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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七窍锁(上)

    在药丸的效用下,我把自己从情绪的翻涌中剥离出来,冷静地看着那些兴奋,担忧,焦虑,惶恐……各自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重重扑来,却不等击中心脏,就已经无力地疲倦枯萎,如同还来不及盛开就凋谢的重重花朵……

    彼时那堂课上到一半,恢复平静后我才发觉自己方才为了掩盖药丸在嘴里留下的苦味喝了太多茶……

    课后和同学们打听溷(hùn)厕的方向,才发现女弟子们去溷厕都是一大群人相约一起。

    很快我就明白了这其中的缘由,却怎么都难以习惯。好在有了一起上厕所的情谊基础,我很快就和女孩子们亲密起来。大家一起相约去溷厕,回斋舍,去食堂。他们很乐意帮我熟悉环境。

    因为他们,我知道了食堂哪个窗口的饭菜最好吃,哪位先生不介意上课迟到,什么时候最适合去上厕所……还有苏玧在书院里的口碑,以及江小凝最近这段风流韵事的前因后果。

    他们还帮我支招位子被霸占时怎么赶跑那个专为了江小凝才来书院的,名叫林秀的女弟子。可惜他后来再也没在我们教室出现过。

    同时因为国史课上的意外表现,同学们对我产生了兴趣。他们问我是怎么写出那篇文章的,问我之前师从何人,上过几年学,又是为什么来书院;还说起国史课的裴先生在这书院里何其严厉,又何其难对付。

    看来裴先生最擅长用各种轻描淡写的方式对犯了错的学生当面羞辱,轻则训诫(jiè),重则体罚,就像方才那样,害得学生们上他的课时总是如临大敌。所以裴先生这次吃瘪(biě),才给了大家这么多的安慰和快乐。

    看样子即便来书院的决定有些冒险,自己也总算顺利渡过了这开头的第一劫。

    虽然阿离哥哥生硬冷漠,充满了不屑(xiè)的态度让人只想敬而远之。但既然认出了他,我还是决定花费时间接受这个事实。不管怎么说,阿离哥哥不是璩绍,他不是璩绍,他不是。天底下像璩绍那么恶劣可恶的人只会有一个……吧?

    经过几日的观察和相处,发现江小凝不仅轻浮冷漠,还十分无礼。

    他讨厌吵闹,所以好几次霸道地驱赶待在我的位子上和我聊天的朋友。我忍无可忍终于开口反驳(bó)他这教室不是他一个人的,他却神色复杂地冷笑着,看着我不说话。不愧和那天的林秀是一对,一样地不肯听人说话,只用装聋作哑在自己面前竖起了铜墙铁壁。

    朋友们讨厌争执,一面小声让我别和他计较,早乖乖去了教室后面。江小凝却趁机把手里的机关锁给我:“你能把这个给解开吗?”

    我还在愤怒,还很生气,这个人看不懂气氛吗?

    我没理会他,只用力地摔了一下面前的书以示态度,同时在心中百般劝解自己冷静,不值得为了这种小事而怄(òu)气犯病。

    江小凝似乎欣赏着我的暴躁,毫不介意地继续道:“要是你能打开它,我就带你去春晖(huī)楼吃饭。”

    我没忍住瞪了他一眼:“江公子,能不能安静一点!”——这是他方才发脾气时的原话,“烦死了”这三个字已经被我礼貌地省却了。

    江小凝笑了,又道:“要是你能打开它,以后你们再吵的时候我绝不开口。”

    我:“你本来就没有资格开口。”

    江小凝挑了挑眉,看向摆在自己案头的机关锁。我深吸了一口气,把锁拿过来,不假思索地转动起来。

    “你玩过?!”江小凝看起来有些惊诧。

    “很久以前玩过。”这是一种由榫卯(sǔnmǎo)结构和各种齿轮、铰链(jiǎoliàn)组成的木制机关玩具,我们在学宫里也曾一度流行过。

    不过现在最要命的是,那双充满了厌烦的眼睛这会儿含情带笑,正肆无忌惮地盯着我。我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手上的动作都乱了。

    这家伙是故意的,我偏不要怕他。这般想着,便更用力地去回应他的眼神,却还是在下一刻就先投了降——之前因为顾忌他是个喜欢当众和人亲热的古怪的人,所以一直没敢仔细去看他的脸,现在才发现,他还真是,越看越好看……

