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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秋暝图

    我随意抚弄琴弦试了试音准,而后悬空双手在琴弦上方,闭上眼睛去聆听风声。胸中凝神,手上会意,低头弹奏了一曲。

    一曲弹罢,万籁(lài)俱静。

    睁开眼睛时,喓喓已经不知何时来到人群中坐下了。而不管是他,还是其他人,大家全是一副出神的样子。只有几个人冥思苦想地用眼神交流着,大概还以为我是在卖什么关子。

    纪无繁:“早就听说玉错师妹琴技了得,今日一闻,果然非同凡响。”

    我:“我这琴音之中所尽力描绘的,就是这‘性空’二字。无波澜起伏,无喜怒哀乐,听者既能将自己的情感寄托其中,也可以静下心来,心平气和地去感受这琴声中蕴(yùn)含的‘空’。

    “而‘性空’的极致表达,便是真正的思考和存在除了‘空白’之外都是多余和虚妄,真正的声音除了寂静外都是噪音,真正的感情和体验除了平静,都是烦扰和执念。”

    众人一言不发,听得一头雾水。唯有韩湫还在琢磨:“那师妹之前说的战胜恐惧,和这‘性空’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我的老师说,性之所以难空,就是因为恐惧。因为害怕摆脱情绪后会失去情感,害怕自己在安静中永远沉寂,失去声音,害怕在死亡后归于混沌和虚无,失去意识,所以我们不敢进入空,拥抱空。我的老师,也是在绝望之中战胜了对失去的恐惧,敢于失去,敢于冷静,敢于沉默和死亡,才终于到达了性空的境界。

    “而只要在修炼‘性空’的过程中,有了足够的勇气去战胜心中的恐惧,那么生活中那些需要醉酒才能摆脱现实的桎梏,也将不复存在。譬(pì)如,正是因为害怕自己暴露出本性,说出不该说的话,做出不能做的事,害怕自己逾越(yúyuè)礼节,冒犯上辈,遭到同辈的厌恶,害怕自己流露出种种丑恶的情绪,影响到自己的人际或前途,我们才会在清醒时不断用理智来约束自己,把自己关在重重桎梏之中。

    “所以许多人才会享受喝了酒之后意识朦胧、失去理智的状态。没有了理智的约束,似乎自己才能真正地忘掉恐惧,短暂地摆脱身上的束缚。但如果一开始就战胜了恐惧,不存在恐惧,那么这些束缚也就不复存在了。没有了束缚,也就无所谓清醒与沉醉。”

    众人听得似懂非懂:“没想到这琴里头还有这么大的学问。”

    纪无繁:“今日真是赐教了。不过,这性空的琴之道,师妹可有意传授他人?”

    我笑了:“不是无意,只是,要修习性空遇到一种很特殊的天赋,我的老师穷尽了半生才找到我这么个勉强合格的弟子。不是无意传授,实在是无人可授。”

    韩湫:“敢问需要什么天赋?”

    大家都竖起了耳朵。我:“性空的最终目的,就是变得无欲无求。所以想要修习‘性空’的人,需要有断绝执念、也就是抛下欲望的决心。基本的口腹声色之欲,更复杂一点,对仕途权力的欲望,对情爱的欲望,乃至于对琴道本身的欲望……只有不怕丧失这些欲望,就可以开始修习‘性空’了。”

    大家同左右热烈地议论起来,讨论着‘性空’除了能让人达到‘不用喝酒就可以醉’的目的外还有没有别的用处。甚至有人对这用处本身也是充满了怀疑:“小玉师妹又没真的喝醉过,哪能真正体会到喝醉的感受和那‘性空’是不是一回事呢?”“是啊,说得这么玄乎,还不是一家之言。这什么‘性空’,什么琴道,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呢,说不定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我:“其实师兄们大可不必惋惜,这‘性空’听着高深莫测,其实根本不算什么。修炼起来,不过是对你的琴技和心境有些许帮助,而对大部分人来说,并没有追求‘空’的必要。”

    纪无繁:“虽然说是这么说,但还是觉得这琴道无人传播承继,实在可惜啊。”

    我:“其实这‘性空’二字,修的是心,琴道只是修心的一种途径和体现罢了。若是愿意的话,其实随时随地都可以修行。因为‘空’无处不在,随处可寻。要将其运用在琴道上也可以,运用在别的地方也可以。”

    喓喓突然举手发言了:“那运用在武功上也可以吗?”

