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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少有足迹的路面上渐渐多了一些散乱的脚印。白意停下脚步,说:“已经快要到了,就送你们到这里了。”她问完沉昭的来历以后就没有再开过口,只与沉昭安静地在雪地中行走,沉昭甚至准备好了理由,可她竟连断鸿去了哪里都没有询问过。

    沉昭从狼身上打横抱起唐双儿,发觉她竟然轻了不少,想来是雪女心真的为她洗去了不少杂质。

    她对白意点点头,道:“多谢白姑娘了。”

    白意坐在狼背上看着她的面庞,笑了笑,说:“不必谢,就此别过了。”

    沉昭点头,满心疑虑地往她说的方向走去,都已经要分开了,竟然也没有说出什么吗?难道她真的是出于好意才护送她们?

    她对于白意没有失忆的猜测又开始隐隐动摇起来。如此想着,就听到一声惊呼:“这是怎么了?”

    是辛采的声音。沉昭下意识抬起头,看到模糊单薄的人影,说:“辛夫人。”

    一双手从沉昭手中接过了唐双儿,辛采惶恐的声音响起:“仙人,双儿……双儿她这是怎么了?”

    沉昭一怔,想到断鸿之前为她安的身份,才道:“她没有大碍。”

    其实也不怪辛采想多,唐双儿的资质本就差,洗筋伐髓的痛苦不亚于打碎全身骨头又重新接起来,唐双儿就算昏迷过去也在承受这样的疼痛,气息自然弱不可查。再加上沉昭抱着一身血的她往回走的时候,心中想着事,表情不免带了一些冷凝严肃。辛采见了这副模样,如何还能保持冷静?

    听见沉昭的话,辛采才放下一半心,又小心翼翼地问:“那她这是……”

    沉昭低头捻了捻手指,说:“今年的择璞应当快开始了,辛夫人可以准备了。”

    择璞一般设定在六月与十二月,按照时节分为朱明跃与玄英升,与寻常门派招收弟子的时间相同。

    十岁是灵根发育完全的年岁,但是择璞并不限制十岁以上的孩子前往参加。

    辛采闻言一怔,又听眼前这个与去之前相比气质莫名多了几分肃杀的仙人道:“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离开了。”她疲惫地叹了一口气,又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过了一个时辰。”辛采自然没什么别的事,听到沉昭后来问的问题,忙答。

    居然只过去一个时辰么?甚至还要除去掉路上花费的时间。沉昭只觉得骨头缝都在疼痛,她疲惫地说:“好,多谢了。”便提着那把刀,一步一步往镇子上走。

    还没走到一半,就听到一声高呼:“你回来了!”

    又来一个任平生。

    沉昭倦怠地停下,问:“请问有什么事?”

    任平生想到少主的回复,信心满满地面前的人说:“我就是……诶?断鸿呢。”他瞪大了眼睛,看向沉昭身后,却只看到抱着唐双儿往回走的辛采。

    沉昭没说话,低着头往回走。

    见她这幅模样,任平生的脸僵了僵,心里升起巨大的不安:“她……”

    “她死了。”

    沉昭走到了旅馆附近,这次孙二没有悠哉悠哉地躺着,而是站在雪中,他身上积着一层雪,像是早就发觉沉昭已经回来,站到雪中等待一样。

    路过孙二时,沉昭准确地避开他,往门内走。

    “你们见到她了么?”

    沉昭毫无反应,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门槛。

    一股力量束缚住了她,永不终止的风与雪凝滞在此方天地,剑器的铮鸣声从身后传来。

    “嗤。”沉昭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笑了一声。

    束缚她的力量陡然消失,沉昭继续往旅馆走,独留苍老的孙二在雪中,雪重新落下,压在他身上,将他压得佝偻了身形。

    回到房间,沉昭放下黑刀,趴在了桌子上。

    非常难得的,沉昭梦到了她师父。

    没有浑身是血,也不是瞪着眼睛要她偿命。她师父坐在小马扎上,精心摆弄他被一个小骗子骗后花了五两买来的野花。被那个小骗子捧着在太阳底下暴晒太久,野花已经有些蔫了,沉昭拎着一壶水进屋,放在他手边。

    师父抬起头,摸了摸自己的白胡子,乐呵呵地问:“怎么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沉昭抿着嘴,对他说:“师父,我又害人了。”

    师父皱起眉瞪她,斥责:“胡说啥呢?”