    想到这里,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索性背过身,恢复冷静后很快就解开了这个锁。

    江小凝拿过锁检查了一下:“挺厉害的嘛。”

    我:“玩过的人自然而然就知道怎么玩,这和厉不厉害没什么关系。”

    江小凝的眼神骤然(zhòurán)变冷,厌烦又蓄(xù)满了那双漂亮的眼睛。

    那天中午来上课时教室里还没多少人。后面一个男孩子和朋友聊天,自豪地说自己猜得没错,江小凝已经把林秀给甩了。两人聊得兴起,又隔空问我:“诶,玉错师妹,你知道那个林秀是谁吗?”

    我想起来这人就是那天说什么二月花、三月花的那个人。故没回头,只道:“不知道。”

    两人又一问一答间刻意说给我听,说江小凝之所以会离开繁华的京都来彼泽书院,也和自己的风流做派有关。有说他是抛弃了某位官宦(ɡuānhuàn)千金,得罪了某个高官显贵而被迫终结了仕途;有说他是已经“看尽了简中花”,腻了简中女子,所以想另外开辟战场;也有说他是被一位好男风的皇室宗亲看上,才逃往了彼泽书院躲避是非……但就算来了彼泽书院,他也是朝三暮四,身边从不缺女伴,而且每每和女伴们相处不足一月就要宣告分手。所以是名副其实的月更公子。

    两人议论个不休,一面发出下流的笑声,嘴上全是冷嘲热讽,轻蔑玩味,语气里又是掩饰不住的艳羡嫉妒,尖酸刻薄。

    完了又问我:“玉错师妹对此有什么看法?”

    我装作没听见,对方又笑道:“眼下二月花开过了,师妹可要及时把握机会啊!可别怪师兄我们没好好提醒你。”

    我很想躲一躲,又觉得要走的不是自己,便自顾自整理书本。幸而这时我的朋友们来了,他们一进门整个教室都恢复了和平热闹起来。

    隔天江小凝又带来一个机关锁让我解:“这叫七窍锁,里面有重重相扣的七个关窍,能解出来的人屈指可数。”

    我才不愿陷入他的规则之中任人摆布,只是拒绝。

    可江小凝似乎料到了我不会轻易答应,便道:“只要你能把这个打开,我就无条件答应你一件事。”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可以向我提出任何要求,只要我能做到。”

    “你恐怕没有你以为的那样神通广大。”

    “你大可以一试。”

    “那要是打不开呢?”

    江小凝眯着眼睛:“要是一天之内打不开,你就乖乖离开三年甲所,去别的地方。我不管你想什么办法。”——书院里共有上千名弟子,据说都按照入学的年份早晚或入学考试成绩的好坏被笼统分为一到七个学年,学年之内又按照资质优劣被分为甲乙丙三个学所。我们所在的,就是三年甲所。

    他是认真的,他很讨厌我,为什么?

    心里莫名赌着一口气,于是一把接过七窍锁:“一言为定。”

    为了能争这一口气,我这一天里一门心思全扑在了这七窍锁上。

    可恨这种机关锁都是能工巧匠精心制作,看上去浑然一体,有时候单凭经验不够,还要靠运气才能解开;而我偏就欠缺这一点关键的运气。明明能感觉到自己离关窍近在咫尺,只需一步这个锁就能啪嗒(pādā)一声打开,可自己却像一个瞎子一样摸来摸去怎么都找不到入口……

    其实只要承认自己做不到就好,这一点也不难。可是,绝不能在江小凝面前承认这一点。否则曾经的璩绍已经预示了他到头来会如何洋洋得意地看低我,嘲笑我,并把这件事当成一枚耀眼的勋章,高高地挂在我们关系中最显眼的位置,以便随时随地拿出来炫耀……何其惨痛的教训。

    为了不在同一个坎(kǎn)上摔倒两次,我一面靠着呼吸调解自己烦躁至极的情绪,一面等待那一点点要命的运气到来。结果却眼睁睁地任由一整天都被消耗、埋葬在了那种困顿无奈的气氛中……

    晚课结束,抱着这七窍锁回东苑时,被身后一个快步走来的女弟子把锁撞到了地上。

    那女弟子走过来,捡起了锁:“你就是三年甲所新来的玉错?”

