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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藏书楼(下)

    话虽这么说,我还是觉得该小心为上。于是只看着他备茶,一面道:“这个吴窑玉瓷的碎片你能给我吗?我想看看能不能找人做一只新的。”

    “小姐何必费这劲,我们先生很和蔼可亲的,你跟他说一声就没事了。他已经来了。”

    顺着小童子的视线而望过去,才见一个须发尽白的耄耋(màodié)老者从对面的楼梯上走下来,一身宽松的衣衫重重叠叠随着步伐飘飘摇摇,活像一个老神仙在我们面前迎风降落。

    ——突然,心里那个念头清晰无比地击中了我,这白发老者……莫非是传说中的天人?!

    我煎熬地站着,只等对方走过来便慌忙行礼:“学正大人。”

    学正大人扶着颌(hé)下约三尺长的一大把白胡子,脚步稳健地走过来,只张眼看了一眼书案,又转头看向自己的棋案。

    我已经臊(sào)红了脸,还来不及开口解释,一边正弯腰布茶的小童子就道:“这位小姐方才被我吓着了,站在这儿接连‘阿嚏阿嚏’地打喷嚏,手又这么一抬,不知怎么杯子就给摔碎了……”

    学正大人这才朝向我,眼皮扫了一眼就垂了下去:“这是哪儿来的丫头?”

    我:“弟子姓玉名错,是这书院里的学生,本来是来借书的。因为大堂里没人,就打算自己做记录,结果不小心打坏了大人的杯子。还望学正大人容谅,打坏的东西我会想办法赔偿的。”

    小童子补了一句:“就是先生最爱的那只杯子。”

    学正大人又朝我瞟(piǎo)了两眼,还是没说话。

    小童子笑着朝我挤了挤眼,又道:“先生,这位小姐方才也受了惊讶,又怕先生责怪,捡杯子还割伤了手,不如留他在这儿喝杯茶吧。”

    “茶好了?”

    “好了先生。”

    “那就上茶吧。”说完只自顾自去了窗边坐下,而后才转头快速地看了我一眼:“丫头也过来坐吧。”小童子走过来:“我就说你不用担心吧。”一面引我去窗边的位子坐下……

    不好意思地和学正大人相对坐了,搭话问了两句杯子的事,小童子已经上好了茶和点心。

    学正大人问我借的什么书,这会儿何以没在教室上课。

    手里拿着杯子,低头看看杯中雾气氤氲(yīnyūn)的绿色茶汤,撇(piē)去上面的浮沫,低头呷(xiā)了一口。

    “小姑娘倒是很会喝茶。”学正大人道。

    其实我并不会喝茶,甚至尝不出茶的味道。这些品茶的动作都是我自小从舅舅那儿学来的。

    约摸十三岁那年,京都有一场罕见的大雪。舅舅坐在千寻湖的一只小船上赏雪煮茶。那时候南方传来了好消息,一个常年干旱,民不聊生的地方种下的一种来自异域的抗旱作物开始有所收获,而那一带的山贼动乱也终于被一个下派的要臣顺利镇压。舅舅心情轻松地问起我新做的文章。头一次邀我上船一起喝茶。

    “这种潮州的贡茶要加盐才好喝。”舅舅兴致勃勃地给我分享他的喝茶心得,一面让我品尝加盐和不加盐的茶有何不同。可那两杯茶,在我喝来却并无太大的不同。

    舅舅一开始以为是自己放盐太少,于是又加重了盐末的分量,一面唠叨着喝茶要耐心细品,仔细琢磨之类的话。可接下来他就发现我品不出不同并不是盐多盐少的问题,而是我味觉麻木,尝不出酸甜苦辣的细致区别……

    后来太医推断说这是我小时候生病的那段时间病急乱投医,或者行针有误,或者吃了什么药,又常年吃药导致。

    ——虽然当时没想太多,但眼看着舅舅的神情从疑惑,惊讶,再一点点破碎到某种捡不起,拼不好的东西,我第一次深刻地领悟到了有时说谎的必要性。

    这一次我也已经做好了说谎的准备。

    看到小童子煮茶的过程,学正大人喝茶的动作,便知道对方也是懂茶之人。于是仔细观察茶叶的形状和颜色,茶中的配料,佐茶的糕点,暗自盘算着这和哪种贡茶最为相似?

