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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动寒封

    “新世二六年,七月,四日。

    自战胜β起,人们将日历做了新的起点,以那一年为零年,至现在已是二十六年。

    我是从β战争中活下来的。但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我并没有执行过任何战斗,也没有做过任何贡献,我只是在战火中活了下来而已。

    原本,这样我已经很知足了。

    战后我没有任何嘉奖,虽然我是在敌占区里活下来的。但战后千疮百孔的人类世界甚至不能给数不清的战斗英雄们足够的奖赏,好在他们大多对此不在意。财匮力绌的人类政府不能赏赐敌占区的坚持抵抗的人类同胞们也是没办法的事。

    但我已经很知足了。我和很多平民,和很多士兵,和很多英雄们一样,已经很知足了。因为我们还活着,而且我们赢了,活到了赢了。

    我并没有对人类有什么不满,在敌占区也没有任何为了活下去而妥协的行为。我生下来就是硝烟弥漫的时期,父母很快就抛弃了我,我是自己捡垃圾过活的。

    我没有拖累任何人。

    很多和我生活在一起的人,总会不断地回忆他们口中的“和平”时期。

    我不知道什么是“和平”,听他们说,那是一个没有战火的世界,每个和我一样的小孩都能有营养丰富的食物、有温暖避风的住房、有清澈透明的饮水,还会有学校上。

    我不能理解。

    我不知道什么是“营养丰富”,没体会过“温暖避风”。还好,我知道什么是“清澈透明”。但这又让我更加不理解了:“和平”时的雨水能足够每个小孩喝吗?

    但这也很幸运,我是指我不能理解什么是“和平”。

    我见过很多人,他们总因为“和平”而把物资送给别人,包括我,并在同时告诉我这样的孩子诸如善良勤劳之类的东西。

    我喜欢这些东西,它们总和物资相伴,也总和笑声与歌声相伴。那时平时是很少听到的,很好听。

    可同样是他们,那些挂念“和平”的他们,总会为了“和平”而偷窃他人的物资、杀害他人的生命。这似乎和他们之前说过的善良勤劳相违背,但我很确信,就是“和平”让他们这样做的。

    他们太想要“和平”了。

    我问过他们“和平”在哪里有,他们回答说“和平”不是一个地方,是一段时期。我便又问他们“和平”什么时候能有,他们便说不出来了。这时,他们总会望着天边叹气。

    他们的意思都是“和平”还有很久,而且他们都很想活到“和平”,为了这个,他们可以做很多事。很多连我都做不出来的事。

    我是在战争中自己长大的,很小的时候,我便习惯了杀戮。在捕猎时,我没有过任何犹豫,因此也活得很自然。

    曾经,我听到过一个老头的叹息,他说我这个年纪就习惯了杀伐真是太可惜了。他还说,“和平”时的小孩会因为害怕和哭哭啼啼而杀不见一只鸡。我很好奇那里的孩子是怎么活下去的。

    那个老头教了我一些字,但我觉得它们很没用。他还教了我一首歌,我觉得它也很没用,我甚至不能理解全部歌词。但每次有我熟识的人死去时,我便会忍不住唱响它。而且每次我唱它时,就会有其他人和我一起唱。

    唱着唱着,就会有人哭出声来。

    他们会哭的很伤心,比平常更伤心。他们平时并不会怎么哭,就算哭大多会是干嚎,不会有什么眼泪。

    我不知道为什么唱歌会有比水火饥渴更强的杀伤力。一起唱歌的人总说,等我长大了,就懂了。

    只是不知我能不能活到长大。

    每个人都说我骨瘦嶙峋,但我觉得,这至少比吃土吃大肚子强。

    他们能哭出来的时候,便会感慨死者死了,觉得活下去更好。

    我认可这一点。

    但当他们没有哭的力气时,他们便会说死者还是死了,还说死了就痛快了,比活着好。

    那时我不能理解这一个说法。

    虽然那时我时常是饿得站不住的。

    直到战争结束。

    战争结束时,很多人都欢呼雀跃,拿出了从来没有过的劲头去庆祝。

    我没有那么兴奋,但也感到以后的日子可能会好一些。

    那之后,不断有人运来粮食,虽然那些粮食会被哄抢而我一般抢不到,但那里常会有人分发一部分(他们能掌控的部分),我偶尔也能得到一些。

    粮食并不好——这是我从很多老人嘴里听说的,虽然我觉得已经很好了。

    听说,分下来的救济金是有限的,与用去其买一部分的精米,不如买三部分的糙米,买糙米也不如买十部分的臭米。我不知道精米什么样,但我是能分清1和10的,我觉得这样很好。虽然10往往也是不够分的。

