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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7幕·入地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余晖穿透邹凡的幽魂,使他明灭不定。

    邹凡虽然漂浮离地,却仍保留着生前的行为习惯,迈开步伐,沿着小路一步一步进了村子,地面隐隐浮现足迹。

    村里某处似乎有种不可抗拒的魔力,强烈牵引着他飘去。

    天黑尽,家家户户亮起烛光。

    邹凡停在一个破败的院门前。

    大门门板不知被哪个拆去,留下孤零零的门框腐朽不堪。

    院墙的土石被搬得一干二净,剩下最底层的几块破烂土坯围成院子轮廓。

    院子里野草丛生,三间土坯茅屋塌作废墟,木梁不知去向。

    邹凡飘进院子,死气沉沉的院子顿时多了几分鬼气。

    他一一停在每间废屋阶前驻足约莫一刻,追忆往生种种。

    这里是邹凡生前生活过的地方。

    那时候,三间屋子茅室蓬户,可以遮风挡雨,朝齑暮盐,阿爹阿娘亲密相伴,好不惬意。

    再回首,一切的一切,云彻雾卷转成空。

    邹凡穿过废墟,又去寻了其它两处院门,一处已经荒废,另一处正在腐朽。

    此间心愿已了,该离开了。

    邹凡茫茫然,要往哪里去?

    头一次做鬼,他没有经验,不知道孤魂野鬼只须在人间晃荡,尽管去四方看一看,待时机一到,自然回归天地。

    若是不幸,因执念变作恶鬼,也有恶人消磨。

    邹凡飘进一个院子,看见一个女孩。

    女孩在玩石子,看见邹凡,站起身,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

    邹凡问:“你可以看见我?”

    女孩怯生生地说:“我认得你,你是阿彘!”

    没等邹凡应答,女孩又说:“阿娘说你是野崽子,是丧门星!”

    女孩摇手说:“你快走吧,阿娘不让我跟你玩!”

    屋里传出女人粗厉的嗓音,“小花!你跟哪个说话哩?天都黑了,还玩什么!”

    女孩喊着回答,“阿娘!是丧门星!”

    门里突然探出女人的头,见院子里无人,瞪女孩,“你搞么事!哪个丧门星!”

    女孩指着邹凡,“阿娘,丧门星来了!”

    女人瞅着女孩指的位置空空如也,登时火冒三丈,骂骂咧咧窜出门,扬手就要揪住女孩耳朵。

    她忽地瞥见前边地上隐约有脚迹,骇然变色,揪女孩耳朵的手顺势遮住女孩的眼睛,揽着女孩三步做两步慌忙钻进屋里。

    邹凡无趣地打算飘去。

    女人突然冲出屋子,左手端着瓷碗,碗里水盛有七八分满,右手攥着一把筷子。

    她把筷子杵进碗水里,对着脚迹位置,一边杵捣一边破口大骂,“你个挨千刀万剐的东西!谁害你你找谁去!滚滚滚滚!不滚就拿桃木桩子钉死你!快滚!”

    女人活像个张牙舞爪要吃人的母老虎,骂上一句就朝脚迹位置泼洒一些水。

    邹凡嫌她骂得难听,懒得理她,径自飘走。

    他没有察觉,沾过水的脚正在浅浅冒着烟气。

    女人呼天喊地还在骂,惊动左邻右舍。

    右舍夫妻二人,见女人筷子捣碗骂空气,晓得她又犯病了。

    自从女人的男人死在山里,她就得了失心疯,成天神神叨叨的,叫邻里不得安宁。

    夫妻二人无奈摇头,招呼两个孩子进屋,关上屋门。

    左邻是个瘸子男人。

    男人趴在院子墙头,咧嘴笑看女人热闹,“方……方方……方寡妇!你——!”

    女人眼瞅着地上脚迹渐渐消失,止不住地洋洋得意,“死鬼!不长眼还收脚迹!治不死你!”

    女人走到墙边和男人隔墙相望。

    男人的话这才问完,“你你……做么事?”

    女人直翻白眼,狠狠啐了一口男人,“胡结巴,你不光瘸,还瞎!”

    她扭身回了屋,“砰”地木门紧闭。

    “嘿!”男人合不拢嘴,美滋滋地一瘸一拐回了屋。

    ……

    邹凡离开村子,飘了不远,迎面撞来两个并行赶夜路的人,每人各提着一个纸灯笼。

    两个纸灯笼上都贴着字。

    邹凡无意瞥去,讶异,那些字他全识得,正是阿翁教他的蝌蚪字文。

    左边灯笼上贴着“喜”,右边灯笼上贴着“悲”。

    邹凡错身穿过两人时,灯笼忽地熄灭,穿过两人后,灯笼又复明。

    “欸?”

    “哦?”

    两人一齐悄悄回头偷瞄邹凡。

    手执“悲”字灯笼的人哭着说:“灯灭了。”

    手执“喜”字灯笼的人笑着说:“灯亮了。”

    悲人说:“不是他?”

    喜人说:“就是他!”

    踏破铁鞋无觅处,找来全不费工夫。

    两人相视,一齐轻轻一跳,飘到邹凡身边,一左一右,箍进他的胳膊,灯笼熄灭。

    邹凡恍然一惊,他一个鬼,竟被两个人死死抓住。

    他左瞧右看,左边人眉头紧蹙哭丧着脸,右边人咧嘴龇牙欢喜着脸,两人面目奇殊,不似个好人。

    邹凡扭动胳膊,“你们是谁?拉我做什么?”

    悲人说:“我是吜唧唧。”

    喜人说:“我是哇哈哈。”

    两人一齐说:“我们是来找你讨债的。”

    邹凡百思不得其解,“讨债?什么债?”

    吜唧唧说:“你欠我们的,要还!”

    哇哈哈指着邹凡的肚子。

    邹凡低头一瞧,肚皮里五脏六腑活灵活现,本来空空如也的太仓突然跳出一个红彤彤娇艳欲滴的小果实,指肚大小,却是个覆盆子。

    随着第一个覆盆子凭空出现,接着蹦出一个又一个覆盆子,数息填满太仓。

    邹凡的肚皮鼓成球,他也记起似乎是吃过不少覆盆子,可那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

    他不明白,那只是荒林里野生的覆盆子,怎么成了“债”了?

    邹凡想要解释,吜唧唧捂住他的嘴,他就无法再说话。

    哇哈哈说:“走着。”

    两人挟着邹凡直接遁入地下。

    邹凡才发现他们也是幽魂,不过他一个鬼,也不怕这两个幽魂。

    ……

    一支三千人骑兵围住小桑村,火把照亮天穹。

    一千骑兵下马进入村子,把村民全部驱逐出村外,圈在栅栏里,按人头有序登记在册。

    两个人影浮现在村前树下。

    云长瞧那栅栏里人头耸动,心系邹凡,想他大约已经东去寻那云梦泽,也不知走到了哪里?

    及时远离是非,也好。

    自此刻起,小桑村亦不复存在。

    云长身侧,一个眉目阴柔的男子疲惫地挨着树干,慢条斯理地轻揉手腕,“啧,累死了。”

    他叫姬洹,系周国豳伯家小公子。

    云长丰师命而来,姬洹追随云长而来。

    无它,只是凑个热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