    察觉到对方明晃晃的敌意,身边的朋友们面面相觑(qù),没敢应声。我:“就是我。”一个朋友扯扯我的衣袖,小声提醒我:“他就是林秀!”

    几次碰面都没机会看到正脸,原来,他长这个样子的。

    林秀看看自己手里的七窍锁,突然用力地摔在地上。木制的机关锁“嚓(chā)”一声碎成了好几块。林秀张着一双冷眼,拍拍手从碎片上踩了过去。

    朋友们惊魂未定,一面帮我捡碎片,拍打上头的鞋印灰尘,一面郑重劝我:“你还是离江小凝远一点吧,可以请求换位子坐到我们后面来嘛……”

    这些天里我已经渐渐明白,就是因为自己一来就被大司乐安排在了江小凝的身边,才会引起这许多揣测(chuǎicè)。或许我真的应该换个位子。

    朋友们还在议论:“这书院里谁不知道啊,江小凝自少年时代起就惯会招蜂引蝶,可那些靠近他的哪个有了好下场?每每两三个月不到,就遭到了人家的厌弃,最终闹得声名狼藉(lánɡjí),前途难测;还会得罪那帮对他死心塌地的人。结果不是被打压排挤,就是被孤立。就说这林秀吧,人家就是奔着江小凝才来书院的,他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所以这种人,还是趁早离他远点的好。”

    另一个朋友道:“听说林秀还和那个疯疯癫癫(diāndiān)、是非不分的红发魔女是朋友呢?要是招惹了魔女那可就完蛋了。”

    我:“魔女?什么魔女?”

    “就是聂修史家的小姐聂英子啊,生来一头红发,都说他是天生的不祥之人。听说好像还是被家里人赶到书院来的。”

    ——对了,聂宽不正是有一个名叫聂英子的妹妹吗?!想不到京中听说却无缘得见的人,竟在这毫不相关的地方有了交集。

    “这位聂小姐的魔女称号可不是白得来的,他平时里凶悍跋扈(xiōnɡhànbáhù)得很,当初一个女弟子手脚不干净被他发现了,结果被连夜赶出了东苑。还有一回,一个女弟子穿了和他款式相似的衣裳,就被他逼得当众下跪,自扇耳光。衣裳也被他三两下绞(jiǎo)了……啧啧(zézé)啧,这人可怕得很,莫说我们,就是高年弟子平时见了他都宁可绕道走呢!”“所以这林秀才这么嚣(xiāo)张呢,他也个魔女,他和那聂小姐都是一路的……”

    七窍锁被摔碎了,但还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回东苑(yuàn)备上蜡烛,将一应碎片残肢陈列在书案上。先拼好碎片,再取了干胶在烛火上化开,将断裂处重新黏(nián)好。

    忙活了约一个时辰,方才大功告成。不过最让人惊喜而意外的是,重新拼好的七窍锁竟一试就解开了。

    因为熬了夜,次日在斋舍睡了一上午。下午晚课前拿着解开的七窍锁来到教室时,莫说目睹了锁被摔碎的朋友们,江小凝都被吓了一跳。

    他捧着锁看来看去:“你怎么解开的,这不可能!”一面关上锁打乱了再重新解,看锁解得十分顺利,更加不肯相信了:“不对不对,这不是我的锁,这里头的东西呢!”

    我:“什么东西?”

    江小凝怀疑地看着我:“我在这里头放了个东西,怎么不见了?”

    “什么东西?”我再次追问,并努力回想锁被摔坏时的情景。这里头不会放了个什么很宝贵的东西吧?

    江小凝却犹豫着摇摇头:“没什么,没什么。”沉默了片刻,又笑了:“没想到你真把它给解开了。”然后把锁再次递给我:“送你了。”

    “送我了?”我低头看了看,这难道是什么宝贵的值得送人的东西吗?

    江小凝肯定地挑(tiǎo)了挑眉,那一身堆雪映月似的浅蓝衣衫衬出来一个明眸皓齿(mínɡmóuhàochǐ)、不可方物的笑。同时我突然意识到,这把锁被他放进了一个东西卡住了机关,所以我先前打不开,所以他看到我打开了才那么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