梦?

    沉昭只觉得荒唐,可是她听不出断鸿有开玩笑的意思,她哑然片刻,很快问:“那孙常宁呢?”

    “你问她?在梦中死了以后意识被暂时切断了。”断鸿速度慢了下来,甚至还抽空回头看了一眼沉昭:“这里是她的梦。”

    沉昭沉默下来,虽然难以置信,但是这个解释让很多问题都有了答案。

    为什么这里的一切这样真实?为什么孙常宁能够快速创造出第二个幻境?为什么两个幻境发展截然不同?为什么孙常宁要毁灭那些出现异常的人?

    如果是梦那就解释得通了。

    谁都做过梦,接连不断的梦。梦的主人对梦境有绝对的掌控力。而梦中的存在或许与人印象中的截然不同,但是人入梦的那一刻就已经独立出来,有一套自己的行为准则。

    但是如果梦醒了,梦境中发生过的事就会像被雨水冲刷的灰尘,慢慢淡去。如今孙常宁在梦中死亡而不是“醒来”,梦境失去主人,所以天翻地覆。没有离开只是因为她们现在并不是做梦的那个人,而是孙常宁梦中的人。

    只是几个呼吸,沉昭就已经推出了事情的大概,她也看到了那个雪女观,寻找了一个合适的词:“这是梦的边界吗?”

    断鸿嗯了一声,停下脚步,望着悬浮在云上的雪女观,说:“她离不开这里,所以只能靠诱惑别人闯入她的梦,”落在最后的唐双儿表情一僵,“梦境是无限延伸的,你们从这里进入梦境,却无法从这里出去。但是这里是她认知中的世界与混沌的分割点,我会在这里送你们出去。”

    断鸿拿出那个老人留给她的最后一个东西,一张巴掌大的木牌。

    木牌落地,断鸿疲惫地呼出一口气,她在心中默数,十个数后,木牌开始出现裂缝,沉昭的声音响起:“你从开始就知道唐双儿想做什么?”

    催动木牌还需要时间,断鸿并不意外沉昭能够猜出来,她转过身,甚至冲沉昭笑了笑:“没错。”她说出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理由:“我恨孙常宁,但是无法对她出手,所以我需要一个人来杀了她。”

    见到了断鸿毫不遮掩的行为后,沉昭终于意识到,或者说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断鸿对她们会遇到什么,从头到尾都是知情的,她为此做好了所有准备。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的只有沉昭一个人。

    沉昭表情带着从未有过的冰冷,涧石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断鸿。因为太过特殊的眼睛,她极少长时间和人对视,断鸿和她眼神对上,心中难得起了几分不自在,她见过更讨厌的眼神,暧昧的,不屑的,轻蔑的,那些眼神中的情感不一,但都让断鸿厌烦。可是沉昭的眼神只让人觉得冷,没有一丁点情绪,就好像她平时倾倒出来的情绪被她收起来了一样。可是她分明是在进行瞪人这种情绪化的事不是吗?

    果然还是无法说出口啊,从几十年前就定好的誓言,私自压在一个人身上的赌注,改变世界的愿望。那些事会对面前这个生气都只会瞪人的人造成多大的影响?

    断鸿笑了笑,继续说:“这个人就是你,姚沉。”她保持着笑容,散漫地想,这世界上可不会全是好人呐,就像一开始怀着利用之心的她,就像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蛊惑的唐双儿。

    所以,就让她自私一回吧。从她家到村口的路很长,姚沉背着幼时的她走了很久,久到时间都模糊。断鸿的一生很短,短到她等待的这几十年可以随便搪塞一句都是因为恨而轻轻揭过。

    断鸿本以为沉昭会质问她,比如为什么是她之类的会让她圆不上来的问题,但是沉昭什么也没问,她只是说:“是这样啊。”

    断鸿心中隐隐抽痛起来,她不知道这是她自己的情绪还是木牌吸收血肉带来的效果,她面色不变,道:“作为赔偿,这个东西就给你了。”