    我笑道:“你常说的那种‘忘我的境界’,不就是‘性空’的境界吗?因为忘记了‘我’,到达了‘空’,就连武艺都会进入化境。”

    喓喓又道:“那具体应该怎么修炼呢?”

    看别的弟子也在听,我解释道:“具体嘛,可以从专注开始。专注一件事,练武,写字,听风声,观云听雨,都可以。然后记住那种忘我的感觉,慢慢把握它,再利用这种感觉去战胜情绪,尝试抛下自己不敢放下的欲望和执念。同时感受自己要放下时所面临的那种恐惧。这种恐惧只有先发现它,感受到它,才能慢慢试着战胜它,摆脱它。”

    ……自从不小心扯到了性空二字,这场好好的辩论就莫名成了讲学。

    不过这些难以求证,并无先例可循的话又引来了好些人的反对和怀疑。于是大家不自觉地按照各自不同的理解而拉开了阵营,相互讨论着性空的用处和可用的先例,以及反复推敲我所说的话里的逻辑,在相互引导着加深对‘性空’的理解,又说起各自对先前我弹的琴的具体感受……

    眼看大家的讨论越来越激烈,越来越离题万里,纪无繁在韩湫的指示下开口了:“我看大家的讨论就到此为止吧。”

    ……休息了一阵子,这场听风宴终于进入了真正的主题,一群人在韩纪二人的引导下,大谈特谈起诗词歌赋,政论文章来。

    我先前一再坏了规矩,又要应付许多人,之后便懒得再随便插话了。只看着众人借着这杯中浊物高谈阔论,侃侃而谈(kǎnkǎnértán)。

    大家热切交流争论着:谁又新近收藏了什么绝版古籍,新见识了什么好文章;谁又感悟出了什么文法技巧,遇到了什么难题困惑;或是相互争论着对同一件事的不同见解;又不禁觉得感动和安慰。哪怕他们发表的各种政见充满了一时意气,细细一品,其实大多不是狭隘(xiáài)短视,就是异想天开,但昭越未来的命运能交到这些敢于愤怒,敢于改变,头脑活跃,有才有志之士的手中,不可谓不是国之有幸。

    不过多听了一会儿,又听出了几个不大不小的破绽(pòzhàn):那位穿着白衫的师兄声称有人因其诗作犯上,而引来牢狱之灾,可那诗作中所谓犯上的词句根本道理不通,所以这真是确有其事吗?那位宽下巴的师兄提到的《雕龙集》,合著的作者名字都说错了,怎么无人纠正他呢?至于那位穿绿衫的师兄所说的那幅《秋暝(mínɡ)图》,不是早已随先皇后陪葬象山了吗?……

    我心中思索着,趁着没人注意悄悄起身退出了圈子。

    来到悬崖边张望,只见底下幽谷深林中依旧云生雾绕,三叠屏上却因地险山高,谷风回旋而云销雾散,满目旷然……韩师兄也走了过来:“无聊了吧。”

    “听师兄们说话挺有意思的。”

    韩师兄:“听说你最近一直在帮学正大人办事?”

    “是啊。”

    “学正大人让你帮忙做什么呢?”

    “抄录茶谱。”

    “茶谱?”韩湫惊讶地挑了挑眉,而后“呵”笑了一声,“原来是抄录茶谱。”

    “抄茶谱怎么了?”

    韩湫只笑:“没什么,只是小玉师妹满腹诗书,只用来抄茶谱太可惜了。”

    “师兄谬赞了,我那点子文墨,要像诸位师兄这般高谈阔论,出口成章,或许也难,正适合跟着学正大人抄一抄茶谱,学习学习。”

    “师妹也不必看轻自己。只是青春苦短,韶(sháo)华易逝,何必为了这种事耗费时光呢?”

