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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藏书楼(上)

    似乎是出于报复,江小凝收到了我手里这封雍祝夫人的信后,转头就无所顾忌地宣告众人,我是雍祝夫人为他挑选的未婚妻,并极其顺手地拿我做挡箭牌拒了所谓的二月花结束花期后的一桩接着一桩的告白。

    于是一觉睡醒,我就莫名其妙地被坐实了江小凝未婚妻的身份。

    江家未来少夫人的名号轻而易举就取代了我原来的姓名被传得举校皆知。认识的不认识的同学们当着我的面对我指点议论,眼睛里多少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惊讶和唯恐天下不乱的幸灾乐祸。

    最离谱的是,那天我发现教室里还传播着一封诅咒请愿书。

    请愿书上公开指责我的诡计多端,用心险恶,以及各种不堪与江家公子作配的缺点,并表示希望我能在命运的安排下变成一个表里如一的丑八怪,并早日离开书院……而诅咒请愿书的下面,就是一堆密密麻麻、千姿百态的共同签名。甚至我之前自以为是朋友的一个女孩子都在这些名字之列。

    江小凝对自己这个的恶作剧尤其满意,眼看着我不能幸免于这场由他一力掀(xiān)起的腥风血雨,始终保持作壁上观。这天明明目睹我在门口被人取笑称呼小凝夫人,也是岿(kuī)然不动,甚至笑吟吟地迎睇(yínɡdì)我回到位子上坐好。

    我气不打一处来:“你到底想怎么样?”

    江小凝微笑:“我母亲让我好好照顾你啊,不这样怎么名正言顺地照顾你啊?”

    他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不过幸好,哪怕在风暴的漩涡(xuánwō)中颠簸着,被周遭的言辞眼神裹挟(ɡuǒxié)着,被之前的朋友排挤抛弃,被教室里的男孩子们开玩笑,被江小凝敌对,被苏玧偏见怀疑,落得孤伶伶(ɡūlínɡlínɡ)一人,我也还有喓喓。

    喓喓的出现让我心里突然踏实了不少。

    我们之间维持多年,坚不可摧的情谊成了我的倚仗(yǐzhànɡ),来到书院后遭受的所有喜与悲全都变成了过眼云烟。

    当然,我还是被迫学会了对那些声音充耳不闻,被迫延续着当初学宫里的境遇,一个人躲着觅(mì)鸟逗虫,听风观云,尽情享受彼泽山这一番极为广阔丰盈的天地。

    也正是如此,脱离了那些让人厌烦的人情世故,我才意外找到了深藏在书院喧(xuān)闹的表象之下的那一丝平静与安宁,从中发现了被外界的浮华扭曲了的这座书院的真正面孔。

    真正的书院,原来是沉默幽静,偏安一隅(yú)的琴廊;风声不息、包罗山海的观海崖;斧劈万仞(rèn)、飞藤连索的绝壁;是四周摩天挺立的古木绝岭,脚下饱经风霜的一砖一瓦,振聋发聩(zhènlónɡfākuì)的暮鼓晨钟,铭(mínɡ)刻岁月的浩瀚(hàohàn)星辰。

    那书斋学所竟靠着千仞峭壁(qiānrènqiàobì),临着万丈悬崖,那东苑外的槐(huái)树竟将枝子够了大半在屋顶,那琴廊的竹丛,屋檐上的瓦松,地砖里的青苔,还有头顶的碧空如洗,拂面而来的苍莽清风,伏首在彼泽山脚下,被包揽于眼底的延绵千山……这一景一物都是我看不尽,也想不出的气派。

    而这其中,最令人念念不忘、急欲一探究竟的,还要数俯瞰(fǔkàn)着整个书院,沉淀(diàn)了诗书,蕴藏(yùncánɡ)了万事万物奥秘和这整整八百年历史的藏书楼禁地——

    藏书楼是书院中女弟子的禁地。别说要进去,之前就是站在外头的石阶上张望两眼,朋友们都会慌张不已。

    他们的担忧是对的。即便我尽量挑人少的时候去,也已经有好几次被人当面“在背后”议论指摘。但今天是舞乐课,全校师生都在上课,唯有我因为不必上课而得以独自活动。

    从书斋出来一路西行,穿过石寨(zhài)子,路过杏林,便来到了藏书楼。

    这里是整个书院地理位置最高的地方,也是书院的心脏位置——师生们不管是去学舍上课,还是去食堂吃饭,回斋舍休息,一律要从这里经过。也正因日日过门而不得入,才让我对藏书楼的向往与好奇日益强烈而难以抑制。