    她拿出一块小小的玉印。那时城主授予的玉印,是断鸿为他四处征战得到的代表着“城主心腹”的证明。这块玉印能够让要通过南城前往惊蛰城的沉昭在南城畅通无阻。

    沉昭没有接,面上没什么表情:“不必了,进入冰原是我自己愿意的,你没有逼迫过我,谈不上赔偿。”

    她注视着断鸿紧紧抿住的浅淡嘴唇。对方没有开口,但是稚嫩的属于宁遇青的微弱声音却在她耳畔回响,从断鸿和她对视的那一刻起。

    “我希望一切从未发生,

    我希望父母不曾死去,

    我希望修士不曾出现,

    我不愿将一切加诸在她身上。”

    沉昭喉头一梗,密密麻麻的类似于祈愿一样的话语像围墙一样将她困住,片刻不停,让她有些透不过气的眩晕。只要她主动看向断鸿,就能够听到这样的声音。只是对视短短一瞬,沉昭的脑海里就已经填满了这些声音。也幸亏是沉昭这么多年经历的事多了,才没在第一时间露出破绽。

    她为什么能够听到这些?心声?愿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断鸿却没有给她多想的时间,她直接将玉印抛给沉昭,说:“那就当送你的了,好歹算个凭证呢。”她嘀嘀咕咕道:“我早就看不惯钟杉那恶心人的玩意了。”

    冰凉的玉印入手,沉昭下意识看向断鸿,她原本以为又要遭到一轮摧残,可之前听过的那些此起彼伏的声音沉寂下去,断鸿在那一刻脸上竟然有一种解脱的神色,她呼了一口气,侧脸看向身后:“可以离开了。”

    不知道为什么,声音消失了,沉昭的心却越发惶惶不安起来。不管是心声还是愿望,怎么可能在一瞬间就消失呢?什么情况下这些东西会消失呢?

    木牌从正中间裂开,被挤压在其中的风呼啸着翻滚出来,吹得沉昭双眼刺痛。

    身后的唐双儿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沉昭知道为什么,这风太大了,几乎是卷着人往外撞。她下意识想睁开眼睛,可源源不断的冷风刺得她眼珠发痛,在不断从眼缝中钻进来的风中,沉昭看见断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风吹得她一身灰衣猎猎作响,可她沉默又固执地站在原地,像一座再大的风也吹不走的山。

    沉昭顶着风向断鸿走了半步,张嘴要说话,却被灌了一肚子风。她咬着牙拔出刀,将刀插在云层上面,借力阻止自己被狂风吹动。

    她在这一刻放弃在意断鸿对她的隐瞒,捂着嘴大声道:“你不走吗?”

    沉昭从没有这样大声说话过,她感觉自己的喉咙如同被刀割过一样干涩刺痛,她继续叫道:“走啊!”

    断鸿没有回答她,多年来不能为她所用的、沉淀在她身体里的灵气被疯狂吸走,任由木牌将她的最后一点价值榨干。狂风吹拂下,沉昭打理得很好的头发散开,到处乱飞的样子像冬天里的野草,风太大了,她又憋着一口气不肯由着风将她吹走,脸上的肌肉扭曲紧绷,看着实在有点不堪入目。不知怎么的,断鸿看着她这幅丑态尽出的样子,没忍住,笑出了声。

    明明是油尽灯枯的时刻,她却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大笑着说:“你好丑。”

    也不知道怎么的,沉昭感觉这风连树都能连根拔起,偏偏插在地上的刀纹丝不动。沉昭第二只手也握住刀柄,她原先握刀的右手都要断了,她还是死死抓着不肯放,倔得跟个驴似的,眼睛都睁不开了还要往断鸿这边走。

    她自然也听到了断鸿的笑声,满心不解却又无法再说话——她一张嘴只能听到风吹自己嗓子眼的咕噜声。

    断鸿笑着挪动自己的步子走向沉昭,她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有疼痛在身体里叫嚣。在对方通红的眼神中,断鸿走到了沉昭的面前。