    那样偶尔能吃饱的日子里,有很多人会被陆续接走,人们说他们会过上好日子,只要完成任务就会有东西吃。

    我那时会更加感叹还好我是活着的。

    后来我被接走了。

    接我的人和往常并不一样,穿的东西很多,多到让我好奇会不会热。

    他们接人的方式也不大同,往常的人都是一路用名字打听的,这一次确实直接来拉人,很是粗暴。

    他们拉的人多是孩子,很多比我都小。人们都说这可能是特意救助儿童的。

    随后,我便活下去了。

    但也只能活下去了。

    我不知道被送到了哪里,但在那里,我有种被淹没的感觉。

    但比起无所谓的感觉,身体上的实地感受才是更难受的。

    我被绑起来,被遮上了眼睛,被堵上了耳朵,被塞满了嘴巴,被插入了很多管子……

    每天我会被按时注入营养,按时注入水分,按时带走代谢废物,按时检查各种参数……

    我只能活着,除了活着,什么都不能做。”、“……”

    “…………”

    “嗡!

    嗡——

    嗡!

    ……”

    “我”的眼前出现了大量的警告,“我”——韩青也感受到了剧烈的思维震慑,这代表着危险,前所未有的危险。

    耳边,响起了韩青的——“我”的疲惫的喘息声。

    喘息着……

    喘息着……

    韩青的思维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脑袋里。

    他刚刚进行了对他人的模拟“推演”。

    这些突发事件并不是技术问题。

    韩青的实力足够他用地方教学用的算力完成小型“推演”。

    这是韩青自己思维受到了压力。

    现代人往往会认为“推演”的主要问题在于环境的难以还原,会需要大量的算力,因此难以推进。

    但作为研发“推演”技术的主力,韩青自己清楚,环境的形象根本微不足道。

    一般人都会认为,哪怕是一棵小草,“推演”也需要从非常非常精细的单位出发,组装成一个完整的草。

    韩青最开始就是从一棵草出发的,但难度十分大,那时所有人都要整日整夜的演算验算。韩青记得,那时很多同泽,比如锦文晏就被草搞得精神恍惚,一天天张口闭口都是草。

    后来,韩青指出了问题所在:“推演”的主要目的是去预见人世的发展,而不是去清楚世界每时每刻的所有变化。“推演”的范围不需要大到能让卫星等设备当场淘汰的地步,它只需要能看到某些人甚至个人的未来就可以了。

    这个自下而上的建议很明智,按照韩青的建议,他们将不用再演算草木等环境的组成,而是只需研究草木等事物对人的形象即可。

    但问题是之前的“推演”是按照模拟一切实际来准备的。因为这次改动是由韩青提出的,韩青便被命令作为修改“推演”的人员工作了一段时间。

    那时,韩青的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着,每时每刻都被规定了行动,活得心力憔悴。

    韩青本以为会是一次小改,结果却是几乎从底层代码出发全部改了一遍。因为只有韩青一人了解需要更改的方向,所以几乎所有工程都经过了韩青的手。夸张一点说,只要有足够算力,韩青一个人,随时都可以再现“推演”。

    但韩青之前认为并没有那个必要。因为他在逃离柯弥邦前,在常霖等人的帮助下,向外界流露了“推演”的大部分信息。

    “推演”,是一种拥有着推动经济社会军事科技等等几乎所有领域快速发展的能力的技术。因为它的巨大价值,几乎所有国家都有各自秘密完成,其保密程度比旧时代核武器还要高。韩青最初进入柯弥邦时,便被他们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但逃出来后,韩青才发现之前柯弥邦甚至对自己都有所保留。

    “推演”技术经过韩青的改造,已经基本完成了“环境”的模拟。但韩青不知道的是,“人”的模拟,同样困难重重。

    那一方面,是常霖负责的,筱箁也在那边。

    在自己这边搞定后,韩青依旧被控制、监视着,曾经很多次都被命令到他们那边帮忙。

    一来二去,韩青虽然没做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却和常霖越来越熟了。

    常霖告诉韩青,“人”的模拟仍然困于从细小层面出发、组成整体的极难道路上。

    但在之后的一天,韩青被告知“推演”可以开启了——这就说明常霖成功了。这曾让韩青万分惊讶。

    好在那之后他们双方被允许密切合作了,常霖偷时间告诉韩青说,他也没有采用那种方法。而是用了“思维代码”。

    “思维代码”是常霖从特殊渠道得来的技术。但在最开始,常霖说他并不能告诉韩青是谁给他的。只告诉他,这是一个政府高层给予他的,似乎“思维代码”与β有密切关系。

    常霖常常对自己叹息说,他明明已经找到了更改方向,却不能像自己一样主导“推演”的发展,这一点注定了他不能做更多事。韩青则表示常霖其实更该庆幸他没有那个能力,不然他们可能连偷偷说话都办不到了。那时,常霖便会苦笑着对韩青摇头,而韩青也会对常霖苦笑着摇头。

