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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沉昭冒着雪刚走到旅店外时,听到了何元隐含着惊讶的嗓音。

    “为什么这个时辰回来了?”

    “殿下称我太久不曾归家,特意点了我让我回家看看。”说话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听着年岁不大。

    沉昭脚步微顿,从手腕上解下绸带松松缠在脸上。也就是这几息的时间,堂中说话的声音停了,那个男人问:“有人在外面,是客人?”

    沉昭的脚步声向来轻,这个男人能够隔着房间发现她的到来,想必是修士。

    何元说:“是客人。”在她应下的时候,沉昭慢吞吞地从门外走了进来,何元哎哟一声,忙起身去搀扶她:“小妹,都这么晚了,你还去徐先生那里做什么?”

    “想起有点事没和徐先生说。”沉昭出门在外惯用温和腼腆的姿态伪装自己,她脸上挂着笑,说:“发生什么事了?老板的心情这样好?”

    何元瞥了一眼自己坐在桌边风尘仆仆的儿子,笑道:“是我那个久不着家的儿子突然回来了。”

    “家人团聚,还真是好事。”沉昭笑起来,说:“那我就不打扰你们母子二人了。”她轻轻用了点力,推掉何元的手,然后在朦胧的视野中走向了自己的客房。

    何元坐回孙朔容对面时,脸上还残留着笑意,注意到孙朔容的视线居然刚从沉昭关上的房门上离开时,她奇道:“你盯着那个小妹做什么?”

    她的儿子紧皱着眉,不确定地又看了那扇门一眼:“我感觉她的气息有一些熟悉。”特别是开门那一瞬,从门中泄露的气息熟悉到他以为殿下跟着他一起回家探亲了。

    或许是某个得了殿下赏赐的人吧,孙朔容这样想着,勉强压下了这点疑虑,问:“怎么不见爹?”

    何元撇了撇嘴:“谁知道他发什么疯,突然要进冰原,我拦都拦不住。”她其实对自己男人的身份隐隐有点猜测,但是孙二不说,她这么多年了也就没问。她将满身血的他从雪地里捡起来的时候,就是奔着他的脸去的。

    反正修士不修士的,又不影响过日子。

    沉昭点了灯,沐浴用的水已经被送进来了,还冒着热气,她桌子上特意摆着的几粒碎银还在,沉昭松了口气,又从床榻内侧翻出黑刀,才走到屏风后解开衣衫。

    竹枝吊坠被沉昭压在衣衫最上面,她坐进水桶,被热水熨帖得长舒一口气,绷成一根弦的精神也终于彻底得到放松。在蒸腾的热气间,沉昭开始盘算从徐松那里得到的所有消息。

    或许是因为愧疚或者其他的感情,徐松说出了很多被掩埋在岁月下的东西,关于两位城主。她迷迷糊糊地想,如果真的是徐松说的那样,那这位钟城主,人品可不太好啊。

    洗去一身疲惫后,沉昭穿上衣服,赤着脚走到床榻边,地面并不冷,沉昭挽着半截被打湿的头发,眯着眼斜坐在床沿。但是她并没有看出什么东西,她不通阵法。

    躺下去前,她终于想起了之前听到的何元和她儿子的交谈。

    孙二去了冰原啊。

    摇曳的烛火中,沉昭勾出一点称不上善意的笑。

    一夜无梦,第二天沉昭得很早,她穿戴整齐衣物,又藏好了黑刀,走出了房间。

    何元也还没起,旅店的门被门闩扣着。

    沉昭打开门,这时候已经有几户人家房中亮起灯了,她刚想出去,就听到房门轻掩的声音,昨天晚上听过的那个声音响起:“姑娘竟起得这般早,是饿了吗?”

    “尚可。”沉昭回了一句,道:“我与徐老先生约好了去教孩子们背三字经。”

    孙朔容从楼梯上走下来,闻言恍然,看着垂着头的沉昭道:“那姑娘快去吧,雪天路滑,千万小心。”

    沉昭道过谢,转身离开了。她的症状又加剧了,明明没有看到人,她却听到了来自那人的愿望。明明去见徐松时,她什么也没听到。

    一些很世俗的、所有人都会有的愿望,家人平安,未来顺遂,进境金丹之类的。

    而且这次,她隐隐有一种感觉,只要她想,她就可以为他实现愿望,可以是虚假而又完美的美梦,也可以是一切成空的噩梦。

    沉昭第一次感觉到胆寒,她不觉得这个从孙常宁那里剥夺来的能力是什么好的力量。孙常宁用它构建了美梦与噩梦,在梦中折磨断鸿,戏弄她与唐双儿,在梦中,她就是主宰。

    不知道为什么,沉昭不敢再想,她找出白绸盖住眼睛,冒着风雪来到了学堂外。

    学堂中已经有几个孩子了,徐松坐在门口,捧着一杯热茶。沉昭同他打过了招呼,走进了学堂。

    沉昭白绸没有缠太紧,故而能够看到几个模糊的影子,那几个孩子来得早,嬉闹成一团。见她进来了,也不害怕,小声地说着话。虽说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可作为神秘大能亲口认定的筑基期,他们的对话沉昭听得一清二楚。

    “花花你做了先生昨天布置的课业吗?”

    “哎呀完了!我昨天太困了,抄到一半就睡着了。”

    “这个姐姐是谁啊?”

