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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七窍锁(下)

    “现在你可以提你的要求了。”江小凝笑得戏谑(xìxuè)而成竹在胸,像是已经料到了我会说什么。

    不过,我根本就没想过要提什么要求。但就算是直说自己没有要求,他也不会信吧。

    “让我再想想吧。”

    “上课之前想不到我可就不会兑现了哦。”那双漂亮的眼睛仍旧望着我,看似微微带笑,含情脉脉,其实波澜(bōlán)不惊的眼底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漠和无尽的厌倦。

    “嗯,好。”

    他看着我,奇怪地皱起眉头,一只手相当随意地撑着下巴:“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冷静。我克制住反问他一句的冲动:“玉错。”

    “玉错。”他缓慢地眨着眼睛,自作主张地从我案头拿过去一本书,修长的手指翻开了扉页(fēiyè),轻笑一声:“玉错,原来是这两个字,有意思。”又道:“对了,今天这身衣裳的颜色也很适合你,春嫩浅草绿,极衬你的气色。”

    “多谢。”我把自己的书夺回来,随口道,“你……也挺适合这身蓝色的。”听完这话,不知何故竟惹得苏玧和身后的同学猛拍书案大笑起来……

    江小凝也不介意,只理所当然地答道:“我穿什么颜色都好。”

    我:“那是自然,谁敢和红药公子比美啊。”后面的笑声更大了。

    江小凝望着我冷笑一声,转头朝苏玧的方向看了一眼,结果也被惹得一低头就笑出了声。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真正的笑。眼睛里的厌烦和冷漠都被这一瞬间快活的笑融化了。他笑起来真好看。

    好像是难为情,他笑得转头去看窗外,又转头来看我。然后,忽然撑住我书案的案角倾身过来,在我嘴角亲了一下。

    周围响起了一阵狂乱的欢呼声。

    “现在想好你的要求了吗?”他轻声道。

    我又羞又恼:“离我远点!!”

    他照旧充耳不闻,反倒趁着我往后躲将我顺势压倒在地:“你刚来书院的那天好像就是这个姿势。”一面在我唇前竖起了食指,理所当然地要求我不要出声:“就当帮我一个忙,我会感谢你的。”

    我拨(bō)开他的手,转头往教室门口看去,那儿有一个模糊的绿色人影。虽然不等我调整视线看清他的样子,那女孩子就哼唧(hēnɡjī)了一声跑开了,但我本能地觉得那是林秀——之前每次见他都是一身绿裙子。

    “江小凝,挺有招的嘛!”一个弟子出声打趣道。“不愧是江大公子啊,这回还不到七天就搞定了。”

    江小凝把我拉起来。我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克制不住抄起一卷书打了他两下:“别碰我!!”

    江小凝不怒反笑:“没想到你看起来斯文,还挺有脾气的嘛!”

    我:“江小凝,你不是说我提什么要求你都会答应吗?我要你离我远点。”

    江小凝乖乖往后退了一大步,一本正经地道:“现在够远了吗?”后面人接着起哄(hònɡ):“哟,小情侣这么快就闹别扭了啊!”

    我……好想骂脏话,多年前被忘得一干二净的那些词句正在迸(bènɡ)着火星子挨个冒出来……冷静,冷静。犯不着为了这种小事浪费一个药丸。冷静。

    明明是逢场作戏,可从这时候起,江小凝便一改往日里冷若冰霜的态度对我热心起来。

    他当众笑吟吟(xiàoyínyín)地唤我小玉,明目张胆地注视着我,不管上课还是下课;他对着我笑,那双含情脉脉(mòmò)的眼睛一进门就迎过来,走出了老远还在身后相送……

    我容忍着他的无礼作弄,看在他是我的阿离哥哥。可书院里的流言却日益盛行,朋友们都开始追问我和江小凝的暧昧传言是否属实。“我们都听说了,说你是雍祝夫人给江小凝选的少夫人?所以他才会给你入学荐书,还让季先生把你安排在了江小凝身边。”

    原来自己当初无意透露的荐书一事也成了自己和江家关系匪(fěi)浅,对江小凝蓄谋已久的一个明证。

    就在被江小凝非礼的第二天,那个东苑人人畏惧的红发魔女聂英子果真在林秀的带领下找上了门。

    那时是舞乐课,我不能跳舞,便一个人躲在琴廊(lánɡ)看书。包括林秀和魔女在内的三个女弟子一同走了过来。

    林秀道:“这就是那个三年甲所那个玉错。”红衣红发的魔女便拿着手里一把利落的木剑指着我:“你就是玉错,你知道我是谁吗?”