    之后,常霖那边调过来了一个人,常霖请求韩青帮忙照顾这个叫筱箁的女人,韩青答应说自己会尽力。

    很快,筱箁便表现出了常霖要韩青帮忙照顾的原因——她太活泼了,也太正直了。

    柯弥邦里的冰冷和压抑总让韩青喘不过气来,他很担心,在这样的环境里呆久了他会变成什么样。

    但筱箁她不一样,不管生活如何糟糕,筱箁好像都能笑出来一样,而且是真心的大声笑。和笑声相随的,是她身上一种强烈得不可压抑的同情心和道德感。

    这并不是说筱箁是个一根筋的人,相反,她总是钻上面的人的空子。在韩青照常加班时,她便已经用各种“小手段”应付完了。那时,筱箁会劝韩青偷点懒,在劝导没用后,筱箁常会带来咖啡奶茶之类的东西。虽然韩青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弄来的。

    哪怕是在没有进入柯弥邦的外界时期,韩青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哪怕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会引起她的笑,很多时候韩青都不知道筱箁是为什么要笑,甚至杜如沁还在暗地和他里吐槽筱箁笑得过多了,这样并不好。

    笑声,或者说快乐,和抑郁等一样,是会传染的。这是旧时代的人们传说的,虽然没有做过正规的实验,但就韩青看到的而言,确实是这样。

    筱箁的笑仿佛总能带动大家,不管男男女女都会被她“传染”,让之前少见的笑声再添更多别样的音色。

    因为这,韩青并没有劝筱箁怎样,由着她怎么开心怎么来。韩青总觉得,在柯弥邦能开心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不忍心去为了什么工作效率去停止这个笑声,心想大不了他之后再再再多工作几时。

    当时的韩青并没有意识到,杜如沁可不会是什么在乎“工作效率”的人,常霖也不会是因为受不了筱箁多笑几声就把她送自己这边来的人……

    不管是求学时还是到了柯弥邦后,韩青都是别人眼中天赋异禀的顶聪明的人。但韩青自己总说,他就是有点天赋,本质上还是个笨蛋。在筱箁出事后,他更加坚定这一点。

    筱箁出事前不是没有前兆,但韩青却认定是女孩子想要偷闲娱乐,擅自压了下去,甚至没跟常霖说过。

    随后,韩青便听闻筱箁被捣毁了脑组织。

    筱箁并没有死,但和死了也没什两样了,她的一切思想、情感都被杀死了。

    之后的她,就是一个心脏在跳、肠胃在蠕动、呼吸系统在工作……一切生理现象都正常的……一团有机物。

    韩青听说后八百个不相信,在不顾一切地找到筱箁后,韩青双腿发软坐在了地上。

    那一天,韩青偷偷哭了好久。

    之后,韩青这个“笨蛋”怎么也想不通筱箁为什么会遭遇这样的事。

    当时,韩青也没有心情去想,他沉浸在长久地哀伤里,长久地沉浸着。

    直到他被锦文晏打了一巴掌。

    那时,他才想起了“报复”这个词。

    于是,在很多人明里暗里的帮助下,韩青开始了拼尽全力的报复。他阻碍了“推演”的进展、修改了运算逻辑、编写了专向病毒……最后,韩青终于找到机会,向外流出了“推演”。

    寻常人家可能没机会抓住这次“推演”的泄露,但各大时刻关注着他们的竞争者可不一样,哪怕是几秒钟的流露,也够他们抓住了,何况韩青这回外放得很长久。

    那之后,韩青为了不被柯弥邦利用和报复,他选择了出逃。

    柯弥邦是建立在水下的,就是为了断了韩青他们出逃的念想。

    但韩青当时那一逃,就没想着活着出去。

    在他被水压和缺氧搞得意识朦胧时,韩青仿佛看到了有人从水上面来接他。

    那时,他想到了宗教里常说的角色——指引死人前往他要去的地方的角色。

    韩青当时心里暗喜,因为他觉得至少死后能再见一见筱箁了。

    可他随后就又兀自悲伤了起来,因为他常听宗教徒们说,死后会有好坏两个地方,好人会去好的地方,坏人则会去坏的地方。

    他想,筱箁肯定会是去好的地方了,但他韩青估计只会是去坏的地方了罢。

    但之后,韩青又想,至少筱箁是去好的地方了嘛。虽然不能和她再见面,但不能在坏的地方见面,就是去了好的地方的证明,他应该高兴。

    后来,韩青知道了,从水上来的人不是什么宗教中的角色,而是易秋。

    易秋把他带到了这里,他在这里用简单的设备开启了对他人的“推演”。

    但这次“推演”意外中断了,韩青能察觉到,接下来将会有更大的危险,甚至可能会遭遇“推演”刚刚起步时出现过的意外。

    但韩青也能察觉到:筱箁遭遇不幸的缘由,就在这个“推演”里面。

    那么,他便没有理由不继续了。

    他一定要知道筱箁遭遇了什么,不然……那个长得那么像她的歌手又是怎么回事!

    只有亲眼看到,也必须亲眼看到筱箁,韩青才能真正知道她墨言到底是什么。

    他没有理由不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