    我嘴里噙(qín)着温热的茶水,正斟酌(zhēnzhuó)着要从自己的所学中挑选出几句最合适的评语,然而:这是什么茶啊?!

    “这是后山千年茶树上采下来的茶叶,加了些能化甘的药草。是我的独门秘方。”学正大人恰似回答了我的心声一般看着自己的茶杯自言自语地解释道。

    我又抿了一口,突然懵(měnɡ)了。“这茶……”

    “怎么了?”听到我的惊叹,小童子也赶了进来。

    我:“这茶怎么这么好喝啊,太好喝了,清爽柔软,还有微微的甜……”这评语既是舅舅说过的那些话的组合和变体,也是我的真实感受。

    难道……这就是舅舅所说的那些话的具体含义?

    我奇怪地看看杯盏(zhǎn),又看看茶叶,又要去看茶壶,也来不及刨(páo)根问底了,只低头又喝了一大口。茶水的浪潮冲刷浸润着,唇齿间好似经月的寒冬一朝苏醒了过来。原来这就是茶的味道。“天气真好啊!”

    “是啊。”学正大人朝窗外看了一眼。

    我解释了一句:“我是说这茶,好像天气很好很晴爽的样子。”

    对面神色冷静疏离的学正大人忽然转头看了过来,而后便低头无声地笑了。

    站在一边的小童子也笑了。又道:“小姐再尝尝旁边的糕点吧,这糕点配着茶更好吃。这碟绿的是绿豆饼,这碟黄的是桂花糕。”然后便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虽然这只是普通的糕点,但看对面的学正大人也点头示意,我又拿起了糕点尝了一口。却没想到,食物入口的那一瞬间惊得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如此细腻丰富的口感和味道,香甜又浓郁,温柔愉悦的感受顷刻就在舌根齿颊(jiá)间散开,充满了我的整个口腔。“你刚才说这是什么?”

    “是绿豆饼,用绿豆,栗子磨成粉,加上花蜜调和经香油烹制而成的。”小童子解释道。

    “这是你的独门秘方吗?”我不敢相信。

    “独门秘方?可不敢说什么独门秘方!我的独门秘方就是把小姐当成了贵客用心招待。”小童子笑道。

    这话虽然没用,但我听着相当受用,只就着茶水大口大口地吃下了一整块绿豆饼,又迫不及待地尝了另一碟。同样非常美味,这独特的桂花清甜的香气真的就藏在这软糯(nuò)可口的糕点之中!“春天哪来的桂花呢?”

    “这是去年秋天捡的,大司乐后院里有两棵老大的桂花树,每年都会送给我们许多。新鲜打下来的晒干了好好保存,能在罐子里放上一整年呢!我们先生有时候烹茶也会用。”

    “这些比我以前吃过的所有点心都要好吃,太好吃了!”

    小童子笑得满脸欢喜:“小姐喜欢就好,我们先生还嫌腻呢。不过我不敢邀功,这些点心其实就是普通的点心,这个桂花糕在书院的食堂就能吃到,那儿的沈娘子做得比我做得要好吃多了。小姐觉得点心美味,恐怕还有这茶的缘故。这是我们先生自己配的茶,对人的胃口有好处。”

    难怪呢,这两样点心我以前也吃过,却从来没有过今天这样的绝妙感受。

    我思索着又低头喝了一口茶,这茶汤也变得越来越好喝了。难怪舅舅喜欢喝茶,这么多人都喜欢喝茶。

    正贪婪忘形地就着茶水品尝糕点,学正大人却忽然开了口:“姑娘似乎心脉阻塞,寒气入骨,不仅影响了味觉,脾胃也比常人的弱。”

    我小心地抿(mǐn)了抿嘴上的糕点渣:“先生还会岐黄之术?”