    藏书楼的四层楼阁依着石壁而建,重重叠叠,精巧玲珑。灰色的石壁与生俱来,岁月亘古,那些架进了石壁的骨骼却依山借势,散发着人定胜天的光辉。

    坚硬且凹凸不平的山壁上爬满了新绿叠着旧绿的石藓(xiǎn)藤萝,高高的石崖下挂着各种鸟儿精心铸(zhù)就的鸟巢,如同古老的藤萝自养出来的累累果实。楼阁右侧,石壁上垂下来的粗壮的褐色古藤,如今点缀着日益繁荣的嫩绿新叶,自顶阁攀援(pānyuán)而下,搭着阁楼的栏杆和支柱,养成了一座依附于阁楼而下的,会开花抽叶结果的活梯。

    楼阁和石壁,人工和天然,这两者借着谦卑的匠人精神,借着古藤的生命,相辅相成,浑然一体,好比蜂群依山绣出来的一捧蜂窝。

    藏书楼脚下还生着这么一棵高可参天的银杏树,春来正生出了满树满枝的嫩叶,丛丛新绿风中招摇,看着甚是喜人。

    银杏树下是背靠着山崖的藏书楼这一带唯一的荫蔽(yìnbì)。所以平时课后,落在银杏树荫种的那片石阶上总是坐满了看书的弟子。

    承载着藏书楼的山崖从藏书楼脚下延伸出来,拱着一道丰满的兽脊(jǐ),唯有一左一右通往藏书楼前后两道门的地方被凿出了两道长长的石阶。石阶既通往藏书楼,也能到达兽脊最高点的一处平台,那里便安置着书院的校钟和课铃。

    而石阶两侧,除了那面张贴文章的活墙,一面石壁上刻着书院历年来经过不断实践和修正的校规,一面刻着历届师生所做的优秀文章,还有一面是历来师生中成就最高的人的名字和经历、成就。

    虽然已经看过无数次,但站在藏书楼下,我再次被这面活墙吸引。

    好几天过去,我国史课上那篇文章已经被发布在了藏书楼外的活墙上。不过才女的名字远比不上什么“三月花”,“江家未来少夫人”来得响亮有趣,因此这片荣耀也被埋没在了重重误解和偏见之下。

    我一眼往上确认了自己文章的所在,就尽情把目光移向了别处。

    这活墙是右侧的石阶那堵朝南的外墙上框了木条做成的。其上还有一道出檐遮蔽日光,外头还铺上了一层防风吹雨淋的桐油琉(liú)纱纸。

    活墙上的内容都是纸张粘贴的,下面的公示部分包含了各种大小不一的字体,各种颜色和图画,历来是弟子们路过时最喜欢驻足观望的内容。眼下聂英子那篇悔过书就在其中。

    悔过书的旁边是陈述课的闻先生回家探亲,陈述课暂由翟先生代课的通知。下面是二年甲所弟子向二年乙所弟子下达的一封陀螺赛挑战书,上头除了正文外还有一堆印章画押。此外还有一串由窄小的纸条首尾相连的字谜接龙,一封朋友之间公开请求原谅的道歉书,一封书院弟子喜结连理的邀请函,一封揭示镇上某店铺店大欺客的内情的陈情书,一封寻物启事,几个因为输了打赌而发出各种奇奇怪怪的公开声明的签名贴,还有两张画了毒蛇和野兽的警示:上头说最近天气转暖,让弟子们小心后山某地带经常出没的野兽和毒虫……

    沿着这面公示墙再往上走,以一群栩栩(xǔxǔ)如生,翩然展翅的鸟雀浮雕为界,才是张贴着那些诗词文章的地方。——众人口中的“活墙”,大多时候都专指此处。

    我的文章就被张贴在这里。这里的文章要是能有一篇足够长的时间不被换下来,那它就有机会被刻在另一面石壁上,供后世人观看。

    ……不知不觉石阶已经爬到了一半,我满怀敬畏地瞻仰着藏书楼。正继续举步向前,一只漂亮的乌鸦忽然从眼前飞过。

    浑身蓝黑色的羽毛缎子似的油光发亮,淡黄色的喙(huì),小巧的指爪。如果不是这么近距离观察,我还真不知道乌鸦原来这么好看。

    它歇在了距我不远的石阶上,然后抖擞(dǒusǒu)了一下翅膀,就飞到了石台上,最后竟从藏书楼三楼的一扇窗口飞了进去。

    看它飞得轻车熟路,不惊不扰,藏书楼里似乎没人。

    我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剥了一粒药丸耐心咀嚼着,手脚并用地爬完了剩下的所有石阶,来到了藏书楼的门口。

    一阵穿堂风从门内大厅里吹出来,掺(chān)杂着纸墨的香气,以及屋子里混合了芸香和风干的狼草气味的一种典雅而厚重悠远的独特气味。往里头窥了一眼,竟比外面看上去要宽敞高阔得多。笨重的林立的书架,挨着矮窗放置的一排书案,最里面背对石壁的位置还有一张极其显眼的大案台。最幸运的是,整个大厅空无一人。

    放轻了脚步进门,那张案台后就着一张坐塌,旁边一座灯树一座香炉,另一边一只半人高的木瓶里插满了芦花,案头除了一缸碗莲,一座构造精密的水钟外,便是笔墨纸砚,笔帘笔架各种文具书卷杂七杂八摆了一堆。