    她温和地抬手,拥抱住沉昭,挡住了喧嚣的风。

    沉昭浑身被吹得麻木,只是有些迟缓地抬起头,她还没来得及看到断鸿的脸,头就被轻轻按在断鸿胸口。血腥味混合着冰雪的味道刺激着沉昭的鼻腔。断鸿仰头,让嘴角流出的血从脸侧滑落,她开口说话,胸膛微微起伏:“梦境的最开始,你在这里遇到了什么都做不到的宁遇青。”

    沉昭感觉有冰冷的液体滴落在自己额头上,她有些惶恐地瞪大眼睛,可是她的挣扎被轻而易举地按住,断鸿继续说:“你埋葬了她。”

    用力过度的嗓子还在痛,沉昭咳嗽着打断她这番话:“不是该离开了吗?你不好奇那个白意是谁吗?”

    沉昭有时候很笨拙,她只能用这样拙劣的方式来延缓她所恐惧的事情的到来。因为她什么都做不了,她什么都做不到。哪怕十二年过去,她依旧是那个在屠杀面前无能为力的废物瞎子。

    “宁遇青确实已经死在这里了。”断鸿继续道:“我只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孤魂。”

    怀中的沉昭又开始挣扎起来,断鸿拍了拍她凌乱的脑袋:“我难得说点煽情话,你可是唯一能听到的人,能不能给点面子。”

    沉昭闻言,果然不再乱动,整个人发着抖,断鸿这才继续道:“南燕姐和我娘护住我,拼死让我跑出来,我想找人救她们,可是我走了好久,没有看到人。”

    断鸿抬起头看冰原,说:“我只看得见雪,好像天地之间只有雪似的。”

    她在雪中深一步浅一步,歪歪扭扭地往前走,喉咙痒了,就吞一口雪压住不争气的病。

    “雪其实不太好吃,挺冰舌头的,还有股说不出来的味道。”断鸿客观评价,胸口传来温热的濡湿感,闷闷的,断鸿的呼吸也慢下来,她沉默良久,说:“最后我来到了雪女观,我趴在雪女像面前,祈求有雪女能够救救大家……”她目光放空,呢喃:“其实没什么用,可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做了。我拼命磕头,求雪女显灵,可是没有人回应我。”

    她突兀笑出声来:“就像唐双儿那样。所以我讨厌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的她,凡人能求来谁的保佑呢?。”

    沉昭这一刻很难过,比预知到断鸿的死亡那一刻还难过。她攥住断鸿的衣服,用祈求的语气问:“真的不可以离开吗?”

    该如何解释这块木牌是以她的残余灵力运作的呢,断鸿想了想,觉得麻烦,最后放弃了,她说:“姚沉,你真的应该走了。”

    “沉昭。”

    断鸿一怔,没听懂她在说什么,问:“什么?”

    沉昭倏地抬起脸,断鸿反应不及,狼狈地偏头想要掩饰嘴角的血,沉昭眼睛直视着断鸿,说:“我说,我叫沉昭。无论你出于什么目的,最开始有什么企图,又为什么不把这些事说出口,”她因为抽噎哽了一下,才继续说:“你都已经是我的朋友了。”

    断鸿又做出了她那招牌的,略带点挑衅的挑眉表情,只是这次因为面色实在太过苍白而威力不足,她装作惊讶地说:“哎呀,我还以为我们早就是了呢。”

    沉昭死死咬着牙,表情没有因为她这句玩笑话而松动丝毫。

    断鸿注视着她微红的眼眶,良久,露出一个从没有在她脸上出现过的,温和的笑容,那或许是正常长大的宁遇青会有的笑容,她说:“那么,再见,沉昭。”

    她松开了沉昭,失去了她这个阻碍,沉昭猝不及防,握着刀被风吹向身后的云层中。

    阴沉的云裂开一个缝隙,将向后倒下的沉昭吞了进去。

    在视野陷入黑暗之前,她再次听到了那个心声。

    这次却是断鸿现如今的声音,疲惫而低哑。

    “终于,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