    “请问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还装傻?”红衣女子盛气凌(línɡ)人地走过来,木剑轻轻划过我面前的琴案,而后将我放在上面的点心袋用力一挑便扫到了地上。纸袋被摔破,里头粉扑扑的糕点跌落了一地。“听说你认识聂宽?”

    我犹豫着:“……我确实认识一个叫聂宽的人。”话说回来,眼前这聂家小姐还真和他哥哥聂宽有几分相像,尤其是眉眼的距离和嘴唇的形状。

    红衣女子拿剑指着我:“哼,这么说那些传闻当真是你传播的了?”

    ——又有什么传闻?聂宽和这些传闻又有什么关系?正胡思乱叫,就被对方挽了个剑花收起木剑,上前来不由分说地给了我三个巴掌:“连我的面都不认得,就敢信口胡言说认识我哥哥?你现在给我好好看清楚我的样子,以后见了我最好躲得远远的!我聂英子最恨你这种搬弄是非,背地里嚼(jiáo)舌根的小人。今天就当给你个教训,要是再被我听到你说我的不是,可就不是像今天这么简单了!本小姐一定会让你在这书院里待不下去!还有——”

    他弯腰拔下了我发间一枚红玉簪子,用力地掼(ɡuàn)在地上:“你也配用红色?”便头也不回地带着另外二人走了。

    三人刚走到门口,就撞见了约好舞乐课结束后来琴廊找我的朋友们。朋友们满脸惊慌地站在走廊里,目送了聂英子三人离去,只慌里慌张地看了我一眼就相互推搡(tuīsǎnɡ)着走了。

    话都没敢多说一句。

    ……我灰心地低下头,抖着手剥开一粒药丸,心有余悸(jì)地用力咀嚼(jǔjué)着。唇齿间苦味肆虐(sìnuè),身下的石板透出入骨的寒意,叫人既心酸又后怕。

    ——借着药效压制住内心的激动,胡乱清理了情绪后,我回到了教室。想问朋友要点吃的,可他们满脸为难,连眼神都躲着,让人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临上课时分,教室里吵吵闹闹的,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而我的内心却依旧为这个世界的不可理喻,蛮横粗暴真是让人感到深深的无解的恐惧。

    原以为只有身居高位的人才须直面风暴,只有被深宫中数不清的繁文缛节(fánwénrùjié),清规戒律,朝堂之上遵不尽的伦理纲常,等级律法所禁令约束,才须担惊受怕,谨小慎微;而山高水远,远离王权政纪的平民弱小只要按部就班,就能风平浪静,保全自身。岂知身为下民,身无倚仗,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时更加无措无望。

    可是,若不管身居高位还是身为下民,都要面对狂风暴雨的搅动摆布,遭遇外力的不断侵蚀,那么到底何处才是归处呢?

    一个人伏在书案上整理思绪,突然“砰砰(pēnɡpēnɡ)”——书案被人敲响。

    我艰难地把埋在双臂间的脸抬起来,转头看去,江小凝正疑惑地看着我:“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继续把头埋起来。顿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妨(fánɡ)一试:“你有吃的吗?我的点心刚才被打翻了。”

    江小凝说没有。

    好吧,虽然我很久没挨过饿了,但说不定事情根本就不像我想得那么严重。要是我从现在开始就尽量不动不说话,说不定真能捱(ái)到午课结束去食堂吃饭。

    这时江小凝转头和苏玧说了一句什么,苏玧便从书案底下掏出个纸袋来,倒了倒:“……没了。”而后便竟转头朝着整个教室的方向问道:“你们谁有吃的没有?谁有吃的?那是什么,果脯蜜饯(mìjiàn)?好吃吗?”