    “不知道,是不是先生说的那个来教我们背书的临时先生?”

    “她眼睛好像看不见诶。”

    “那我们说话她会不会听到啊。”

    “不会吧,她看着都没什么反应。”

    几个人说着悄悄话的功夫,学堂中又来了不少孩子,不知道怎么的,就提到了唐双儿。

    “双儿她好几天没来了,真的没事吗?”

    “哼,她想做大仙人呢,哪里还读得进去书。”

    “她平时课业做得可比你这个酸腌菜好多了,酸人家就多喝水,没话说就自己找个馒头塞进自己的嘴。”

    “你!”

    见气氛开始不对劲,沉昭叩了叩桌子,说:“安静。”

    和长相一样,沉昭声音偏冷,唬得住这群半大的孩子。

    她一开口,果然声音小了不少,徐松走进来,点了两个孩子的名:“于渡黄林,你们来发一下书册。是这几天要学的。”一高一矮两个孩子站了起来,徐松继续道:“这是这几天教你们的姚沉先生,姚先生眼睛不太好,你们别胡闹。”

    有几个人应了几声好。

    这些孩子们大多只学了开蒙最基本的三千百,徐松准备的是古文观止,沉昭回忆了片刻,按照记忆背出了第一篇。

    她原本以为自己早就忘了这些,但是她没有,她甚至还记得她躲在学堂的窗外,她的朋友们听到多行不义必自毙时,高声应和先生的嗓音。

    多行不义必自毙,可是世界上那么多多行不义的人还活得好好的,蒙受冤屈的人却要因为他们的不义之举四处奔逃。

    背完了三段,沉昭问了有没有不认识的字词,开始逐句解释。

    她不会教书,只会干巴巴地念。

    但是好在这些孩子对她还有新奇感,听得还算认真。

    徐松为沉昭定的教书时间是半个时辰,时间一到,他走进来叫停沉昭,让她休息。

    安静的学堂一下子喧闹起来,沉昭跟着徐松出了门,走进了徐松的书房,道:“我后天就离开了。”她只要了三天的房。

    “这么快?”徐松惋惜道:“你教得还挺好的。”

    沉昭不觉得述而不作能被称为教得好。她静立片刻,继续起昨晚的话题:“徐先生,如果您说的是真的,那么我不认为白城主还有机会活在世界上。”

    徐松身形一滞,苦笑起来:“是啊。”他凝望着桌上堆叠的书籍,说:“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成了事实。”

    沉昭叹息一声:“所以,您委托我的事,可能会很困难。”

    之前提过,沈国分为四大主城与国都,主城的城主都是由国主亲自挑选出合适的人后委派的,除去每年需要向国都上交的税收外,主城区域内的一切事务都由南城城主全权管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南城的城主失踪以后国主并没有委派新的城主过来,而是由城主师弟继任。而这位新城主的行事……不说也罢。

    沉昭其实对这种治理方法很是怀疑,但凡国主实力稍弱一点压制不了四位城主,掌管一片区域的城主只要有点野心,都能与国都分庭抗礼,分化沈国。

    徐松没有强求,他枯枝一样的手紧紧抓着椅子:“没有关系,我只是感念城主当初的恩情,不忍心任由她和那个畜生永远绑在一起。”他静静地靠在桌边,浑浊的眼睛中闪动着光:“或许是我岁数到了,最近总是回想起儿时的那段岁月。”

    他很轻地念出了那个应该被埋在风雪下的名字:“常宁啊。”

    沉昭的头又泛起细微的疼,因为已经筑基,她感觉到陌生的力量在自己的体内游走冲撞却不得门路,咆哮着要去掠夺什么。

    是徐松在这一刻的愿望吗?不是,愿望属于还未到来的以后,可是徐松在缅怀过去,他的语气中只有遗憾与悲伤。徐松在这一刻的内心活动会是什么?希望孙常宁能够离开村庄?希望孙常宁不被家人束缚?希望一切不曾发生?

    这些算什么?

    沉昭回想着孙常宁说过的每一句话,经历的每一件事,蒙在纱下的眼睛陡然睁大,她身体颤抖了一瞬,摔倒在地上。

    这些算,求不得。

    身体中的力量因为沉昭的明悟沸腾起来,那些黑色的气聚在沉昭手心,鼓动着沉昭将他们扩散出去。孙常宁的一生都在求而不得,求不得自由,求不得生,求不得解脱。所以,在这样的怨恨中生出来的她,力量又怎么可能是偏向于正面的可以听见别人的愿望?

    她能够听到的是欲求。

    没等徐松开口询问,沉昭自己从地上爬起来,与徐松匆匆告别后离开了。

    回到旅店,何元正从后厨走出来,端着一碟馒头与小菜往外送。见到沉昭步履匆匆地往回走,她想开口叫住她,却觉得此刻的沉昭看上去格外陌生,就好像她身上那股让人亲近的气质突然隐没了一样。

    推开门,沉昭一把扯掉白绸,她这次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查看房间有没有被人打开过。只是头脑混沌地直直倒在床榻上,将那股躁动的力量悉数引导出来,然后倾倒给了自己。

    床榻内侧,黑刀如同被惊扰了一样,散发出微弱的光。

    做梦的人梦自己轻轻拍打翅膀,是我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