    学正大人摇摇头:“过犹不及,我是担心你这一下子吃得太多。”说完示意了小童子一眼:“彤官。”案头的糕点便被小童子给撤下去了。又道:“手给我看看。”

    我于是把手伸过去,学正大人:“另一只。”又换了另一只刚刚受了伤的手。

    学正大人帮我摘了手指上的布条,接着又拿手指轻轻摸了一下指腹受伤的部位,那道浅浅的伤口便眼看着合拢了。

    我收回手指检查了一下,甚至想绷起皮肤看看伤口到底还在不在,却听见对面传来一声无奈的轻笑。不好意思地放下了手:“多谢学正大人。”心里不禁惊疑——难道先生真是传说中的天人?我……我还没准备好呢。

    传说上古时期,昆仑山的扶桑台上有一棵扶桑树,它一头连着昆仑神域,一头通向东陆大地,自古以来就横贯于天地之间,是人神互通往来的唯一桥梁,更是人间的修道者们修仙得道、位列仙班时的必经之路。

    直到七千多年前,于天地间屹(yì)立了数万年的扶桑树不知何故突然倾倒,自此昆仑便和人间失去了联系,人间的修行者也无法再羽化登仙。

    而彼时那些已经得道却无法飞升的倒霉的修道高人们,便被世人称之为天人。

    据说当年扶桑树倒后,整个东陆共修得了五个天人,单是昭越境内便有两个。一个是常年四方游医的巫神医郑太公,还有一个,便是彼泽山上,彼泽书院的神秘创建人。

    关于巫神医郑太公,几乎昭越的每个角落都流传着他在这数百年来行医救人,妙手回春的传说。虽然民间传言他已经活了三百多岁,而济世救人正是他的修行之法;但我曾亲口问过他,他说他并不是天人。

    ——自从当年被舅舅找来为我诊治心疾,这些年里他每年冬天都会回访一次,帮我诊断病情,再给我留下足够下一年吃的丸药。

    至于彼泽书院里那位神秘的创建者,民间倒鲜少有关于他的传闻。而怀虚馆中唯一关于他的记载,也已经是八百多年前彼泽书院初建时的故事。

    说有这么一位先知渡海而来,路过彼泽山时,不仅帮助当地的百姓们收服了盘桓(pánhuán)于彼泽山下的蛇怪,还说服了彼泽山上一座道观里的道士们,将没落的道观改建成了如今名满天下、福泽苍生的彼泽书院。

    虽然巫神医郑太公并非天人,而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治不好我的病的老头,可既然千寻湖中确有索命的水鬼冤魂,那么彼泽山天人和蛇怪的传说虽则缥缈(piāomiǎo),倒也不一定是彻头彻尾的虚妄。

    民间传说这些天人虽无法飞升昆仑,但若是终身清修,便可能在肉身被彻底衰亡之前修成地仙。——其中最令人难以置信地是,《昆仑志》中说天人们若是小心保养身体,共可存活九百年之久!

    所以就在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琥珀被人利用而无辜惨死于熏碧园的乱箭之下却束手无策时,便已经决心无论如何也要逃往那个神秘的,可能存在天人——也确实发生过奇迹的地方。

    这就是我决定要来彼泽山的最主要的原因。

    得知藏书楼并未禁止女弟子出入,我激动不已,恨不得把这个好消息昭告天下。不过回到教室才发现,身边根本就没人关心这个。

    转头问起同学们,方知藏书楼的这位学正大人果真非同寻常。据说他是这书院资历最老的人,所以彼泽山上上下下无不对他敬崇有加,就连大司乐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