    江小凝也拍拍书案道:“有没有不那么甜的?小米栗(lì)子糕?那个呢,鹿肉干?”又张望着和苏玧道:“拿点栗子糕和梅子蜜饯好了。”

    苏玧看我的意思,见我没有反对,便抽了一张刚裁的纸,随手折成一个纸包走了过去……

    “谢谢。”我想解释一句自己的眼泪是出于别的缘故,又有些懒得说话。

    “应该的。”好在江小凝并未在意,“快上课了,你要吃东西的话最好坐到后面去。”说罢又张罗了教室后面的一个同学和我临时换了座位……

    可惜了江小凝和苏玧这一片好心,我一时饱了腹,却不知是不是吃了平日里没尝试过的东西,叫肠胃受不住,竟一刻钟不到就闹起了肚子。

    虽然难堪地捂着肚子,却始终没办法让里头翻江倒海、“咕噜咕噜”的声音停下来。于是引来了先生责备的注视不说,还有周围同学们的窃窃(qièqiè)发笑。

    一直强忍到下课,大家又都一副上课上得没精打采的样子。只小声聊着天,或者各自瘫坐在位子上。拿着镜子往后看,左等右等也没看到有女孩子要出门的。可我,却实在,忍不了了。

    我走出教室朝那个方向看了两眼,走廊里等了半晌,还是回到了教室。环顾四周,能帮得上我的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了。胡乱裁了纸片艰难地写下一行字:江小凝,帮我个忙?

    “什么忙?”江小凝不情不愿地皱着眉头。

    这要怎么说啊?“你先跟我出来。”

    看江小凝跟在身后出了门,才道:“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溷厕?求你了。”说完话自己已经羞愤欲死,可现在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女弟子去溷厕的路上必须经过四年丙所外的走廊,可四年丙所的弟子们一下课就会站在走廊上,组成一道人墙。每逢女弟子从中路过,他们就会笑嘻嘻地吹着听上去曲调婉转下流的口哨,同时眼巴巴地张望着不得不从中往来的女弟子们。一面故意大声地对人评头论足,说些叫人听不懂,但无疑意味深长的下流话调戏。有时候遇到了单独路过的,或模样好看的女弟子,还会故意打闹推搡,好把人推到人家身上。

    去溷厕时一定要结伴而行,是我从朋友们那儿学到的第一个宝贵经验。……但现在这种情况,一定要有人陪同才可以。

    江小凝满脸困惑,却也看出我情况危急,只道:“走吧……你走前面我走后面。”

    我快步走在前面,不住回头看看江小凝还在不在,指望他到时候能明白怎么一回事,最好机灵点帮我开个路。

    即将路过四年丙所门外时,走廊里原本死气沉沉的弟子们忽然开始蠢蠢欲动,我越发地为自己即将到来的处境而感到尴尬和担忧。江小凝这时却快步走了上来,一声不吭地拉住了我的手——

    心脏好像打了个嗝。如此温暖干燥,坚实有力,原来这就是男孩子的手握起来的感觉吗?好舒服~

    ……

    他拉着我,虽然引得两边的人不住窃笑议论,总算是畅通无阻地通过了走廊。心里所有的担忧和胡思乱想都瞬间被一扫而光。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背后那群行迹浪荡的人安分了下来,后面出现的女孩子也都安然无恙地走了过去。

    从溷厕出来时江小凝还等着。“你们每天去溷厕都会这样吗?”

    “差不多。”

    江小凝:“这事学监处不管吗?”

    “不知道,但他们都说学监大人不会管这种事。”

    江小凝点点头,忽然道:“你为什么不让你那些叽叽喳喳(jījizhāzhā)的朋友陪你,为什么非要叫我?”又道:“你不会觉得,这种故作可怜的把戏很新鲜吧?”

    “……”我没有朋友了,这还要拜你所赐啊!我快步往前走,却忽然被他拦在面前:“你刚来的那天,不是看得很专心很入迷吗?想不想和我认真试一次?”

    我反应了一下,顿时想起来。哼:“好啊。”有胆子就来试试,看我这次能不能把你给咬死!让你也尝尝像璩绍那样大着舌头到处跟人说这是自己摔跤摔的的滋味。来试试吧!

    江小凝一手拢住我的肩膀,还没怎么用力就把我推到了廊柱上,他身子一靠近我就被结结实实地困住了。

    心里的斗志于是瞬间被浇灭,我们之间的力量太悬殊了。当初的璩绍还是少年,也就高我半个头,但眼前的人却高出我许多。我害怕。双手不自觉把人往外推,但这人根本就是一堵纹丝不动的墙。

    江小凝低头看着我抓住他的衣裳往外扯的手,笑了一下,似乎眼中闪过一丝犹豫,而后凑过来道了句:“你想得美。”便放开我扬长而去。

    我跟着往前走,才发现腿有些软。于是抚着胸口就在长廊的台阶上糊涂涂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