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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树洞

    “谢谢你,不过你能不能稍微等等我,我怀里还抱着一只兔子,又腾不开手,又没有你的翅膀。还有啊,带的路能不能别太难了,我过不去……”我既是和乌鸦说话,也是和自己壮胆。

    那乌鸦也果真能听懂人言一般,飞一飞就停下来等我。

    走了一阵子,前方的景致终于光明了一些:近正午的阳光从高大严实的树冠中找到了间隙艰难洒进来,稀稀落落地,竟将林中的雾气点燃成了无数道灿烂的光线,如同无数火把灯盏一般将阴沉沉的殿宇照亮了。

    加上引路的乌鸦看我走得太慢,就站在石头上,树枝上,或地上,悠哉悠哉地自顾自梳理起羽毛来。它泰然自若、活泼好动的样子让我得到了极大的安慰,林子先前阴森沉闷的气氛也似乎荡然无存。

    这林中的所见所闻实在美不胜收,让人目不暇接。

    绣着苔藓的擎天巨柱一般的大树,树上眼睛或圆盘形状的古怪花纹,树下娇弱美艳的兰花和鲜艳柔嫩的蘑菇,远处“得得得”的啄木鸟,脚下沉积的落叶,还有潜伏在树皮上,不靠近就绝对无法发现的飞蛾……我慢慢平静下来,却依旧不能享受地沉醉其中。

    这里确实是个仙境,可我却是一个贸然闯入仙境的外来者。

    走得累了,便坐在一块横木上休息,乌鸦也落在一块毛茸茸的大青石梳理自己的羽毛。

    附近忽然传来鸡叫——厨院里就有养鸡,之前喓喓和英子受罚喂猪期间,我常常去看猪,有时候也会看鸡。

    起身找了过去,原来是一群绿孔雀。

    那儿是一片阳光明媚的青草地,几只拖着织锦华裙的雄孔雀追着几只态度冷淡的雌孔雀在草地上散步。

    有幸能如此近距离地观赏到美丽的孔雀,我不禁睁大了眼睛,忘我地看着它们的一举一动。

    乌鸦飞过来,不客气地落到了我的肩膀上,怀里的兔子也用力地挣了一下。我低头小声道:“你想走是吗?想走的话就再动一动,我放你下来。”

    兔子动了动。我摸了摸它滑溜溜的脊背,把它放下来。胳膊已经酸透了:“反正我已经尽力了,英子应该不会怪我的。你去吧。不过别跟别人说是我放了你,就说是你自己逃出来的。”

    兔子大概完全听不懂,仍旧一副迟钝而无所谓的形态,走走停停,不紧不慢地离开了。这家伙。

    等等,那是什么声音——

    箫声!还近在咫尺。

    “我在这里!!”我顾不得惊扰到孔雀,只欣喜若狂地朝那个方向大吼了一声。转头来还要和乌鸦道谢,它却已经飞走了。

    “我在这里!”我重复道。

    ……遥遥看见雎献的那一刻,这整片森林殿宇中,这整个世界都被照亮了。

    我终于安全地降落到了地面。被身后巨大的空旷寂寞,内心的慌乱不安推向他,之前的一切,失望,疏远,怀疑,难过,全都不重要了。

    然而心里越是着急,脚步就越忙乱笨拙。仓皇之下,终于被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一根树藤一绊,整个人都朝前扑过去……

    “啊——”身子被重重地抛起来,再落下。……太,丢脸了。

    脚被什么勾住了,甚至爬不起来。雎献迈着大步赶到了我面前:“你没事吧?”