    我想说学正大人见多识广,学识渊博,便是烹茶这一件都自有经络可依。茶的品种,生长环境,成色,几月采摘,还有制作工艺的不同,全部都会影响茶的口味。有的茶适合泉水,有的适合雪水,有的适合井水,而且有的清煮最好喝,有的老茶则需要放盐和羊奶来平衡苦涩……学正大人虽然只是想教我烹茶,不过我能学的太多了。可看韩湫似乎无意于此,便顺着他的话道:“师兄有所不知,藏书楼的茶实在好喝,所以这并不是耗费时光。”

    韩湫宽容地笑笑:“原来师妹喜欢喝茶啊,那看来你我是同好了。……”

    一时无话,心事纠结。我还是忍不住开口:“方才那位言伯渊言师兄说从书画市场找到了《秋暝图》的真迹,韩师兄可听说过此事?”

    “《秋暝图》?”

    “据我所知,这幅画早在十年前就已经绝迹于人间,又怎么会突然流传于世呢?”

    “师妹知道这幅画?”

    “我曾见过这幅画的仿作。”顿了顿,看韩湫点点头无言以对,又道,“韩师兄觉得,那位师兄会同意我一睹《秋暝图》真迹的请求吗?”

    “师妹莫非能辨认画作的真伪?”

    我不敢断言。当年舅舅给我看仿作的时候,确实将真迹和仿作之间的细微差别都一一告诉过我,还让我临摹(línmó)过几幅。可这么多年过去,我真的还能一眼指认出来吗?

    “只是当年看过仿作之后,画作的风采令人印象深刻,所以很想再看一眼这幅图。至于真伪,除非十年前亲眼见过,细细品鉴(jiàn)过画作的人,旁人又哪里认得出来呢?”

    韩师兄看着那位自称拥有这幅画的师兄思索片刻:“既如此,我帮你和言师兄说一声,有了消息我再告诉你。”

    “那就多谢师兄了!”

    那年意外发现我味觉麻木失调,还独自隐忍了多年后,舅舅惭愧之余,不知何故带我看了那幅被他藏在御书房壁龛后面的《秋暝图》。

    “这画你认得吗?”问了这话舅舅就自顾自笑了,只用手指轻轻抚过卷轴(zhóu)的隔水,“你连你姑姑的面都未曾见过,又怎么会认识他的画。”

    “这是我姑姑的画?”此前我从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姑姑。

    “这不是他的画。这只是一幅九成像的赝品(yànpǐn)。真正的画被他带走了。”舅舅仍微笑着,眼底却藏匿着一团厚沉沉,不敢叫人拨弄的阴云。

    舅舅:“这是他入宫那年所作,画的是《雁平山秋猎》里的情景。他从来没去过雁平山,但奇怪的是这一看就是我记忆里的雁平山。那天秋高气爽,彤云遍布,站在雁平山往下看,山林一片火红,一片金黄,火红交织着金黄,被淹没在清晨重重翻腾不休的云海之下……所以旁人不知道这画里画的是雁平山,我却能一眼认出来;别人光看名字,还以为是秋天的日暮,可我知道,这是清晨……”

    《雁平山秋猎》是舅舅十七岁那年从雁平山秋猎回来后献给先帝的一篇文章。

    后来我瞒着舅舅多方打听,才知道我的姑姑,正是舅舅的原配妻子,昭越的先皇后李暮辞。

    当年李暮辞虽然在李家因谋逆之罪被诛灭全族时得到了赦(shè)免,却最终还是在被送往庐山小雅幽禁的途中不知何故饮鸩(zhèn)而亡。

    这是几乎整个昭越都熟知的故事。

    也是到那时,我才慢慢领悟到薛娘娘问身边嬷嬷那句话的真正含义:“你说,他和那个人像吗?”此前我一直以为薛娘娘是问我和我父亲像不像,但回想起来,他语气里的小心翼翼,耿耿于怀,这一切都无疑表明他问的是我的姑姑,被舅舅暗暗铭记于心的那位已逝皇后……

    话说回来,当年姑姑亡故后,因为是被褫夺(chǐduó)了皇后之位的罪身,所以没能入弱陵,而是被就近葬在了象山。那幅被他带出了宫的真正的《秋暝图》,也该被随葬在了象山才对。就连舅舅的仿作,都是姑姑出宫前舅舅临时找画师仿的,那民间这幅《秋暝图》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莫非只是凑巧名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