    而且这位来历神秘的学正大人还有一手能观过去未来的神通,曾经帮忙找到了在后山走失迷路的学生,还替厨院找到过被偷窃的猪。而且每每书院要举行庆典,甚至开学和放假的日期,都要由学正大人占卜吉日。

    那天中午来到食堂,雾气腾腾的取菜窗口飘散出的重重诱人香气让我生起了前所未有的食欲,产生了强烈的想要逐一尝试的冲动。

    排着队来到窗口,没忍住拿了一样又一样看上去美味可口的菜,嫩生生、雪蓬蓬的米饭,咸香活泼的绿色菜蔬,煎炸出来油滋滋的肉类,蒸煮后的温和浓香的丸子汤……遗憾的是才排到一半食案就已经装不下了。

    艰难地搂(lōu)着手上满满当当的案子,眼睛还在往窗口里看,突然过分沉重的食案就轻易失去了平衡,以一股无可挽回之势倾斜了下去……

    “啊!”嘴里不自觉惊叫出声,一颗心正被高高悬起,食案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举重若轻地往上一抬,稳稳接了过去。

    案头受到颠簸的饭菜抖了抖,汤汁都溅了出来,在手主人干净的衣裳上留下了好几行污迹。

    江小凝低头看着自己被弄脏的衣服,厌烦地皱起了眉头。而后毫不客气地转头瞪了一眼周围同学看过来的奇怪的眼神,只和旁边的苏玧道:“拿点米饭和汤就行了。”便端着我的食案找了个位子坐下了。

    这是我的!他不是在和我抢吧?……似乎料定了我心头的怀疑,他回头看了过来:“没人跟你抢。”

    我只好跟了过去。他继续头也没抬地道:“别以为我是在献殷勤,我只不过是在遵从母命照看你罢了。”

    我干巴巴道了句谢,正要把食案拿过来去另一边的空位子,对面的江小凝和刚落座的苏玧就三两下把我选的东西腾空了大半。苏玧分给我一碗汤:“不够吃一会儿再去取,你一口气拿这么多是吃不完的?”

    好吧。江小凝也一面取了筷子用手帕擦了擦递给我:“你几天没吃饭了?”

    别以为帮了我一个忙就了不起,我才不想和你说话!

    我接他的筷子,也没理他,只低着头迫不及待地另取了筷子品尝起来。

    一颗渴盼了许久的心终于得到了满足,鲜甜麻辣,肉的脂香,菜的清甜,各种香料和食材的味道一一落实到我的舌尖,回味无穷……一声接一声的纵情长叹:“嗯,太好吃了,这个也好吃,这个也好好吃……”

    尝遍了自己面前的饭菜,又忍不住看向对面破坏气氛的江小凝和苏玧。他们手里操着筷子,却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满脸惊呀。

    江小凝:“……想尝尝这个吗?”又把自己面前的碟子递给我:“放心,这里面没毒。而且比你刚吃的好吃多了。”看出我的犹豫,刚要不屑地开口就被我打断:“知道了知道了,都是雍祝夫人的功劳,我不会感谢你误会你的。”

    吃了几口,冷静了片刻。我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说明白:“我也知道雍祝夫人是一片好心。可我并不需要别人的照顾。所以你根本就不必在意。你完全可以放心,我不会跟雍祝夫人报告的。”

    江小凝无趣地转开眼神,下一刻就开始反击:“所以你才藏着那封信?你未免也太自以为是,自作主张了吧?”

    我才不要被他破坏现在吃饭的好心情。

    然而对面还是怨气满满,不肯罢休。江小凝看着我,忽然冷笑了一声:“听说你得罪了那个姓聂的魔女,你还不知道吧,他们正在商量要来找你的麻烦。如果不是我和苏玧在这里坐镇,或许他们已经来了。”

    我吞下嘴里的食物,不紧不慢道:“那江公子知道聂英子为什么会找上我吗?那位林家小姐林秀在他面前无中生有地对我造谣污蔑。至于我又是怎么得罪林秀的,你应该心里清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