    ——这应该就是这藏书楼里管事的学正大人的理事案了。

    奇怪的是炉子里并未生香,但室内仍有香气萦绕(yínɡrào)不绝,让人恍然间像是身在庄严的庙宇。

    先来到书架前浏览(liúlǎn),随手从架子上整整齐齐的书卷里选了一本喜欢的。来到理事案前,呆了呆,思考着这儿取书要什么手续。于是抱着书在案头查找了一阵,果然叫我找到了一本巨大的借书名册。

    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把借书名册从那一堆书底下搬出来放到地上,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衣袖就将旁边供花的木瓶牵倒了,里头那一束堆雪般的芦花也参差散落出来。跪在地上扶起了瓶子,收拾着芦花,心道这花也不知是用什么法子保存的,竟然还不飞花落絮,鼻子里就痒起来:“阿嚏(tì)——”

    一声惊动,屋子里某个方向忽然传来了走动声:“诶,谁啊?”

    我紧张不已,忙屏息凝神去听,一面蹑手蹑脚(nièshǒunièjiǎo)地急着起身离开,谁知这一动作引得喷嚏声不止。

    接连的喷嚏让我乱了章法,闭着眼睛正摸索着,却意外引来了一阵连环碰撞,也不知袖子匆忙间勾到了案头的什么东西,只听见“嚓”地一声清澈又灵性的脆响,转眼就看地上炸开了无数脆生生发白,晃晃悠悠的漂亮碎片。

    完了!!撒腿跑吧!不行,好像被看见了——一个小子,我指定跑不过他。

    我吞了吞口水,眼睁睁看着对方一溜儿跑进来:“哎呀,这可是我们先生最喜欢的——”那小童子弯腰对地上那堆碎片挑挑拣拣地辨认了一下,“吴窑玉瓷!”

    上一次这么心慌还是误以为自己害死了薛娘娘的牡丹。上上次是打坏了舅舅收藏的那副据说因匠人还来不及收徒就因病早逝,所以天下仅此一副的,能在特定的天气相应地发出晴雨风雪等不同声音的玉器。

    为了不让悲剧重演,多少年来我谨言慎行,步步小心,却想不到今天会因为几个喷嚏而再度犯下了这种笨拙(zhuō)的错误。

    不知该如何弥补,我一面道歉,一面去收捡碎片,然后就在小童子的喝止声中不出意外地割破了手。——今天这是怎么了?总是笨手笨脚的!

    “哎哟哎哟,叫你别碰吧!你站着别动,我去找点干净的布条来。”小童子匆匆而去,匆匆而归,帮我冲洗了伤口,包好了手,擦干净了地上的血迹。“你把手伸到花坛里做什么?”

    我不好意思提起自己当年在书里读到过的那个有人用人血做花肥,把一盆快死的牡丹养成了当地的花王的故事,只道:“反正滴在这泥地里比滴在地上干净……”

    “小姐还真……有想法,”小童子好奇又认真地看着我的脸,“你是我们书院的学生吗?怎么这会儿不在教室上课竟跑到这儿来了?”

    我:“哦,我……我不用上课。”

    “为什么?”

    “我想到这儿来借书,只好趁着上课偷偷来。”

    “哦,”那小童子于是像煞有介事地配合着压低了声音:“那小姐为什么要偷偷来啊?”

    我:“你们这里不是不让女弟子进吗?我只好趁着这儿没人偷偷来了。——对了,你说的先生就是这儿的学正大人吧?他现在在哪儿啊?”

    “我们先生啊?在楼上呢。不过他就快下来了,一闻到茶香他自己就下来了。小姐喝茶吗?我再多准备一只杯子。”

    “不用了不用了,”这小童子的态度未免也太热情了吧?“……我就等学正大人下来,把杯子的事说清楚了就走。”

    小童子笑道:“小姐不用担心,谁还没有个不小心的时候呢?我们先生不会在意的。”

    “可你不是说那是他最爱的杯子吗?”

    “也是,那可就难办了。”说完小童子又疑惑地望着我,“对了小姐,我们藏书楼没说不让女弟子进啊!你这是从哪儿听说的?”一面又把我往边上拦了拦,便急着出门取了扫帚(zhǒu)来清扫地上的碎片。

    我:“他们都是这么说的。”想了想又道:“你们藏书楼真没有这种奇怪的规矩吗?”

    “没有啊,我还以为是书院里的女弟子都不喜欢看书呢,想不到外头竟有这样的谣传?真是古怪。”小童子收拢了地上的碎片,念叨着,依旧出后门去了。

    “那要是你们先生发现我乱碰他的东西,还不小心打碎了他的杯子,会不会以后就不许我们来了啊?”

    我不自觉地跟着他走过去,才看到他照顾着后门上一只烧火煮茶的炉子,手脚麻利地取了茶具备了茶。“小姐放心吧,我们先生不会计较这种小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