    沉昭表情很冷静,对自己梦见的家人说:“师父,我好像从来没有给亲近的人带去什么好结果。”她垂眸看着自己还没长大的手,说:“总是这样。”

    “咔哒”一声,师父放下了那盆花,走到沉昭面前,按了按她的头:“那些事与你没有关系,可是昭昭啊,”他叹息着,苍老温和的眼睛注视着沉昭,说:“你会梦到我,说明你真的很难过。”他又揉了揉他特意为沉昭扎的丸子发髻,说:“独自奔波的生活很难吧。”

    沉昭扯了扯嘴角,说:“怎么会,师父,我还要为你报仇呢。”

    师父的力气大了一些,按得沉昭头往下一点,他拍了拍沉昭的背,说:“昭昭,在这里哭一会吧,师父保证不偷看不笑你。”说完,他当真转过头,用一头白发对着沉昭。

    沉昭还有心情翻旧账:“师父你还说你当初没笑我。”

    师父没说话,门外的阳光洒进来,落在那盆花上,照得平平无奇的野花都明媚了不少。

    沉昭慢慢抿起唇,一滴冰冷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掉在地上。

    温馨熟悉的场景迅速褪色,变成记忆一样的灰白,沉昭面无表情地流着泪,撑着桌子坐起来。

    陌生的感觉在她体内游走,一个人坐在她的对面。房门紧闭,沉昭堵门的椅子没有被移动过。

    那个女人模样生得平平无奇,是见过面以后没入人群之后就想不起来相貌的平平无奇。

    见沉昭满脸泪水地醒了,她也没露出什么别的神色,从袖中拿出一块帕子递给她。

    沉昭闷不做声地接过,擦了擦脸。

    等到沉昭已经处理好了情绪,女人才拿出两本书,放在桌子上,说:“沉昭,初次见面,我叫季定尘。”

    沉昭垂眸看着桌子上的书,又抬眼看她,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两本书上的字迹是同一个人的,张狂飞扬地写着《问心》与《太一决》。

    沉昭不知道天问是什么,却知道太一决是天下第一宗门天一宗的立宗之本。

    修士修炼,仅有灵根是不够的,还需要学习如何将从外界吸收的灵气转化为自己的灵力。而功法便是修士炼化灵气的登天梯。

    越好的功法炼化灵气的效率越高,而传闻《太一决》更是能将十成灵气炼化八九分,这也让无数修士趋之若鹜。

    季定尘微微一笑,这个表情让她那张平凡的脸带上了一些奇异的怀念:“这里有两本功法。”

    “第一本,完整版的太一决,可以让你用到渡劫境。”女人推了推太一决,说:“你应当也知道吧,修士修为越高,功法炼化灵气时,稀释出去的灵气越多,筑基吸收了十灵气,功法炼化了五,元婴吸收了一千,功法却只能炼化五百。灵根吸收灵气的速度终究有限,可是功法却可以提升灵根吸收的速度,并且炼化灵气为己用。所以高级功法才会这样珍贵。”

    季定尘看着沉昭面色,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天一宗那本太一决,只能修炼到合体。”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嗤笑一声:“这也是天一宗老祖宗闭关的原因,他现在说不定在怎么焦头烂额地想要找到完整版呢。”

    修士等级分为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炼虚,合体,大乘,渡劫,飞升。听季定尘这样说,想必天一宗开山老祖已经是合体境了。

    沉昭问:“那另一本呢?”

    “另一本啊,”季定尘点了点问心两个字,对着沉昭勾出一个堪称诡谲的笑:“容我先问问,你没有灵根对么。”

    沉昭放在桌下的手猛地握紧,季定尘不在意地摆摆手:“别紧张,不用揣测我的来历,你只需要知道,你已经是筑基修士了。”

    沉昭紧紧抿着唇,听季定尘继续道:“而问心呢,就没有太一决这么便利了。正如它的名字,它在你突破境界时,会设置心境,将你心底最难以面对的事展示出来,你跨得过去,就能突破,跨不过去,走火入魔。”她收回按在问心上的手,贴心地给沉昭解释:“不是灵气运转出岔子的走火入魔,问心的走火入魔就是神魂受创,失心疯那种。”

    沉昭没什么笑意地勾了勾唇角:“那它凭什么和太一决出现在你给出的选择里?”

    季定尘笑了起来,慢条斯理地说:“缺点还不止呢,它还有情劫。当你积累的某种感情太多,它就会出现对应的情劫,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六欲,都有可能。”说完,她对沉昭一眨眼,说出了一个让沉昭感到震惊的名字:“通俗来说,就像不秋剑君修的无情道。但是么,不秋剑君修无情道是得天独厚,天道追着赏这口饭吃,寻常人可做不到这点,不然,折剑山也不会没多少人入不秋剑君门下了。”

    沉昭木着脸听她吐露出一个又一个秘辛,问:“你究竟是谁?”

    季定尘一笑:“还不到你能知道的时候。”她轻而易举地揭过这个话题:“你知道为什么问心能和太一决放在一起吗?”

    沉昭见问不出什么,顺从地问:“为什么?”

    “因为它能让人飞升。”季定尘漫不经心地说。

    沉昭一怔,垂眸看着那本问心。

    “当然,我也不瞒你,以往不是没有修了问心的惊才绝艳的人,但是那些人也没有飞升的。”季定尘又道:“只是相比较太一决来说,问心更容易接触到那个东西罢了。”

    “什么东西?”