    “没事。”视线里,他的衣摆摇晃着垂下,他俯下身来帮我解开我的脚,搀我起来。

    “你怎么在这里?”我们两人异口同声。

    雎献眼神低垂,反应了一下,才道:“看你突然不见,大家都急坏了,所以我们都来找你了。”

    我:“聂英子的兔子跑了,我去追兔子,结果一不小心就走远了。”

    “那兔子呢?”他恢复了冷静。

    “跑了……”

    这两句话说完,一颗心再度沉到了谷底。他如此冷静,对我充满了防备。

    我深吸了一口气,压制那些纷乱而错误的情绪:“你从哪个方向来的,我们赶紧回去吧。”

    雎献看了一眼自己来的方向,却无动作,只顺手抓住急着想走的我。他微微皱着眉头,抬手来摸我的脸,被他碰到的地方一阵刺痛:“嘶——”

    “你受伤了。”

    我:“没事,这种小伤喓喓会帮我处理的。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雎献却不由分说把我拉到光亮处,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他在我面前半蹲着,抬头看看我的脸,又看看我的手,而后叹了口气:“怎么这么多人都看不住你啊?总是一个不小心,就搞得到处都是伤。”

    少说这种过分亲热的话。

    我皱皱眉头:“我不用谁看着,受伤又不是故意的。再说了,受不受伤是我自己的事。”

    雎献低头看着我的手掌,好半晌没说话,鱼际处先前只是蹭破了皮发白的地方,现在已经渗出了血丝。他托着我的手,拇指从伤口上面抚过,然后轻轻按了下去。“啊——”我挣不掉也推不开:“雎献!”

    雎献抬起眼皮,冷静而忧伤地看着我:“疼吗?”

    “疼!”

    “要记住有多痛,下一次才会小心点。”

    “我会记住的,你先放手。”

    雎献终于松开,又微曲食指试图来擦拭我被疼出来的眼泪。我打开了他的手。他表情受伤地道:“那你,会记住我吗?”

    少做出这种可怜兮兮的样子,这一切不是你自己选择的吗?“……不知道。”

    我用力推开他,要起身离去。可一站起来竟觉得有些头晕气短,再次被他扶住了。

    雎献:“怎么了?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吃药?”他的表情终于恢复了正经。

    “可能是刚才走得太着急了。我得再坐一会儿。”

    雎献拿出一支箫。我:“还是我来吧。”接过箫来比划着手势吹了一阵:“这是我们礼乐课上常用来试琴的弦音的调子,他们听了这个就知道我们在一起。”

    雎献点点头:“既然能让他们放心,那就吃点东西再走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包栗子糕。

    天色骤然暗下来,然后便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急雨。我们被雨困住了,东躲西藏了好一阵,才终于找到了一处干燥的树洞容身。

    树洞里足够宽敞干燥,把前面那只躲雨的狐狸赶出去后刚好能容得下我们两人。

    刚淋了雨,外头还有风声呼啸,不时就从洞口钻进来一阵潮湿的冷风,身子都凉透了。于是勉强自己尽可能多吃点,吃快点。

    雎献看我狼吞虎咽,又把腰间的酒壶递给我。我喝了一口,被辣得呛了出来。雎献拍了拍我的背,才道:“你很冷吗?”然后道了句“失礼”,便将身倾覆过来。

    他挡住了外头漏进来的风,甚至雨声都变小了。

    温度被积攒在我们之间的空气中升腾,蔓延,黑暗中,渐渐暖和过来。方才的狐狸味和树洞里潮湿的霉菌味都已经完全被驱散了,现在似乎整个树洞都是栗子糕的香气和他衣服上干燥清爽的气味。

    我试图用声音打破这种古怪而微妙的气氛:“其实你不用这样,你又不是阿淙和喓喓,就算我真的怎么样了也不会有人怪你的。”

    雎献:“可我会怪我自己。”碰了碰我的手:“暖和过来了。”又微微抬头,似乎是在看我:“小玉,我走了之后很久都不能来见面,你一定要好好保重。”

    我:“这个不用你吩咐。”

    雎献再度垂下脸:“这几天我一直在后悔,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如果我一开始就牢记我师父的嘱托,就绝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在说我听不懂的话,这不是说给我听的,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继续道:“结果到了现在,错到这个地步,我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了。所以小玉,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两年后我就会回来,我会娶你,带你去拂灵洲。”

    “少自说自话。”

    “你不愿意嫁给我吗?”

