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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论“器”

    从三叠屏回来,惦记着那幅《秋暝图》倚着矮塌胡乱睡去,醒来已经日头偏西,树影东移。

    却听外头嘻嘻哈哈地吵闹得厉害。喓喓走进来:“我就说他们这么吵,你准醒了。”

    “什么事啊这么热闹?”

    “能有什么事,当然是吃吃喝喝那些事。”

    这时云璧收了晾晒(liànɡshài)的衣裳走进来:“外头小姐们在说县上新开的一家酒楼。说那酒楼造作的比简中的昀燕馆都要豪华,只是小巧又偏僻。最怪的是啊,那小酒楼每天只招待一百个客人,无一例外,可就算只招待一百个客人,这酒楼的名字也已经在县上都传遍了。原来说这酒楼里的大厨厨艺高超,做出来的饭菜看着简单,却好吃得令人回味无穷,人人吃了都说好。”

    这话听得我来了心思:“真的吗?”

    云璧笑:“反正大家都是这么说的。还说那酒楼有一样点心,名叫芙蓉糕,吃过的人没有不说好的。可这芙蓉糕同样每天只卖一百份,卖完即止。大家都在问那位唯一有幸尝过芙蓉糕的小姐,这糕点究竟有多美味多难得呢!”

    这话听得,人越发心思活跃了。抬头一看,喓喓却笑得一脸高深莫测。

    我:“怎么了?”

    喓喓立刻收了笑容:“没什么。——这是阿淙(cónɡ)今天带上山的糕点。”说着从身后拿出来一个圆圆的食盒。看来他是故意卖这个关子。

    我:“这是?”

    喓喓笑道:“芙蓉糕。”

    “当真?”揭开一看,先是一股香气四溢而出,一数九枚来点心,个个玲珑精致,令人食指大动,层层酥皮浸着香油,枣汁染就花朵颜色,好一朵水灵灵,娇滴滴的芙蓉花。

    选了一朵在手里,仔细欣赏了半天,方才托着手帕咬了一口。虽然不是想象中芙蓉花的味道,但果然酥香可口,清甜浓郁。

    “怎么样?”喓喓问道。

    看我没工夫说话,只顾点头,这才和云璧各自挑了一个品尝。

    我:“不是说这芙蓉糕很难得吗?”

    云璧:“自然难得了,不过阿淙这么有本事,小小的芙蓉糕又怎么难得到他呢?”说完便和喓喓相视一笑。

    旬假过后,江小凝突然病了。说是在不知哪儿的野地里睡了一觉,受了风,当晚就高烧起来。

    虽听到消息时人病情已经稳定下来,只是待在斋舍休养,书院里也有校医替他开药诊治,但这天吃过饭,还是等喓喓和英子喂完了猪,一同前往了北斋探望。

    从北斋一出来,我们三人就沉默下来,纷纷沉浸(chénjìn)在了方才所见的江小凝的美貌中难以自拔。

    病中的江小凝比平时更柔弱,更好亲近,加之双颊微红,唇若染脂,眉头微蹙(cù),双眼泫然(xuànrán)若泣;一头黑发半挽着披散下来,虽则凌乱,却每一丝一缕都如同最具匠心、技艺纯熟的画师精心排布的优雅笔触。

    更不必说那一身寝衣的料子看着又白又软,风一吹便飘飘欲飞。果真是玉树临风,似玉山将倾,看得我们当时就呆了……

    聂英子悠悠道:“……这下你们明白杏林迎春那天我为什么心软了吧。看着这样一张脸,谁能不心软啊。”

    英子的语气不自觉带了几分撒娇耍赖,余恨绵长的意思,勾得我也心痒痒:“心软倒无可厚非,只是千万别真的动心了,对这个人动心可是要受罪的。”

    聂英子:“说得对。”说着便拍了拍自己的脸,暴力逼迫自己清醒。又道:“这样的美貌,站在远处欣赏欣赏就够了,我可消受不起。再说了,我已经心有所属了。其实不管他有多好看,我总觉得这只是表象,心还是要比皮更重要一些。之前可能是见多了他冷漠绝情的样子,才一直不自觉地对他怀有忌惮(jìdàn)。老实说小玉,要不是这家伙正好对你害单相思,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像个人,恐怕我还是没法和他理会!”

    喓喓这时叹了口气:“可惜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竟然长在了他身上。”

    聂英子:“那你觉得这样一张脸长在谁脸上比较好呢?”

    喓喓:“至少得是个好人吧,最好是个聪明的好人。”

    我:“阿离哥哥其实也是个好人……”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又或者,忘了该怎么做……要成为一个好人,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喓喓否定地摇摇头:“但这张脸对他来说实在过分好看了,一不小心就会累带他成为“器”。正如武艺之于我,文采之于小玉。

    “我师父就常教导我,自己越是武艺高强,就越是要小心谨慎,深思熟虑地正确运用自己的武艺。江小凝现在还没有觉悟,不知该如何驾驭(jiàyù)他的美貌,反而是被他的美貌所驾驭。就好比,我不知该如何运用自己这一身武艺,只好任有心人利用,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成为杀人害人的凶器;又或是小玉虽有文采,但不够善良,没有原则,也容易被一些野心家利用,成为制造舆论(yúlùn),颠倒黑白的谬论家。”

    喓喓这番话让我茅塞(máosài)顿开,陷入了沉思。

    英子也叹了一句:“这话好有道理啊。”

    我:“原来‘君子不器’就是这个意思。那你觉得,他应该如何运用自己的美貌呢?”