    “飞升需要的东西。”季定尘含含糊糊地说:“只要有那个东西,你就算去修最差的功法,到了渡劫一样能够飞升。”

    沉昭却没有急着选择,问:“你为什么要把送我功法?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只要拿着这两本功法去那些大宗门,你肯定会被奉为座上宾。”

    “有什么好的,那些东西还没有北地的雪好看。”季定尘懒洋洋地说,“至于为什么……我与姚老四有点交情。”

    听到师父的名字,沉昭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她艰涩地开口:“没听师父提起过你。”

    “我是他老祖宗,他怎么敢呢。”季定尘似笑非笑地看着沉昭,说着半真半假的话。

    沉昭安静片刻,看着功法,伸手指向其中一本。

    季定尘深深看了沉昭一眼,说:“那么,就此别过了。”

    沉昭浑身一个激灵,从桌子上坐了起来。泪水打湿了覆面的白绸,冷冰冰地贴在脸上,她这才恍然,她睡前没有摘下蒙眼的绸布,如何能在“醒来”的情况下和人交流?

    和季定尘交谈时,她分明还在梦中。

    一边想着,沉昭伸手解下被打湿的白绸,她在梦中看完了问心的全部,想到季定尘说的那句她已是筑基,不明白自己的修为到底是如何来的,百思不得其解之下,索性在心中默念起问心晦涩的口诀。

    修习功法时,灵气会自行按照功法的规律在体内运行周天。在这个过程中,五行灵气被同化为自身可以掌控的,也就是灵根同属性的灵力。

    沉昭完整的念完口诀后,果然感受到有冰凉的气息在身体里游走,然后涌入丹田。北地天寒地冻,这里的灵气也以冰灵气居多。她睁开眼,点了点桌上的茶杯。

    杯中的茶水瞬间凝结成冰。沉昭呆愣地看着水杯,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感觉。

    她原来以为自己只能一辈子奔走在逃亡的路上,因为她不能修炼。

    而现在,她可以修炼了。只要可以修炼,她迟早能够杀死那个疯子。

    那个杀了她师父的疯子。

    沉昭压下思绪,拿起桌上长刀出了门,她还记得与徐松说好的教小孩背三字经。

    一想起徐松,难免想到孙常宁,作为那个村子唯二的幸存者,徐松定居在这个离村子最近的镇上,怕是已经知道了那个村中发生的事,也知道了他几位友人的死。

    再回忆起徐松对断鸿的态度,怕是从眉眼间看出了友人的影子,断鸿估计也知道这一点才对他口出恶言故意引起他的反感。

    种种细节藏在许多不曾在意的角落,沉昭叹了一口气,扯开放在门前的椅子,走出了门。

    孙二坐在椅子上,耷拉着眼皮,看不出睡没睡着。

    这次沉昭从他身边经过时,他没有再开口说话,沉昭也没有停留,走出了旅馆。

    徐松的学堂很快就到了,这个时辰孩子们估计都已经回家了,只有旁边的一个小房间亮着灯。

    沉昭走过去,敲了敲门。

    一阵桌椅挪动的声响过后,徐松打开了门。

    天色暗沉,沉昭没有戴白绸,她见到了徐松,一个慈祥的老头。

    徐松没有第一眼认出沉昭,等沉昭主动出声道:“徐先生,是我。”他才恍然,将沉昭迎了进去,没有询问沉昭的眼睛为什么又能看见了。

    坐回椅子上后,他看着沉昭,问:“双儿她……”

    “得偿所愿。”这件事没有隐瞒的必要,沉昭直说了。徐松苦笑一声,叹道:“到头来,能够改变凡人命运的还是仙路,还真叫那丫头说对了。”

    “如果白城主还在的话……”沉昭听到这样一声呢喃。

    但是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垮着脸色问:“那丫头呢?”

    沉昭知道他在问谁,她安静了一瞬,在欺骗与真话之间游移片刻,最终道:“她死了。”

    徐松佝偻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浑浊的眼睛中闪动着水光,张嘴想要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终,他停留在属于陌生人的立场,发问:“她叫什么?”

    “她给自己取的名字叫断鸿,原本叫宁遇青。”沉昭垂着头道。

    “是跟着宁知姓的啊。”徐松不觉露出追忆的神色,他凝望着灯火,又听到了许多年前那对青梅竹马的拌嘴声,不过很快,他脸上的怀念被悲伤取代:“断鸿这个名字,不如遇青取得好。”

    在满腔愤恨下取的名字,怎么可能比得上来自父母的殷切期盼?

    可断鸿只认为她是断鸿,是一只失群的孤雁。

    徐松黯然道:“她去了雪女观,对么?”

    沉昭没答话,她不知道徐松知道多少,不敢贸然开口引出孙常宁的存在。

    徐松并没有在意她的沉默,只是苦笑着说:“早知如此,当初便不应该因为钟杉而对她有情绪。”

    “可世上没那么多早知道。”沉昭轻声回答。

    徐松猛地咳嗽起来,他颤颤巍巍地从桌面上取过早已经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压住嗓子的痒意,才落寞道:“天有不测风云,谁又敢绝对自己不会说早知如此呢。”他似乎在这一场谈话中苍老了不少,连同脸上的皱纹都加深了一层。

    沉昭与他对坐良久,等到窗外的雪照亮了房间,才站起来向他告辞。

    在推门前,年迈的老人叫住了沉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