    “不愿意。你也不需要装出这副很在乎我的样子,我不缺你这一点点在乎,所以不会因此而昏头转向……”话还没说完,雎献就无礼地吻了过来。

    我不曾设防,吓得一巴掌拍了过去。雎献捉住我的手:“小玉,”

    我:“别这么叫我,我要出去了。”

    “还在下雨。”

    “我不管,我不要和你待在一起。”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他抓着我的手,顿了顿:“那我出去,你好好待着。对不起。”

    他果断地钻出了树洞。

    外面还在下雨,淋淋沥沥。我的心情比这零落的雨声还乱。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这时手上摸到一个滑溜溜,冰凉凉的东西。奇怪地低头一看,吓得我一颗心差点跳出来。

    ——一条又粗又亮的黑蛇正蜿蜒(wānyán)着长长的身躯在我裙子边爬行!

    雎献着急地探头看进来:“怎么了?”

    “有蛇!”我浑身都动不了,只感到心跳突突得厉害。

    雎献眼疾手快,用剑一挑就把蛇挑出了树洞,然后回身来继续检查别的地方。我拽着他的衣摆不肯松手:“别走了……”

    他于是留下来:“没事了,现在没有了。”

    我来不及说更多的话,只取了药丸咀嚼了吞下。他再次把酒递给我。我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然后一头扑到了他的怀里。

    雎献抱着我:“没事了小玉。”

    好半天,心口仍微微发烫,我慢慢缓过来,却舍不得离开这个温暖的怀抱。反正他明天就走了,反正他走了就再也见不到我。我:“雎献,你喜欢我吗?”

    “我会回来娶你的。你相信……”

    我凑上去亲了他一下。安静了。他轻轻扶着我的下颌,低头蹭了蹭我的鼻子。

    我继续去亲他的脸,然后是他的嘴唇……当初一度觉得这种过分亲昵的举动令人不适,但眼下,这成了我最直接最有用的表达。

    只想和他更进一步,更亲密,更深刻……

    雎献却扭开头:“小玉,不行,我不能……”

    “对不起……”

    “不,是你太脆弱了……”

    “别小看我。”确认了对方的心意,我继续用尽自己的全部想象力去亲他、取悦他,和他的身体紧挨着。

    雎献控制住我:“我怕我一用力,你就会像一片云一样轻轻消散。”

    “那就试试吧,你不是明天就要走了吗?”我变得蛮不讲理,但也享受这一时的蛮不讲理,“你走了之后,我们可就再也见不到了。”

    雎献犹豫了一下,然后伸手一捞,我就斜坐到了他怀里。他一手托着我的背,低头和我接吻。

    灼热的温度从对面的衣衫里透出来,而背后那只手从上至下,缓缓地抚摸着我的后背。

    虽然已经做好了要把整个身心都交付于这次体验的冒险准备,但还是察觉到他的动作不太对劲。我轻轻唤了声:“雎献……”

    雎献低下头来继续吻我。我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惊人。“你怎么了?”

    雎献蹭蹭我的脸:“我没事。”

    话虽如此,他却环抱着我的双臂交替着微微松开,又将我抱紧,然后再松开,再度抱紧,似乎在摸索着寻找一个入口,好把我放进他的胸膛里去。他屈起了一条腿把我推向他,害我不得不支撑着他的胸口,才能稍微拉开距离。“雎献,你……”

    “别说话。”雎献抓住我的手,捧在他的脸上,然后是脖颈处。

    大约是在用我的手替他缓解身上可怕的热度。于是我伸出另一只手去抚摸他。最后他把我的手抵在他的胸口,低声道:“听见了吗?”

    ——同样炙热的温度,然而紧接着,是隔着皮肉的,从胸腔里轻易抵达我手掌的强有力的撞击。那是一种超越了我认知的,一种强壮到令人心魂为之一颤的生命力。

    我附耳贴过去,对方的心跳,咚咚,咚咚,正在整个胸腔里打鼓。鼓声震天:原来这就是一个成年男子的心跳,一个健康的心跳,一个能跳一百年的心跳……这就是我一直在向往,一直在寻求的力量。

    我把手按在自己心口,里头那颗残缺不堪的心脏的力量微弱得要很用力才能被察觉。即便此时此刻,分明已经陷入了震惊和心动,这里头的心跳还是如此孱弱,如此平和。