    喓喓:“美貌这个东西,我也实在还想不到好的用处。不过最下等的用处,便是像他如今这般,以美色诱惑欺骗他人。虽然他还没有到谋财害命的地步,但总归来说都是同一种用法。其次嘛,最好是懂得和自己的容貌和平相处,不为此而志得意满,滋生欲望,而是保持平常心。”

    我:“言之有理啊。不过美貌这个东西,本身的存在就已经很有用处了。好比和阿离哥哥相处,只要他安安静静的不说话,不生气,光是看着就能让人心情愉悦了。我看最好的用处,就是让他多多和人相处,同人见面,大家开开心心的自然就太平了。”

    聂英子听了这话点点头,然后就被自己的设想逗得哈哈大笑起来:“说起来,迎春庆典那天我和他聊了几句嘛。——你听说过这种说法吗?男女之间的两情相悦,其实只是一桩交易双方都还算合意的买卖。江小凝就是这么说的,他说喜欢一个人没那么美好,也没那么浪漫,动情只是人天生的欲望,就和人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样。他还说虽然有许多人仰慕暗恋他,但他们根本就不了解他。他们喜欢的,只是他们以为的那个江小凝,而不是真正的他。所以这样的喜欢对他来说与其说是一种光荣,还不如说是一种负担。”

    我:“既然是负担,又为什么要和他们交易下去呢?”

    “这个嘛……”

    葛喓喓不紧不慢地开口:“当然是因为他也能从中获利了。”

    聂英子继续:“反正他说不少人对他的喜欢都是有条件、有目的的。他们只是看中了他身上的一些东西,想让其为己所‘用’罢了;而他只是习惯了先一步从中抽身而已……”说完顿了顿,又道:“我可不是为了他说话啊。我只是觉得,那些女孩子明明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也从未掩饰过自己的本性,却还是会不长教训地自讨苦吃,这也就不能完全怪他了吧。”

    说到这里,我不禁认真思索起来:“若说他没有掩饰,我不认同。只是男欢女爱是人之本性,天性使然,他追逐天性,其实无可厚非。可越是原始的东西越需要规训教化。好比普通人只需要一日三餐,再好吃的东西,也有适可而止的时候。可有的人却贪嘴得很,一直吃还一直喊饿,看起来是吃多少也不够,其实反而纵容了本性,损伤了身体。”

    聂英子:“可有的人就是贪嘴得很,那能怎么办呢?”

    喓喓:“自省自律,克己复礼。”

    聂英子:“说得这么简单,可是很难做到啊。”

    喓喓:“当然难了,要不然这世界早该清明太平了。”

    我插了一句:“或许他该吃的不是饭,而是药。”

    聂英子:“嗯?”

    “不是你说的吗?动情就和人饿了要吃饭一样,一个人一直喊饿,那就不是饿,而是病了。”

    “那你呢,你不是一天也要吃好几顿吗?”聂英子疑惑。

    “我也病了啊,所以才觉得不妙。”话犹未了,喓喓就噗嗤(pūchī)一声笑了出来。聂英子还来不及奇怪,也跟着笑了。

    ——不过,这病该怎么治呢?他又能吃什么药呢?

    ……就这个问题胡乱讨论了一路,一行来到藏书楼下,临分手之际聂英子才犹豫着掏出一封信来:“这个是周铭托我转交给你的。他前天就让我找机会给你,我忘了……”

    我就着他的手看了一眼信封:“那就帮我直接丢掉吧。”

    “丢掉?!这不太好吧。”

    “我不认识他,干嘛要看他的信?你和他实话实说就行了。”

    聂英子翻来覆去地看了看信封,有些拿不定主意:“你虽然不认识,但他到底还是我的同窗嘛。要不,你还是看一眼吧。”说完语气愈发肯定:“你还是看一眼吧,万一有什么重要的事呢?”说着手上就帮我把信拆了,视线却避开,将信纸直接支到我眼前:“怎么样,他说什么了?”

    我:“把手拿下来吧,他没说什么。只说我在《庭下书》中的用典有误。”

    “真的?”聂英子放心地把手拿下来,眼神获得许可,便皱着眉头慢吞吞地看起信来。“……他说的这是什么意思啊,他说的对不对啊?”

    “其实这个典故两种用法都可以,不过谨慎起见,我再去查一查书好了。要不你跟我一起吧,正好你帮我回个话,我就不用再回信了。”

    “哦……”聂英子眼睛还在信纸上流连,迟钝(dùn)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你说的书……”

    “藏书楼就有。”

    “好好好,好,”说着仍旧收好了信,笑着挽起了我的胳膊,道,“这回我也有正经理由上藏书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